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而是人人都说皇后擅长丹青水墨,他却无缘一见。
喜鹊琵琶图。
不论旁人如?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喜鹊的眼睛、高?昂着的头颅,还是枇杷上攀附着的小小飞虫。他眼前都只有无边寂静的黑暗,因为看不见,所?以想不出。
想不出那双柔软的手能?画出如?何?瑰丽的作品,想不出这双手的主人,有多么蕙质兰心。
人生的憾事又更多了一件。
因着执柔,齐楹的遗憾多得?快要数不完。
走进椒房殿的门,里头泛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执柔披着氅衣从桌前直起身子叫了声陛下。
再多的郁结沉淀于肺腑,只因听?到她?柔软的声音,齐楹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在画画?”他含笑问。
“陛下,你来。”执柔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齐楹身边牵他的手。
“殷川途径邬梅岭,此处山川形变,地形复杂。臣妾和父亲就?曾在里面迷过路。臣妾想为陛下画一张地图,也能?省去陛下的许多周章。”
知她?好?意,齐楹弯唇:“时候还早呢,你还没好?全,不急在一时。”
执柔的声音含着笑:“这幅图,是专门给陛下作的。若是等晾干,还得?好?一阵子呢。”
她?携了齐楹的手指,轻轻落在纸上。
齐楹旋即一怔,这张地图竟然不是平面的。执柔用苍麻、竹叶、纸浆混合到一起,在纸上堆叠成山脊与河流的形状,高?耸的山、低矮的河,在他的指尖起伏错落。
“邬梅岭从此山口?进入,往南走是青衣江,往西是北邙山,山高?林密,唯有东面的雀岭可?以通马车,地势平坦。过了雀岭,陛下你摸摸这里,这是一处山谷,这里有一片湖泊,可?以在此安营扎寨。”
她?的声音温柔平淡,像是一曲古道上悠扬的马头琴。
那些?起伏婀娜的山峦,那些?奔腾的河流,那些?安宁的小溪,都在齐楹的指尖划过。
群山妩媚,湖光山色。他看不见,却又看见了。
爱你的人,舍不得?见你遗憾。
一滴水落在执柔的手臂上,她?下意识想要抬头,一只手却按住她?的后脑。
齐楹的声音中笑意柔柔:“别看朕。”
灯火辉煌,他将脸埋在执柔的发间。
“灯太亮了。”齐楹低声笑道。
执柔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在太亮的光下总不大舒适,她?为了作图,着意多掌了两盏灯。于是起身要去熄两盏。
此刻,那只原本?按住她?脑后的手掌,却又移到了她?腮边。齐楹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而后倾下/身,轻轻地吻上了她?的朱唇。
明珠照地三?千乘,一片春雷入未央。
宫漏永,柳街长。
华灯偏共月争光。
齐楹左手托着她?的腰,不叫她?受伤的肩膀使力,另一手扶正她?的下颌,将人抵在紫檀书架前细细吻着。两本?书哗啦啦地从书阁上层掉下来,刘仁刚走进来想问一句怎么了,又忙不迭地低着头退了下去。
于迷朦中睁开眼,执柔看见了齐楹丝绦下依稀的泪痕。
在灯下分外晶莹。
她?抬手替他擦去,齐楹用手挡住她?的眼,不让她?再看。
糊纸窗上是倒映的梧桐树影,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九重宫阙。
什么王侯将相,什么望门簪缨。
在这吻中,世上只有他们两人。
第29章
亭部是羁押犯人的地方, 薛则朴被关了数日,虽然没有被人苛待,到底不如平日里整饬衣冠那么方便。这几日胡子长出了一层青茬, 眼下乌青一片,显然也是夜不安寝的。
亭部的杂役敲了敲他的监号:“有人来看你。”
薛则朴抬起眼, 只看见雪片般洁白的一片衣角,紧接着是一个人挪动玉步, 纤纤地立在他面?前。
“执柔姐姐。”薛则朴猛地扑上前,两只手牢牢握住铁门的栏杆。
他仔仔细细地将执柔打量一番:“你还好吗?”
她披着氅子, 兔绒的滚边外头露着一节纤细的颈子, 手里拿着一只手炉, 外头是锦缎绣墨竹的棉手炉套子。发饰简单没有什?么装饰,看上去还是过去在大司马府里的样子。
“我很好。”执柔点头, “陛下说, 今日下钱粮之?前会命人送你出去。”
薛则朴的耳朵里听不进这些,他一个劲地往执柔的身上瞧:“你伤得重不重, 那日我确实是……多亏有你, 不然我真的是闯了大祸了。”
执柔咳嗽了一声, 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则朴,我不是在帮你。”
薛则朴错愕地望向她:“你说什?么?”
“今日来,我是想对你说一句话。”执柔眼睫垂下来,拨弄着手炉罩子上的绒毛, “这样的事,唯此一回。若你再做出这等?事,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执柔姐姐……”
“还有。”执柔的目光终于徐徐地抬起, 落在了薛则朴的脸上,“你得叫我一声皇后才是。”
薛则朴终于意识到执柔是生气了。
正因着她性子温吞沉静, 不爱与人争执,薛则朴从?没料想过执柔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嘴里没说什?么申斥他的话,甚至脸上连怒色都不曾见。
这一句也是回答了他当日的那个问题。
她是齐楹的皇后。
在亭部潮湿又阴冷的拐角处,方懿和静静地站在那里。
执柔的声音落地后,许久后才响起薛则朴的回音。
“姐姐……”
“你口口声声叫我一声姐姐,却又欲杀我丈夫。”执柔站直了身子,“你掷剑伤他之?时?,可曾想过我是你姐姐?”
不再听薛则朴的回答,执柔已经向亭部大牢外走去。
足音渐渐不可闻,方懿和冷峻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意外。
*
九月初九是送齐徽出长安的日子。
从?天不亮,整个未央宫便?热闹起来。
直到黄昏时?分,齐楹送齐徽出了城,这场粉饰太平的闹剧才算是作罢。
这几日齐楹叫执柔去承明宫的日子很多,今日趁着他不在,执柔叫却玉来替她洗头。
执柔的伤已经好多了,愈合结痂时?偶尔作痒,徐平叫她不要沾水,所以只好单独洗一洗头发。
她躺在榻上,却玉端了个铜盆来,先是拿热水替她将头发润湿。
趁着却玉撩水的功夫,执柔闭着眼,闻着皂角的淡淡香气,她忍不住笑:“还记不记得在江陵时?的孙嬷嬷?就是爱唱歌的那个,总是一边给我洗头一边唱歌,听着催眠得很,好几回她还没开?口,我便?困得睁不开?眼了。”
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冬日里,一壶开?水倒进铜盆里,白?色的水汽紧跟着便?冒了出来。江陵将军府是前朝老臣的私邸,老房子里常年带着一股泛着湿气的霉味,混着皂角的清香,四周都是朦胧的水汽,匾方上的字像是藏在云后面?,影影绰绰像是做梦似的。
一只手托起她的头,轻轻地往她发丝间撩水。
乌黑的头发落在瓷白?的掌心里,像是溪水间摇曳的水草。
手的主人替她打上一层泡沫,手指舒展开?,替她揉开?打结的头发。
梳开?,再理顺。
不厌其烦,好像这是世界上第一要紧的事情。
当稀薄的降真香味混着皂角的香气徐徐飘来时?,执柔终于睁开?了眼睛。
齐楹立在她身后,袖口挽起至手肘处,露出一节手臂。他掬着她的一缕长发,用手指一点点梳开?发尾。
朦胧的水汽弥漫在屏风后面?,宛若仙阙中的云雾。
他系着丝绦,唇角不自觉地抿平着,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齐楹下颌好看的轮廓。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是执柔脑子里冒出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没开?口,只静静地盯着他看。
哗哗啦啦的水声里,齐楹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随即莞尔:“朕脸上写字了不成?”
他的袖子湿了,衣摆前面?也沾了水。素来端方隽秀的人,也有这般走下凡尘的样子。
执柔也笑,她说:“陛下笑话臣妾呢。”
说着正要起身,齐楹的手指用力便?再次将她重新按回水里:“别动,冲水了。”
从?他指缝间漏下的水声像是一场缠绵不绝的秋雨,洗掉了头上的皂角,齐楹拉着执柔走到院子里的回廊上坐着。
接过却玉递来的巾栉,耐心地替她擦去发上的水珠。
浮光跃金,照得整个人都热起来。
他的手掌轻轻捏过她发梢,好将里头的水都挤出来。
一切都妥当了,齐楹也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这活儿朕也是第一回 做。”
执柔拿着梳子轻轻把头发梳开?,齐楹和她并肩坐在回廊上,迎面?灿烂的秋阳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若朕不当皇帝,还会这么给你洗头。”他神?情平和,语气却又试探之?意:“你愿意吗?”
齐楹的手指被泡得微微发皱,像是一块揉开?的宣纸。
一处没有冲净的皂泡明晃晃地挂在他的手腕上,执柔伸出食指替他抹去。
“陛下能做的事多了,只为臣妾梳洗岂不是屈才了。”执柔手里握着的是齐楹送给她的那只簪子,将一直垂落到腰间的长发松松挽起。
东珠摇颤,勾着执柔的发丝。
日光也是暖的,这个晴朗的初冬,一丝风都没有。
过了半晌,齐楹才笑着说:“早知道?现在过得这么高兴,新婚那日,朕就该和你多饮两杯合卺酒。”他的袖口还没挽下来,执柔垂着眼,缓缓伸出手,一点一点替他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