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他话不?多,语气也平淡得看不?出喜怒。
另起一行?,继续写。
“余下的,还会建书舍、买田庄,做更多应该做的事。齐楹替他们多谢你。”
阳光疏影打?落在这张纸上,跳动着?,分外?明快活泼。
执柔眼中有笑,重新将那张画着?书舍的纸拿起来。
看了又看。
这个?男人轻易不?喜欢许诺,既然许了承诺,言出必践。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要?将每一件小事都落到实处去。
她?将信摺好,收进盒子里。
想了想,又将齐楹写了字的纸重新取出来,读了两遍,拿到灯边烧了。
这时候,留了名字的纸不?好多留,倒是那张画着?学社的图,被她?妥帖地留存起来。
*
益州。
“啪”的一声碎瓷脆响。一个?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起来。
奴才们吓得浑身颤栗着?跪在地上。
齐桓的手抖得很厉害,弯腰捡起一片碎瓷,狠狠地向自己手臂上划去。
那里已经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失血太多,瓷片滑破皮肤时,血涌出来的速度都很慢。
徐太后哭得很厉害,手里端着?药碗:“不?过是一碗汤药,既然喝了就能好,何苦要?难为着?自己的身子?”她?像是在求他:“数月来你总是这样?强忍着?,我只?求你喝一口,不?要?叫我这做母亲的,白发人去送黑发人。”
齐桓的眼睛盯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涌出来的:“若人不?能抑制自己的欲望,与牲畜又有何异。更何况,饮鸩止渴的东西,又如何能有尽头。”
左手中的碎瓷片刺入了他的掌心,他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站在原地。
手臂上的鲜血流得太多,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
眼前一片又一片的晕黑,让他根本看不?清左右的事物。
一种苦涩中带着?回甘的液体被人喂到嘴边,他下意识想要?拒绝,却根本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欲求,只?能近乎贪婪地将这一碗汤汁大口饮尽。
眼前的乌云渐渐散去,齐桓宛如涸辙之鲋一般躺在地上,大口地呼吸。
徐太后手中拿着?一个?空碗,跪坐在他的身旁。
齐桓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怔怔地盯着?帐顶。就连徐太后都有些害怕,小声地唤他的名字:“舒让,舒让,你怎么了,你说句话。”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飞快地流下来,仓促地掉进鬓发里。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说:“我要?见一见齐楹。”
“为何……为何要?见他?”徐太后心里有些不?安,“现下都入夜了,再传他来只?怕也不?好,要?不?就明日吧。你这儿……总得收拾,你的伤也要?包扎。”
益州的春天?尚且带着?料峭的寒意,支开的窗户有萧索的风吹进来。
齐桓又重复了一次:“我要?见齐楹。”
第79章
传令的女使很快回来了?, 说今夜汝宁王并不?在益州,而是在泠安。
此?时的?齐桓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姿态,由?着侍女替他包扎伤口。
迎春过来在徐太后身边附耳几句, 被齐桓听见了?,他缓缓抬起头:“什么事??”
迎春抬起头, 低声答:“太子殿下有些发热,哭闹得厉害。”
齐桓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虚空处, 片刻后才道:“抱来给朕瞧瞧。”
自他出生起,齐桓便没有见过他, 百日宴上也不?曾露面。今日竟主动开口要求, 徐太?后脸上一喜:“去吧。”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迎春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乳母们留在屋外。
齐桓的?手法?有些生疏, 迎春帮他调整了?许久, 才勉强把孩子抱在怀里。
他掀开襁褓,仔细端详:“叫什么?”
名字是太?皇太?后定?的?, 迎春答:“单名一个遥字。”
“不?错。”齐桓淡淡颔首。
小太?子本就是提早催产下来的?, 身子比寻常孩子还要更弱些。虽然?过了?四个月, 看着比满月的?孩子也没大多少,近来生病,脸上也红得有些厉害。
齐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 随后抬头对着徐太?后说:“鼻子长得像朕。眼睛像他母亲。”
这也是齐桓数月来第一次提起王含章。
徐太?后点头:“刚出生时还要和陛下更像些,如今长开了?,就……”她怕提多了?王含章引得他怪罪自己, 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齐桓一哂,没有答这句话。
就这么抱了?一盏茶的?功夫, 齐桓招来迎春让她把孩子接了?过去。
“现下太?子是养在皇祖母身边?”
“是。”迎春小心?回?答,“平日里都是太?皇太?后在照顾。”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平平淡淡地说:“和朕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他指的?是太?子和他都是由?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只有齐桓自己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和朕一样,都长于妇人之手。
齐桓对着左右女使说:“等汝宁王回?来,叫他来见朕一趟。”
*
齐楹回?益州时身上还穿着战甲。
高大的?青海马背上,端坐着如儒生般清隽的?青年。
马蹄扬尘,唯他风姿独绝。
一时间,无数益州年轻的?女郎们,芳心?暗动。
盲眼的?汝宁王数月前终于复明,风头正盛。
谁人不?知汝宁王妃数月未曾露面,如今他大权在握,多少人想要以此?攀附。
益州看似平静,却又有无数暗潮激荡。天子抱恙,才凝聚不?久的?人心?又开始四下浮动,小股暴动频发,物价连番上涨,哀鸿声四起。
齐楹先回?了?王府解去战甲,另套了?车马入宫去见齐桓。
平日里齐桓想要召见他,或是在书房或是在花厅,这一回?独独请他进了?卧房。
松竹纹的?楠木屏风隔绝出里外两间,齐桓叫他在外间的?案席间坐下。
几个月的?光景,他身上的?旧伤依然?没有好全,反反复复地流血化脓。人也被阿芙蓉折磨得消瘦了?许多,眼窝凹陷着,倒显得鼻骨尤为挺拔。衣服很松大地挂在齐桓身上,他坐得不?甚端正,半个身子都靠在迎枕上。
侍女为齐楹上了?一壶茶,明前茶喝起来清香微苦,别有风味。
齐桓端起手边的?茶盏,将?里头的?东西细细饮尽,随后笑:“喝惯了?这个,旁的?都觉得没个滋味了?。”
那股甜腻的?幽香飘来,齐楹闻到气味后,不?动声色地微微皱眉。
“正如你所想。”齐桓露齿而笑,“外域进贡来的?,香气浓郁醇厚。”
阿芙蓉的?味道闻过一次便忘不?了?,齐楹静静地看着齐桓将?杯中的?液体饮尽,又续上一杯。连饮三杯之后,才像是缓过一口气。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齐楹道。
“是了?。”齐桓点头,“人生在世,本就该及时行乐,何必受尽百般折磨。这点,你就不?如我。”
齐楹笑了?一下:“是。”
他们兄弟间本没有幼时的?情意?,成年后又难免几番争权夺利,能这样太?太?平平坐在一起,也不?算是件容易事?。
“御鸟司养了?不?少飞禽走兽,这些畜生里面,朕最讨厌的?便是鹫这种?鸟。”齐桓别有所指,“它们不?等你断气,便虎视眈眈地落在你身边。只待你一合眼,就将?你撕扯入腹。这样的?畜生,这江山上下,不?知道有多少。”
对于自己的?朝堂,他渐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以至于常常让他思考,这些人过去的?归附有几分是真情,有几分是假意?。
“朕听说,尉迟明德写信给你了?。”齐桓面色平淡。
齐楹闻言并不?否认:“嗯。”
“齐徽姑母到底还是偏疼你些。”齐桓拨弄着自己手上的?戒面,“朕有时总是会生出一丝恍惚,觉得咱们还坐在长安城里。父皇的?万寿节上,赏了?你我兄弟一人一顶紫金冠的?时候。”
细算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宴上,我的?盲杖被人弄丢了?,还是陛下牵了?我的?手,送我回?承明宫去。”齐楹说得平心?静气,齐桓“哦?”了?声,随即又笑:“这事?朕倒是不?记得了?,难为你记了?这么多年。”
齐楹笑笑,并不?计较。
这些年得到的?善意?太?少,以至于历历在目,清晰可数。
齐桓众星捧月一般长大,何尝会将?这些小事?记在心?里。
“朕前几日看了?看太?子,也算是你的?小侄子。”齐桓像是在叙家常,“也不?知你何日能有自己的?孩子。”
“子嗣上的?缘分,”齐楹平心?静气,“我不?敢奢求太?多。”
“总归会有的?,为人父的?心?情很玄妙,也只有你当了?父亲才能懂。”
桌上放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个黑红的?雕花漆盒。
“奴才们收拾书房时收出了?不?少东西,这里头有薛执柔读过的?一些书稿,我留着也是无用,拿给你吧。”
他的?目光落在漆盒上,目光幽微:“朕珍藏了?好些年才明白,强留无用这个道理。”
“把她接来吧。到了?朕如今这个地步,太?皇太?后是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齐桓轻轻闭目,“朕这个窝囊皇帝做了?太?多窝囊事?,还不?至于难为一个女人。”
走出门时,阳光亮得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这个漆盒沉甸甸的?,压得身后的?小太?监直不?起身来。
石子路两旁的?水池里养了?白金、黑红的?鲤鱼,水面上绿莹莹的?浮萍看着也有了?几分春天才有的?感觉。
端盒子的?小太?监脚下滑了?一下,托盘连带着漆盒一路跌在了?地上。
泛黄的?书卷被春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吓得小太?监忙不?迭地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