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朕已经不记得母后的样子?了。”齐楹叹了口气,“朕四岁起,便看不见她了。”
犹豫了一下,执柔还是问?:“因为什么?”
齐楹摇头:“不是什么好事情,说给你听怕你害怕,下回再说吧,今日咱们只赏花。朕看不见,你要替朕多看看才是。”
关于齐楹眼睛的事情,宫里头的传闻很多,有人说是被先帝的某个宠妃下了毒,也有人说是齐楹自己连日高热最终伤了眼睛。捕风捉影的事不可尽信,只是众口铄金,传言比想象中蔓延得还要更快。
沧池边种?了十几棵金桂。据说是武帝时命人从南方移植来?的品种?,刚移来?时便死了许多,前五六年只长叶却不开花。后来?才渐渐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到如今,暗香浮动,树影摇荡,已是连绵不绝的金色海浪。
落花跌入沧池中,随波逐水,在这月色之下,当真是极美。
执柔眼中闪过惊叹:“当真是……”
一时词穷。
沧池南北长数百丈,是从章城门外引泬水入未央宫建成的。
藻荇在水中摇曳,明月倒映在池水中,锦鲤好似在空中游弋。
执柔带着齐楹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
“云彩和?月亮都倒映在水上,有一只红色的鲤鱼,额上一点白,从青荇里游出来?,好像是在云里飞过一样。如今桂花开得茂盛,有些花瓣便落进了水里……”她小声为齐楹讲着,说了很久,却听不见他回答。
执柔微微偏过头,微风吹过齐楹脸侧的碎发:“沧池朕来?过几十回了,唯这一回,不觉得遗憾了。”
哪里能没有遗憾呢。
齐楹的遗憾,何止是岁岁年年看不见桂花那么简单。
沧池辽阔,开阔的水域有风吹过。
齐楹背过身咳过两声,执柔犹豫着问?他:“陛下,要不要回去?”
“同朕讲讲,你还看见了什么?”齐楹拉着执柔的手,轻轻晃了两下。
遗憾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便叫人觉得生出了一丝怜惜。
“今日的月亮格外大,天上有云彩,把?月亮都照出毛边了。桂花树得有两人合抱粗,地上种?着一种?开紫色的花,三五丛连在一块儿。”执柔耐心地将自己看见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有时候怕他不懂,还会?在他的掌心勾勾画画。
柔软的指尖扫过掌心,觉得有些痒,齐楹仍不舍得松开。
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自己的唇边笑意?浅浅。
说无可说,执柔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连倦鸟都睡了的时辰。
齐楹手中的灯越来?越暗,最终,灯花一闪,彻底熄灭了下去。
偏他浑然未觉,仍握得很紧。
执柔垂下眼,轻轻去摸了摸他执灯的手。
冷得像冰一样。
“我?来?替陛下提一会?吧。”执柔提议。
“不冷。”他笑。
水中的鱼甩了甩尾巴,冒出一串气泡,水面上便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齐楹唇边的笑意?恬然,无知?无觉地握着那盏熄灭的灯,半垂着的眼睫,被月光照落出一圈细密的剪影。
有女人的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执柔微微一惊,却被齐楹攥住了手。
是大长公?主的声音。
“如今这一切,你可称心如意?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另外一个人终于开了口:“是。”
这声音太过谙熟,叫执柔睁大了双眼。
是尚存。
齐徽显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坦诚,声音都开始颤抖:“当年薛伯彦一力蛊惑父皇,派我?远嫁和?亲,我?与你十几年情分,迫不得已求至你门下,希望我?们尽早成婚,你却把?我?拒之门外。尚存,你可知?我?在赤城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尚存没有在说话,因为齐徽明显在落泪。
“五年,整整五年。我?与四名北狄女人共事一夫,我?还失去了一个孩子?。”齐徽的声音带着哽意?,“而?我?如今才知?,你竟早有一女。如今想来?,当年你与我?看似情深意?笃,实则早已与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儿女绕膝,所以才不愿娶我?。”
“我?在北狄被他们凌辱之时,你有女儿承欢膝下。我?千里迢迢从北狄回长安,风餐露宿,只盼着从此再也不回那个地方。你却叫陛下答允尉迟明德,将我?送上绝路。”她声音不高,却满含痛意?,“尚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狠心?”
夜风寂静,齐楹对着执柔微微摇头。
执柔与齐楹握在一起的手有些用力,齐楹抬手轻轻拍抚,让她放松下来?。
另一边,尚存终于开口:“北狄不是绝路。”
啪。
一记耳光,分外清晰。
“这是你欠我?的。”齐徽的声音决绝,“从你决心辅佐齐楹登位之日,我?便早就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你的鸿图大业。他是什么样的身子?你难道不清楚?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你难道不知?道吗?如今他侥幸残喘至今,你还要强求他日理万机,百上加斤。他若死了,你又要辅佐谁,还是索性向薛伯彦摇尾乞怜?”
“他一个瞎子?,好好活着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尚存,你敢说自己绝无私心吗?”
后面的话执柔都没有再听进去。
耳中唯余下那一句,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这句话。
齐楹去年行?的冠礼,今年刚好二十一岁。
他孱弱、多病,执柔从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会?像是残喘在风中的幽微之火。
尚存叹息了一声:“殿下照拂陛下多年,难道还不了解陛下的性情吗?”
“他虽看不见,却学贯古今、世事洞明。殿下觉得他的寿数无多,便只希望他平安度日,可对陛下来?说,每一日都来?之不易。”
“活着,不是他唯一的目的。”
“苟且偷生,懦夫所为。”
尚存是能懂齐楹的人。
纵然此刻,齐楹面无表情,执柔亦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动容。
齐徽久久无言。
“尚存,你总是能将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好。我?幼时不合群,也是你总在带着我?玩。我?性子?孤傲,喜欢我?的人太少,也唯独你,对我?最好。”
“为什么、为什么如今,我?却成为了对你来?说,如此不重要的人?”
看着月色之下,齐徽依然明艳动人的脸,尚存缓缓道:“因为尚存争名逐利,贪慕虚名权势,利用你求荣争宠。这等鼠辈,不配与殿下谈情。”
原本一直强作镇定?的齐徽终于痛哭出声:“行?雨,你原本不这样的。”
行?雨是尚存的表字。
她泣声呜咽,叫人闻之动容。
又过良久,尚存低声说:“夜深露重,殿下早回,臣告退了。”
官靴踩在枯草上发出沙沙声,惊动了沉酣的鸣虫。
“行?雨。”齐徽又叫了他一声,拎着裙摆向他快步跑去,自尚存身后猛地环住他的腰身。
她的声音低低切切,零星传来?:“我?在北狄的每一个日夜都在想你,你可曾想过我??”
尚存不敢看她,一句不曾涌到嘴边,却几次没能说出口。
月色依稀,照亮他脸上泪痕两行?。
“想过。”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很多次。”
七情六欲似穿肠烈酒,灌入喉咙里,五内俱焚。
尚存轻轻挣开齐徽的手臂,没有再停留一瞬,阔步向外走去。
月色照地,清冷如水。
尚存走后不久,齐徽亦离开了沧池湖畔。
适才大长公?主的泣声太过催人心肝,执柔摸了一把?脸,发觉自己竟也跟着落了泪。
齐楹执灯的手已被风吹得青白。
他却还对着执柔笑:“这回当真得劳你搭把?手,朕握不住了。”
执柔忙接过他手中灭了的灯,另一只手下意?识去牵他,齐楹将手躲在背后,怕冰到她:“没料到会?看这场戏。”
垂柳影下,齐楹的影子?挺拔清淡。
“唱戏的人已经散了,看戏的就别再伤心了。”
他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拿着没冻僵的手去替她擦泪。
适才那两人的许多话都谈及他,齐楹好似全然没放在心上。
他微冷的指尖一寸一寸抚过执柔的眼角眉梢:“小女儿家,眼泪怎么这么多?”
第25章
笑意藏在声音里, 执柔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
夜风吹在未干的泪痕上,叫人觉得泛起一丝寒意。
齐楹解开自己的氅衣,披到了她身上:“走?吧, 回去了。”
降真香的气息伴着他的体温将执柔包裹在一起,齐楹的衣摆很长?, 一路垂在地上。
只这一路上,她心不在焉, 几次险些被衣摆绊倒。
先是回了承明?宫,刘仁见?齐楹只穿着里面的襜褕, 立刻忙不迭上前:“主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紧跟着瞧见?了他身后?的执柔, 这才噤了声。
齐楹去屏风后?面换衣服, 执柔走?到齐楹的书架前。
厚重的书架被分成好几层,自上而下摆着许多不同种类的书, 最下面一层放着的是竹简。
有些书看上去有些年月没被拿动过了, 执柔将其中一本取出来,看到里面的字时竟还怔忪了一下。
书的扉页上写的是齐桓的名字, 这是齐桓的一本书, 书页里密密麻麻写了不少他的批注。
记忆里齐桓和齐楹是没什么交情的, 齐桓甚至没在执柔面前提起过齐楹这么个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