作者:唯刀百辟
“头?上花萎,衣裳垢秽,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黏身……天人五衰。”
她想起他陷于爱|欲时被围观的?恐惧,在那一夜却消失了。
也许,也许,是他寻求解脱那一瞬的?忘我?
那时她还未全然懂得子夜的?暗淡,却已下意识地,试着如参阅一本晦涩古书一般去读懂他。
她看了网上许多《借月》书评,都觉得,不对,全然不对……陈纵渐渐意识到,能真正读懂子夜的?,恐怕自有她自己。那时她为?书写人物小?传,剖析人物心理,试着读了一些影视语言的?书籍,入门?了电影这行,顺理成章地就这么走了下去,却也误打?误撞,走上一条灵光四溅的?天分之?路。在这条路上,她成为?她舞台生?命不二?的?主宰。
“你”应当从台阶处走到阳光里,“我”应当从阴影中站到他的?影子里。
穿过六年光景,陈纵头?一次回过头?,某一天第?一次终于和黑暗之?中那双眼对望,第?一次终于读懂了他想说什么——
那一夜,他在跟她求救。
她为?了求证这一点,回过头?,在港市寻到他,她在街头?,不错眼打?量他,只觉得困惑非常。
预料之?中他会颓唐,消瘦,眼下乌青一片,却没想到会这么……正常。
那时候她哭,心里全然想的?是——
她以为?他下辈子才投胎成人,没想到是此生?。
陈纵有时也会和朋友聊起关于一个?天才陨落的?故事。
常常得到的?是朋友的?难以理解——
“生?啊死的?,不就是上一辈的?精神压迫吗,哪有那么严重?”
那时候他们刚看完《汉密尔顿》的?音乐剧。
顺着人潮走出百老汇,陈纵尝试同他人解释时也收获了自我的?理解。
“有些人降生?在泥沼里,比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一生?疾风劲草一样拼命植根于世?,贪婪地汲取养分,活出奔流的?血肉。
“世?上还有一种人,干干净净地生?下来,生?得太平盛世?,却被这污糟的?世?界从内里瓦解。
“世?上唯一一具白窑瓷瓶就此灰飞烟灭,怎能怪他不如泥瓦钢筋能禁千锤百炼?”
真正伤害子夜的?,从来不是来自于外部的?皮肉之?创,抑或全方位的?精神瓦解。
最致命的?一刀,来自于他对这世?界与生?俱来,超凡绝伦又异常灵敏的?感知。
“天下无不是父母,焚琴煮鹤也是父母。”
她终于藉由拾来零零总总的?瓷瓶碎屑,终于勉强拼凑出这个?不算齐全的?故事。
子夜在这世?上最后一片绿洲避世?。
那片绿洲,却永远不是他的?乐土,而是他毕生?无法摆脱的?刑罚。
子夜腐烂一地。
陈纵代他植根于世?,顽抗地活了下去。
常常有人说,她像一只拧紧发条的?八音盒芭蕾舞姬,蹦蹦跳跳直到永远,不知痛苦,不知疲倦,真是奇怪。
也常常有人说羡慕她性格如此。
只有她自己知道,长成这副模样,需要腐烂一具血肉。
是谁讲的?,电影奖项评选,往往与政|治运作、文化潮流追捧与当下热度炒作脱不开关系。
是谁讲的?,电影如此,文艺作品也是如此,所?谓品味有时也被上位者操控。
是谁讲的?,真正或好或坏,或许只能等?百年众人归西,抛却一切利益纠葛,方能被公平看待,等?着死后评说。
是谁讲的?,时运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也因此生?不逢时是这世?上尤其残忍的?四个?字。
可她不想。她不要等?到暴|君死后,王国坍塌,成与败留待后人评说。
她想等?陈金生?活着时,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王国里的?规则失序,律法推翻重写。
时势造英雄,既然时势东流水,他的?成功无法复制,那她就偏要生?造出一个?时势来。
陈先生?,你看好了。
第36章 子夜14
解离——
子夜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是十八岁上大学的某一天。那天食堂人?很多,他?找到位置, 刚放下餐盘,有?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知觉离体,肉|体也由此?失衡,倒了下去?。
醒来之后,验血的医生简单问了他?几句,立刻叫来了心理医生。那是个和善的老妇,戴着一副圆框老花镜, 和蔼与天真在她身上矛盾地共生,很容易就使?人?放下防备。
她问, “你上一次解离是什么时候?”
听到这个词,子夜莫名的想起十四岁。那时候外公病危,母亲接到大陆家中电话?, 得了个机会回家。因此来同子夜商量, 借机逃脱陈金生。但母亲又迟迟没走, 说要拿到月底那笔津贴再走。那时他劝过母亲,我们有?手有?脚,钱为什么不可以再挣?但她没有?听。
等到月底抵达金城乡下,外公已经走了三?天。
母亲自然痛心非常。这件事?里, 子夜是母亲的受害者。但他?想到外公先?是母亲的父亲, 才是他?的祖父。也因此?,当下母亲的感受比之他?的感受更为要紧,比起与她一同伤心,他?当做的事?先?是照顾好母亲的情绪。
于是子夜收敛好自己的情绪, 安慰母亲,“外公是寿终正?寝, 走得没有?任何痛苦。”
母亲愤怒非常,打了他?一巴掌,“没良心的,你和你那禽兽父亲一样狼心狗肺。”
他?好像总是因为感知比常人?多出一些,而时常受到诸如此?类的伤害与不理解。这件事?,在他?人?生之中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从前一直以为,他?与母亲都是暴|力的受害者。但直到那一刻,子夜清楚地认识到,母亲不是他?的同盟。
在这世上,他?形单影只,永远不会有?同盟。
后来的事?他?不太?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个家中,又如何躺到那张床上。如果非要他?形容,那种感觉很像灵魂脱离肉身,漂浮在黑暗之中。又或者他?短暂十四年人?生,一直都游离于人?世。
“哥哥。”一道柔和的嗓音,将他?从失序混沌中拉了回来。他?漂浮的本我回归肉|体,猝然从噩梦中醒来,从沉睡了十四年的梦里醒来。他?短暂乏味的人?生,就此?开始了。
“我第一次见你,是第三?人?称。”
后来他?很随意地落笔,写下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清楚这种情况叫做“解离”。但事?实?上这并不是第一次,更早应该是六、七、八、九岁的时候。具体不记得了,有?时候在餐桌上,他?会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面对一些习以为常的羞辱,他?也会突然抽离,感觉蚂蚁一行?行?爬上皮肤。有?时情不自禁去?抓挠,会导向辱骂的升级。但他?往往会选择性地忽视,有?时是出于对安全感的需要,有?时是在骗人?。
从第一次解离,到第一次看?医生,至少?也已经过去?九年。他?不想拥有?如此?漫长的病史,所以又一次骗了人?……何况在讲出“第一次是十四岁”时,他?已经在医生脸上看?到骇然的神情。
而且这应该也是相当可耻的事?。子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似乎小?时候试图消除麻木感,而将胳膊抓挠出一道一道血痕。陈金生嫌恶地讲,“你该不是有?精神病。”而母亲不知为什么怕他?,立刻小?心附和,“你别拿自残要挟爹地,没有?好处。”
第一位询问他?心理问题的老太?退休后,他?也有?换过别的医生,但聊起天庸庸碌碌,老生常谈,无功无过……偶尔有?过,都显得不太?可靠,后来便没有?再去?过。
同学老师都很关心他?,为他?找到学校里抑郁症自助小?团体,叫他?去?过几次。一月两次冥想,冥想后每个人?都要发?言。其中有?个女同学,“病情”应该算其中最严重,也有?九年历史。因为抑郁,她停停走走,总无法战胜病魔,至今拖延到第五年,几度想过退学,也几度想过自杀。有?时候心情不错,还分享过最不痛苦的死法。后来听说她谈了场恋爱,男友不离不弃,治愈她许多,两人?一齐步入婚姻殿堂。
子夜自觉这病魔也不算可怕,往后没有?再去?过自救冥想。
后来,约莫是他?大学毕业后不久,偶然得到消息,夫妻两人?在家中开了煤气,双双自杀,不知为何并没有?采用那不甚痛苦的死法之中的一种。那时候他?已经回到港市,兜兜转转几年,回到陈家为五斗米折腰。他?们倒也没说什么,当面给出版社打去?几个电话?,很快一本本谈了下来,版税本就给得高,印量三?万四万都有?……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
但往后三?不五时总会提起,明里暗里地关心,卖到几千册了?
还是跟你爹地抬杠的《毗舍阇鬼》卖得最好吧?还不是他?老人?家前嫌不计,在书?腰写的推荐语在卖书?时比较奏效。
刚回去?时好像也说起过他?的前程。
陈金生好像说过作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之类的话?,写到黄霑的水准,林夕的热度,不比你现在沽名钓誉?
好,好好,沽名钓誉……转头他?就进了中文系。
这么一来,又有?人?讲……忘了是谁,也许陈沪君讲,你要是想争名夺利,怎么不去?混娱乐圈?
某天在街上碰到星探,不知怎么找到半山家里,子夜尚还不知发?生什么,等回到家中,星探早走了,满屋子人?冷嘲热讽。似乎有?谁讲,“你也不看?看?形势,现在还是不是港娱的天下。”
众人?七嘴八舌,各有?见树,于是各有?见地。
圣诞那两个礼拜不知道怎么过的。好像每天都会去?半山家中,被各种人?参观。有?时候浑浑噩噩,猝然醒过神,发?现自己在道路中央。还有?一次,一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在天桥中间。看?着下头车流,迷迷茫茫,心中异常平静,想的是,也好。
大浪里人?人?都是泥菩萨,于是这世上最可鄙的就是一幕幕好莱坞式拯救的戏码。
他?一个人?,什么时候死了,也没什么值得惋惜,也没什么好不舍。
[陈纵,再见。]
二零一六年的新年,几家人?在山顶酒店贺岁,海港中放着贺岁烟花。
二十二岁的子夜爬上山顶,看?着下头泳池中团圆的的人?一一散尽,发?完唯一一条短信,从昏暗观景台,从高处一跃而下。
池水拥抱他?,死亡拥抱他?。那一刻他?无比轻松。
·
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另一种可能是,求死,却不成。
肉|体的损伤藉由满身的石膏的纱布修复,留下出口方便排泄。因为入院后约一个礼拜,子夜才第一次出现马尾神经障碍的表征,病症之一是大小?便失禁,带着破损器官修复中的血迹,统统流了满床。失禁当天,陈沪君带着戴英给他?送花,参观他?的途中顺便参观了他?当众便溺。子夜周身能动弹的只有?一双眼,满室玫瑰花果挡不住恶臭腥腐气,于是模模糊糊之中,亲眼见证了表妹努力维系表情,在护士清理床铺的过程中终于变了脸色,冲进盥洗室吐了出来。
说起这件事?,他?其实?没什么感觉。当生死知觉统统都不由自己掌控,尊严?尊严早已不算得什么。
许多神经功能失效时,听力敏锐地如同住在地下第一个岩层,走廊上的脚步是卡车引擎,病床的滑轮是海啸,亲属的啼哭是一日一度火山喷发?,地表的一切一切生老病死都近在咫尺。护士在一墙之隔的门外窃窃私语像高中经过的女同学,间或聊到病床上这个自杀的人?,时常用到的词汇类似于这么年轻好可惜。他?会从心里发?笑。没死成,有?什么好可惜的。肉|体的治疗过程很漫长,因为不能动,不能思考,偶尔会陷入幼稚的想象。测脑血流图的探头贴在颞部,偶尔像千里之外的求爱电话?,或者一个笨拙的形容词后紧随的亲吻。病床与褥疮与恶臭气味,偶尔像浇灌在泥土里的花肥;他?是被浇灌了花肥的有?蚯蚓快乐吟唱的松软泥土,夜半时分,会听见愈合的骨骼发?出开花的声音。在那种时候,他?的全副生命都在渴求黑暗中的肌肤之亲,但他?又庆幸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这一切。她的人?生还很长,应当与形形色色干净漂亮的人?相遇,经历热可可香槟葡萄酒的甜蜜的酸涩的身不由己的放肆的爱恨,而不是失陷在这片必将溺亡的凶险沼泽。
陈子夜呢?陈子夜早已困死在二十二岁。时间在走,世界在前进,他?却没有?。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他?困兽犹斗,一步也无法前进。
神经节苷脂片和艾司唑仑将他?知觉折磨得很钝,身体里住着那个精神上的陈子夜也随着那一滩便溺一道流走,留下一具名为陈子夜的尸首。好像只有?以敏锐过了头,所谓天才的陈子夜彻底死去?为代价,他?才能保住这条性命,麻木地苟延残喘。
陈子夜被艾司唑仑打死了。
陈子夜活了下来。
肉身的治愈花去?半年时间,精神的治疗则更长更久,几近于遥遥无期。
五周后拆去?头部绷带那天,护士推着他?晒太?阳,顺便剃除新生头发?以便涂抹生长药膏,谭天明第一回 带了现做的热可可棉花糖饮料来看?他?。这位第一时间将他?送医,自小?到大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的名字上的异姓兄长,不知在怕什么,远远立在那,只是看?他?,一时哭,一时笑,精神状况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也没说上话?,过会儿将手信交给护士离开,留下一句话?:住院久了,会想吃一点甜食,祝好。
第二次再见到他?是在戒酒互助会。
那天谭天明首度鼓起勇气自述:请注意,本自述来自一个轻中度双相情感障碍者。
众人?都笑了。
谭天明接着说:因为职业需要,有?时候必须准备随时随地生机勃勃,充满创造力。但抑郁期来的时候,是一件很沮丧的事?……你们知道的。
众人?都点头。
谭天明接着讲:为了让自己不那么down,起初是喝一点小?酒,保持微醺的兴奋态。但渐渐地,那个能使?我兴奋的阈值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胃部大出血,送去?急救,才被送来戒酒。病理性的治疗和精神性的戒酒其实?有?某种共通之处,保持正?常的时间越长,终身痊愈的可能性越大。精神疾病痊愈的标志是维持五年停药期,戒酒的维持期限又是多久呢?至今,我戒酒两年有?余,停药近八个月,已经可以做旁人?戒除酒瘾的劝导老师。
众人?齐齐鼓掌。
谭天明便是子夜的戒酒导师。说来好玩,依照两人?家世姓名,本该自小?熟识。兜兜转转,却有?相似病症,同种依赖。进而同病相怜,无话?不说,报团取暖,至此?才成为朋友。那间学府阁单位,也是在那个时候经他?介绍,一齐购入,方便子夜念书?,也方便谭天明驾车接他?去?戒酒会。
其实?子夜对酒精并没有?很严重的依赖症,只是因为有?时和精神科医生说到无法写作的种种尴尬,医生告诉他?,可以去?各类救助会看?看?,看?看?各种疾苦将如何摧毁人?的心智。一来也许对写作有?所帮助;二来,精神病人?超乎常人?地脆弱,很容易对各种人?或物产生过度依赖而无法独立行?走,好引以为戒,来日不至于步入此?类泥沼。
约莫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戒酒会的时候,他?也试着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我和谭先?生很类似,从事?一些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定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常常无法集中精力。有?时一段三?行?文字要看?半小?时才能读懂意思,更不必说提笔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