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执柔顺着车帘的缝隙看去?,高慕坐在车辕上驾车。
偶尔回身同车里的人在说些什么,片刻后,马车中深处一双纤纤柔荑,拿着一个手炉,看样子非要高慕收下。高慕推脱不过,只好接过来放在腿上。
自执柔这个角度看得分明?,高慕那张素来冷肃不苟言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红。
“主子同阳陵翁主和离之后,翁主还住在过去?那个宅子里。也还是由高慕服侍左右,不假旁人之手。”这句话说得大有深意?,车夫略停了停,“王妃还不知道吧,这高慕其实是齐桓的人,安插在阳陵翁主身边的眼线而已。”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旁若观火的怜悯:“阳陵翁主不光被蒙在鼓里,看样子还动了几?分凡心。”
执柔听?得心中一紧:“这事,安江王不知道吗?”
“一个女儿而已。”车夫啧了一声,“就凭安江王卖女求荣的劲头就知道,他从心里没拿这个女儿当回事,听?说安江王已经在和齐桓商议,将阳陵翁主另嫁出去?。阳陵翁主也确实是命不好,亲缘与姻缘屡屡受挫,难怪是会对高慕另眼相待。”
受尽委屈的人,得到些许真心便甘愿飞蛾扑火、作茧自缚。
只可惜,假的成不了真的。
高慕待阳陵翁主的情?谊,便如同掌上飞花,到底是要零落成泥的,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阳陵翁主耽溺其中,难逃镜花水月四个字。
执柔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而另一边,阳陵翁主隔着车帘看向高慕的背影:“你这是怎么了,最近见你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高慕的目光落在那枚手炉上,手指隔着靴筒,轻轻摸了摸里面的匕首。
“没有,翁主。”他的声音低平,听?不出喜怒。
“我?与齐楹已经和离了,往后再没有旁的东西能束缚我?了。”阳陵翁主的声音中满是欢欣与向往,“等?益州待腻了,我?要去?更南面逛逛,你可不许躲懒,要同我?一起去?的。”
过了很久,高慕轻轻嗯了一声。
他徐徐抬起眼,看向南面的天空,眼里除了些许温情?,还有无尽的惆怅。
齐桓的话犹在耳边:“你要替朕盯紧了阳陵翁主,最多下个月,朕要送她和亲乌桓。”
这世界太过凶顽残忍,对他如此,与阳陵翁主更是如此。
高慕的指尖反反复复落在匕首上,像是他纷乱如麻的心思?。
阳陵翁主,阳陵翁主。
若说她是乱世中的美玉,人人渴求。那么他只能算是一块御马石,天生要被人踩在脚下。这江山千秋万世,他从来都渺若萤虫。
高慕只想?拿一块软布,反反复复擦拭他的弯刀。
刀锋举起之时,却?不知自己?该用它挥向何方。
*
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清清冷冷,没有什么声息。
齐楹去?了泠安大营,昨夜落雪前走?的。
对于谋大业者来说,兵权无疑是重中之重。
执柔送他到垂花门?外,齐楹便不许她再送了。
“太冷。”他握着她的手,“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们执柔同我?依依惜别,我?这心里,”他笑得弯眸,“不是滋味。”
玄色的氅子披在他肩上,元享手中拎着的灯笼,照得他眼眸清亮。
于是执柔站定了,小?声问:“何时回来?”
“还没走?呢,便舍不得了?”他有心要同她逗趣,“这样叫我?如何舍得?”
外头站着很多他的手下,听?他这么讲,都忍不住发笑,低着头有意?避嫌,只是肩膀微微耸动着暴露了他们的心思?。
这画面尽入执柔眼中,她耳垂有些热:“一切当心。”
见她如此,齐楹没有继续逗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好。”
说罢,他便踏着月色向外走?去?,那群手下立刻乌泱泱地将他围在正中,簇拥着走?远了。
月照清影,齐楹挺拔如松,像是万千星斗间,最辉煌的那一颗。
*
变故是发生在齐楹走?后的第三日?。
新雪将停,青石砖路上覆盖着一层小?腿深浅的积雪。
各家各院地人拿着苕帚扫去?门?前的残雪。
齐楹留下的侍卫从外面回来,告诉执柔:“城门?今日?全都关了,街上巡逻的人也明?显多了三倍。只怕是出了什么事情?,咱们还不知道。”
执柔第一反应是齐楹出事了,那侍卫却?摇头:“不像,泠安那边离益州也就是一昼夜的路,若真有什么事,元侍卫会发信鸽回来的。”
这话叫执柔微微松了口气?,侍卫继续说:“我?怕是齐桓那边有什么问题,所以得给王爷送个消息过去?。”
“好。”执柔点头。
府上的米面时蔬还留有几?天的余量,以备不时执柔仍叫人额外采买了一批。
正午刚过,一辆车舆便停在了汝宁王府之外,说是要请执柔入宫去?。
这次来的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迎春,跟了太皇太后几?十年,断然不会有认错的道理。
府上齐楹留下来的人都拿不定主意?,却?又?不敢当真让执柔入宫。
“纵然真的是太皇太后要见王妃娘娘,可进去?之后是什么境况咱们就不知道了。”几?名侍卫一起来劝她,“王爷不在,卑职不敢让娘娘涉险。”
执柔立在抱厦前,看着那几?个目光炯炯的年轻侍卫,不由得轻轻摇头:“如今咱们不知晓宫里是什么情?形,太皇太后纡尊来叫我?过去?,我?若不去?便落下了口实与话柄。纵然你们主子没做什么错事,外人都会觉得咱们做贼心虚。”
她说得的确有道理,可那几?个侍卫仍不放心:“不如等?我?们发过信鸽再决定,一来一回,总归一日?内就能有回音了。”
执柔轻声细语说:“一日?太久了,迎春此刻便在门?口站着,今日?我?若不和她走?,不出半日?便会有闲言碎语流传开,到那时便不好弥补了。”
她回到房中重新换了一身衣服,一路走?到二门?口,迎春便在影壁旁边等?她。
二人已有近两年未见了,迎春望着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妃。”她对着执柔屈膝,“太皇太后正等?着娘娘呢。”
看样子,她也有几?分紧张,生怕执柔会回绝她。
“好。”执柔颔首,“走?吧。”
迎春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她引着执柔上了马车。就在这上车的功夫,执柔已经看出,周围人群里,混迹着数名衣着普通却?目光如炬的内宫侍卫。今日?此行?,只怕是先礼后兵,若她不肯前去?,必然会有兵戎相见之时。
车轮辘辘,碾压着残雪,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迎春坐在执柔身边,一言未发。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齐桓的别院外也不曾停下换轿子,而是直接行?了进去?。
整座别院一派肃杀,隐约还能听?见细细的哭声。
空气?中隐隐有药味传出来。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同以往,待到马车停下时,执柔扶着迎春地走?,稳稳地踩在地上。
雪落青瓦,冰凌被冬日?阳光照得晶莹明?亮。
匾方上还挂着化雪后的水痕。
雪后的天气?万籁俱寂,此刻这间院落里,安静得连鸟雀啁啾声都不见。
迎春为执柔打起帘子,执柔拎着裙摆踩在暗红色的地毯上。
一步一个湿淋淋的鞋印。
在西暖间的矮桌前,时隔两年之久,执柔再一次见到了太皇太后。
第71章
像是一株新开的绿梅钻出残雪间, 绽开鲜焕的光华。
执柔面向北站着?,身后?的紫檀木桌案上供奉着一尊观音像。她穿着?朱红色印梅花的对襟褃子,头?上插着?赤金累丝步摇, 人亭亭地立着?,愈发光彩照人。
一晃便是两?年光景, 眉目依稀还是过去的样子,人却变得从容高华起来。
太皇太后?却老了, 她过?去保养得再得宜,而今也露出垂垂老态。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眼?眶却还红着?, 用脂粉刻意遮掩过?, 唯有在灯下时才看得最真切。
执柔对着?她行礼,叫了声太皇太后?。
“坐吧。”太皇太后?指着?一边的案席轻声说?道。
执柔跪坐下来, 迎春为她奉上了一杯桂花香片茶。
“早听说?你?来了益州, 哀家却始终没见你?。”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执柔的脸上,缓缓说?, “不是哀家不想见你?, 而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见你?。见了你?又该如何称呼, 是拿你?当陛下的人,还是齐楹的人。”
太皇太后?的声音也老了。
说?来也奇怪,声音原来也是能听出岁月痕迹的。
“妾身如今是汝宁王妃。”执柔抬起眼?睫来望着?她,“是陛下给?的恩典。”
她格外咬重陛下二字, 其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太皇太后?听罢淡淡一笑:“执柔跟过?去不一样了。”
她抬手比了一个高度:“你?从这么高的时候便养在哀家身边,猫儿般乖顺,如今有人为你?撑腰, 你?的翅膀便硬了。”
雪后?初霁,这间屋子里却仍暗得厉害, 香炉里烧着?的檀香浓郁得惊人,整个房间都像是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烟气下面。太后?背着?光坐在榻上,五官也看得不甚清晰。
“不是妾翅膀硬了,”执柔笑,“是妾如今知道,人活着?不该为声名所累。”
她循规蹈矩地做了十?几年的闺秀,名声博得再好也终归无用,薛伯彦谋反之后?,她自己做了什么便再不重要了,一个逆贼之女的名字冠上去,过?去再贤良的名声都无用。
过?去那?个柔弱的、跪下来认错也不落泪的女孩到底是变了。
太皇太后?看着?进退得宜的执柔,心中涌动起复杂的滋味。
“今日叫你?来,不是有闲话要叙。”太皇太后?将茶杯轻轻放回?桌前,“陛下出事了。”
齐桓昨夜遇刺,当胸一剑,此?刻仍旧命悬一线。
整个益州的医官都聚在这,所有人都在做着?最坏的打算,若是齐桓此?次命丧黄泉,整个益州又该如何。
最叫人警惕提防的人,自然是齐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