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身在此局之中,说是刀尖上行走夸张了些,可终究是步步维艰。
她心中忧思?,晚膳吃得比以往要少。
待刘仁请她去承明?宫时,她才如蒙大赦。
还?没?上丹墀,就听见了大长公主的哭声?。
这般尊贵体?面的人,哭起来呜呜咽咽,叫人心中戚戚。
执柔在滴水下站了站,齐徽便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泪痕未干,人却又重新回到了雍容自矜的模样。执柔对着她行礼,齐徽只作没?看见,径自下了丹墀。
承明?宫的正殿是齐楹平日里见大臣的地方?,执柔没?来过。
里面灯火通明?,齐楹正靠在窗边。
锦支窗半开着,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齐徽的背影,可他看不见,只能听她在风中的脚步声?。
车辚辚,马萧萧。
戏台高筑,红颜枯骨。
一只手伸过来,将吹着冷风的窗关上。
齐楹顺势倚靠着执柔的肩膀,人失了力气,也好似没?了魂魄。
“陛下,怎么了?”执柔看不见他的脸色,又不好扳动他的身子。
齐楹的手举起来,他掌心里还?托着她的手炉。雪兔毛做的套子,衬得他指尖苍白若纸。
“朕一直拿在手里,没?松开过。”
他不想说大长公主的事,执柔也不愿过问:“臣妾还?没?用膳,陛下要不要传?”
齐楹摇头:“你去吃吧,朕没?有?胃口?。”
执柔想去叫刘仁传膳,才站直,齐楹的指尖又勾住了她的袖口?。
“朕同?你一起去。”
他仰起脸,神色倒还?如常,执柔去贴他的额头,一层薄汗,像是退了烧。
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执柔皱眉:“不是午后才吃过药,这又是什么药?”一面说,一面想去拿碗。
“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徐平开的方?子。”齐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
她的手很?小,感觉像是没?有?骨头,捏在手里,稍一用力就怕弄疼了她。
听到是徐平的药方?,执柔便不再?问了。宫里有?能耐的太医不多,徐平勉强能算上一个。
齐楹拉着她,将她带去偏殿。
执柔的目光追随着两个人握在一处的手指,又看向齐楹,只觉得他和以往相?比,不大一样。
“正殿里是朕见大臣的地方?。朕不喜欢那里。”
大臣们说着佶屈聱牙的字词,机锋盘算,你来我往。太暗沉也太冷冽,齐楹不想和执柔在这里过话。
偏殿的小花厅摆着两张坐席,桌上摆着清淡的几道菜。
羊逢羹、鱼脍、板栗山药。
齐楹吃得不多,眉宇安静,整个人像是一团将散未散的薄雾。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身边还?坐着执柔,微微清了清嗓子,开始同?她说话。
“朕给你的书可读了?”
执柔过去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嘴里含了一口?羹,连忙吞咽下去。
“读了《天论》。”她答。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齐楹笑,“是好书。荀子在那时候能写这种?文章,已经很?是难得了。”
他停下筷,端起茶来喝。
“你信这世上有?神鬼么?”他问执柔。
执柔眼睛眨了眨:“信。”
“哦?”他示意她说理由。
“阿娘说,她走后会常来看我,所以臣妾相?信。若当真有?鬼,不知?会是谁的亲人,也不知?是谁日思?夜盼的人。想到这,臣妾便不觉得害怕了。”她声?音也是动听的,如珠似玉一般,“陛下信吗?”
齐楹道:“朕却不信。风霜雷电,道法自然。不过执柔,对外,朕会说朕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论儒家道家,法家墨家,乃至佛法无边、太平道、天师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国安邦的手段。这是一种?思?想的控制。”
他分外耐心,循循善诱:“让他们去信神,比信朕这个肉体?凡胎的人,更容易些。”
执柔听完他这一席话,犹豫着问:“陛下为何对臣妾讲这些?”
岁之将暮,万花濯尘。
月光清冷地照在明?渠上,水声?渐渐,宿鸟懒鸣归巢。
“你说了要做朕的眼睛。”齐楹笑说,“朕在让自己的眼睛,更亮一些。”
在那段时日里,执柔渐渐发觉,齐楹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多了。除却隐忍与冷静,他有?着远超常人的直觉与敏锐,他从这几日开始,一直在试图教她些什么,虽然不明?说,但执柔却能感受得到。
桌上的碗筷已经被撤走了,齐楹叫奴才们都下去,而后站起身来。
他人虽清癯,却又分外挺拔,站在灯火里,像是一杆挺拔的翠竹。
“执柔。”他叫她的名?字。不知?何时起,他对她的称呼,从薛执柔变成了执柔。
仿佛不叫她的姓,她便和薛伯彦没?了关系,而仅仅是她自己。
“尉迟明?德的事,朕准了。”他语气平淡,像是说一件不太相?干的事,“下月初九。”
执柔能懂齐楹不得已的决断,可同?为女子,她何尝不是在一瞬间,汗毛耸立。
命不由己这四个字,几乎是刻在每个女人血肉里的,尊贵如齐徽一般的女人,亦不能免俗。
“主意是尚存和朕一起定的。”齐楹笑,“盖印的时候,朕的手都在抖,朕在想,若有?朝一日,朕要送走的人是你,该怎么办。”
执柔抿着唇摇头:“臣妾已经是陛下的人了,能去哪里呢?”
齐楹的手落在她发顶,缓缓向下,抚过她的鬓发。
大概是觉得殿中灯有?些亮,齐楹半侧过身去,只给执柔留下一个背影。
缺月挂梧桐,星影疏疏。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伴着树叶的沙沙声?。
“那若叫你一辈子都同?朕待在这未央宫里,你愿意吗?”
第24章
凉夜如寂。
执柔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音虽轻, 却被齐楹捕捉到了。
无声的笑意?漾开在他唇角,他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执柔伸手:“听说沧池边的金桂开花了, 愿不愿同朕去走走?”
他的精神比过去好了许多,人站在这, 除了眼上的丝绦透露出他的一丝孱弱外,齐楹身上另带了三分写意的风流。
自那一夜大傩仪之后, 齐楹便时常主动来?牵她的手。执柔只当是他人前做戏,可如今这戏却越来?越真了。
齐楹牵了她, 才走到门边,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转过身去:“替朕将这个解开吧。”
他指的是自己缚眼的丝绦。
“戴着这个,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病人。”他笑, “解开了, 会?不会?好些?”
齐楹的盲杖立在墙上,他也并不去拿, 而?是拉过执柔的手, 帮她挽住自己的臂弯:“今日不要将朕当天子?, 好不好?”
执柔的目光落在齐楹的手臂上,这种?说辞她也是头一回听:“不拿陛下当天子?,那该当什么?”
刘仁替他们打帘,承明宫外月冷星垂, 是个难得的晴夜。
“当什么都好。”齐楹微微仰着脸,似在感受月色下的微风。
“你上学时的同窗、亦或是一个朋友。”
朋友。
执柔抿着嘴唇摇头:“臣妾其实没有过什么朋友。”
在江陵时曾有过一两个手帕交,只是年岁太小, 早已音讯全无。来?了长安之后,除了薛家的几个远房表姑娘偶尔说过话, 哪里还会?有朋友。
“那今日便有了。”齐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有安抚之意?,“走吧。”
“刘仁,给朕拿一盏灯来?。”
墨纱灯上绣着山茶花,六角各缀了一颗明珠。
灯影摇曳,齐楹左手执灯,轻声慢语:“你帮朕引路,朕为你提灯,如何?”
“好。”
月落乌啼霜满天。
长长的夹道,高高的苍穹。
逼仄又巍峨的高墙绿瓦,宛若幢幢鬼影的仆从侍卫。
浓黑的夜晚,清冷的颜色。
唯有齐楹手中灯影一点,照出方寸间的暖意?。
起初,他们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走出百来?步,齐楹笑了:“和?朕没什么说的吗,还是在等着朕起头?”
已经走过了徽华门,往前是扶风园,过了扶风园便是沧池了。
执柔抬头,齐楹的脸亦转向她,二人四目相对,齐楹没有神采的眼睛却依然能倒映出执柔的影子?。
“臣妾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轻声说道,“阿翁去时,臣妾的年龄尚小。只记得有一年过年时,庭院中的红梅开了花,阿翁和?阿娘也这般携着手看花。外头飘着鹅毛般的雪片,臣妾问?阿娘冷不冷,阿娘说不冷,心是暖的。”
记忆都渐渐朦胧了,许多事执柔都记得不真切,唯这件小事却始终落在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