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可?齐楹却仍收着他旧日里的书,妥帖的夹在书架里的某一层,不去碰、亦不去提起。
她立在原地,思绪却又飘远了, 从齐桓到大?长?公?主再到尚存。
只觉得人在风中,聚散都?由不得自己。
“想什么呢?”齐楹的声音自她背后?想起。
执柔微微愣了一瞬才回过神。
齐楹已经换上了燕居时的玄端,适才吹了些冷风, 他神色却依然自若。
“臣妾觉得陛下的身子比过去好些了。”执柔将手?中的书握成一个卷。
“是吗?”齐楹唇边含笑,“朕也这么觉得。”
“在看书么, 看的是什么?”他如?是问。
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掌中的书上,那一页刚好写了明?妃出塞这一章。
她喃喃道:“大?长?公?主的事,陛下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吧。”
齐楹唇盘的笑定格在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裂痕:“是么?”
他不愿直面回答,执柔却仰起脸:“陛下心里难过,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大?长?公?主呢?”
“大?长?公?主是可?怜人,她定然觉得不论是陛下还是尚太傅,心里全然记挂着江山,却没有人真心记挂她。她一定也很难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想到了自己。
她如?同浮萍一般飘飘荡荡的生命,与齐徽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齐楹的手?落在她脸上,他轻轻抚过执柔的头发:“有些话,朕是没有立场说的。朕既已决定去做这个恶人,骂名背在身上倒也觉得不痛不痒。朕必得心狠,一旦讲起了情分,朕就?再不能狠下心来了。”
这话说得有些晦涩,执柔却听懂了。
正?是因为懂了,她心里的难过便更盛了几分。
“可?尚太傅他……”
“朕告诉你一件事。”齐楹拉着执柔在榻上坐下,“尚令嘉不是尚太傅的亲生女?儿?。”
“他送她来,有其中一重意思,也是想让姑母死?心。”
平淡的话却惊得执柔睁大?了眼睛。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齐楹本没打?算告诉她这些,可?到底开了口。
大?抵是不忍看她这般愁肠百结,又怕她顾影自怜,想到了自己。
“尉迟明?德曾是北狄最出色的王子,去年已经统一了北方各部,如?今乌桓与鲜卑亦愿意向他称臣。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齐楹平静说道,“他愿意拿三百里城池换大?长?公?主一人,你以为,这里面仅仅是政治那么简单吗?”
“普天之下,有几个人的性命,值三百里?”
灯火跳动在齐楹的脸上,他笑容依稀却又透露出一丝冷意:“若有人告诉朕,朕的人头可?保大?裕国泰民安,朕亦会双手?奉上。”
“朕就?是这般残忍薄情的人。”齐楹的声音一字一句,“你先前答允朕的那些话,如?今、此?刻可?会觉得后?悔?”
万籁俱寂,夜色安静得没有声音。
执柔看着齐楹握紧的手?,轻轻将自己的手?掌贴了上去。
“臣妾是不后?悔的。”
“陛下的不得已,臣妾都?明?白。”她停了一刻继续说,“臣妾也没有自苦。”
像是一滴水,啪的一声四散溅开,脑子里的一根弦松了松,紧跟着涌起一丝浅淡的酸楚。
齐楹忘了,执柔是个通透灵慧的女?人。
他原本还准备了许多话想说,如?今却用不上了。
可?想到这一重,非但没有舒一口气,反倒又对她多了三分怜惜与愧悔。
受过千万般苦楚的人,就?该养在向阳的暖房里,再不经风雨摧折。
几番滋味涌动着,叫人莫名一阵鼻酸。
齐楹叹了一声,声音低沉下来:“眼上这东西系得太紧,你帮朕松一松吧。”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处,执柔伸出手?绕至他脑后?,二人便又近了一重。
丝绦系得的确有些紧了,她这个姿势手?有些使不上力?,故而不得不又欠起身子。
细密的呼吸落在齐楹鬓发间。
齐楹蓦的笑了声。
执柔的耳朵微微一红,才开口:“臣妾……”
灯火啪的一跳,齐楹仰起脸,已然吻住了她的红唇。
那根绣着竹叶的丝带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
窗外寒鹧惊飞,风灯摇晃。
他的手?落在她脑后?,用了两分力?,不让她退。
星影激荡,整个世界的烛光一齐亮起来,齐楹另一只手?搭在她肩头为她借力?,好让她不至于滑落。
盈盈春波,水光潋滟,惊鸿掠地。
执柔慌不择路,却进退不得。
不知何时他才将她松开,她泪眼迷蒙,细细地喘气。
齐楹的领口散开着,脖颈上还残留着她留下的一道细细的抓痕。
虽不重,在他如?瓷般的皮肉上,显得有些刺眼。
“朕唐突了。”齐楹倒是先开口了,他的眼眸便这样半垂着,人却在笑,“但朕心里不觉得后?悔。”
“执柔,可?有件事,朕还是想反悔的。”
齐楹向她靠近,下颌落在她肩膀上:“我们成婚那夜,朕同你说‘死?生祸福,各不相干’,朕反悔了。”
“于情于理,朕不该同你讲这些话。”齐楹的眼睛安静得像是湖水,他拉着执柔的手?,揉在自己的心口,“可?惜情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他坦然说自己对她有情。
这句话,叫执柔湿了眼睛。
齐楹看不见?,不知她在落泪,轻飘飘的话像是雪花落在地上。
“过去许多事,朕做得不好,叫你受了委屈。朕给?你赔这个不是。”
杨木做成的一小樽观音像慈悲地立在桌上,执柔抬起泪眼看向观世音,只觉得他慈悲的眉眼长?得与齐楹有了三分骨像。
齐楹哪里做得不好,执柔其实是想不到的。
他靠着她,像是松枝上落满了雪。
“陛下。”执柔叫了他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朕说这些,不是为了叫你做什么。”齐楹听出她言语间的晦涩艰难,温声安慰,“只是想叫你知道,朕是对你有情意的。”
“过去,朕心里偶尔会想起你是薛家的女?儿?。今天朕觉得庆幸,也是因为你是薛家的女?儿?。”齐楹的手?指顺着执柔背后?的垂髻向下,捏住她发梢上的丝带,轻轻在指尖缠了两圈。
“齐家的女?儿?,死?生婚配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朕。但你是朕的皇后?,朕愿意护着你。”
齐楹清癯病弱,人苍白得像是一捧将化不化的雪,声音却是暖的,好像能融化一整个春天。
他起身,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端到执柔面前。
“朕以茶代酒,你喝了,便是答应朕了。”
碧色的茶汤上荡开烛火的光,也倒映着齐楹的侧脸。
执柔接过了那杯茶,小口饮尽。
她的脸很烫,弥漫到耳际,亦是滚烫的。
齐楹笑容有些酸涩:“可?惜,国将不国,朕没有金珠宝玉供养你。”
“臣妾不要珠翠金银。”执柔的声音很小,“只要陛下愿意庇佑臣妾,臣妾愿意安安静静和陛下在未央宫里待一辈子。”
一辈子。
齐楹的笑意清浅:“好,那就?一辈子。”
他指尖捏着执柔的下颌,她下颌没什么棱角,甚至还能摸到细细的绒毛,脸上耳朵上却是烫的。
他的指腹停在她唇上,柔软又温热,唇角是翘起的,执柔在笑。
齐楹的笑沉沉的漾开:“朕今日懂了姬宫湦。”
姬宫湦,西周第十二任君主,谥号周幽王。
燃尽烽火,只为博得美人展颜。
他低下头,再去吻她。
水光潋滟,目眩神迷。
二人的影子落在素白的墙上,宛若交颈的飞鸿。
*
更漏将阑,齐楹拉着执柔的手?走?到了书桌之前。
“赐婚的这道折子,还得请你替朕来写。”齐楹将毛笔取下来交给?她,从一旁拿起松枝墨,“朕替你研磨。”
“尉迟明?德,祖茂冠冕……”
这道圣谕,齐楹说得很慢,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思考。
按理说这样的奏折是大?可?以交给?奉常们来写的,齐楹到底还是选择了亲自口述。
写完最后?一笔,齐楹将玉玺拿起来,放进了执柔手?里:“盖印吧。”
这玉玺沉甸甸的,光辉璀璨,执柔有些怯,齐楹的两只手?握住她的手?:“别怕,这玩意说到底和泥胎木塑的佛祖没区别。你只管用,不必怯,更不要畏。”
齐楹上朝时穿的朝服正?端端正?正?地挂在楠木大?架上,上头的金龙盘旋在祥云与十二章纹之间。
“你是朕的皇后?。”齐楹疏淡的影子和执柔纤细的影子重合到了一起,他笑中带了三分正?色,“只要朕在位一天,这天底下能用它的人,除了朕,便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