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免不了
察觉到背后的动机令人暖心,加上自己是个收礼物的,皮尺都比到身上了,银霁还没想出如何婉拒,只能按惯性客套道:“可我已经有新钢笔了呀。”
“每年都是钢笔,你不腻我都腻了。”
“我——我才不会腻,每年都有新钢笔,我挺开心的。”
“你是开心了,每个月不给你买件漂亮衣服,我就挺不开心的。”
乔小龙不会不知道,银霁对不关心的事向来都是千万般懒散,看重实用远远超过美观。自从上了高中开始独居,那些她精心搭配好的衣服,但凡是不够舒适好穿的,统统被压了箱底——不然这小兔崽子还真以为折痕挂两天就能挂没?从小到大,只要提起试衣服就满脸的不耐烦;一个看不住,贵价护肤品全都倒进厕所里,让她的战痘工程功亏一篑……早知如此,她干嘛费劲巴拉生个女儿?
自己的母亲是个苦行僧,导致她和妹妹整个青春期都是在灰头土脸中度过的,那时经济条件普遍不好,女孩们不打扮还情有可原,毕竟,淑女裙、烫卷发是杂志上的模特才配拥有的,穷孩子想想也就罢了,这是乔小龙的终身遗憾。现在么,国家发达了,大街上穿什么的都有,这位祖宗倒好,青春期都快过去了,拼着撒谎也要在妈妈管不到的地方灰头土脸!上学时不打扮,进入社会就没那精气神了,她哪里知道自己的苦心!哼,她还有一件不知道的事,当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出现时,她妈可以说是当场两眼一黑——更可怕的是什么,当妈的从小被剪短发都是被迫的,她却是自己跑去搞成这幅样子的!思及此,乔小龙简直憋了一肚子的气。
银霁也憋着气:妈妈总以为她深谙科学育儿之道,懂得把握尺度,每次所谓“无伤大雅”的越界,都能解释成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女儿好,当小辈的又如何怪罪得了?可是自从吵过那一架,双方都刚换上身新皮,正处在敏感期,就连暖心的动机也带着些小毛刺,即便在休战期,母女之间也是表面故作轻松,实则互相警惕。
“真是桃红柳绿啊,就像走进了上个世纪的琼瑶剧里。”虽然这样对店主很不礼貌,银霁第一时间也只是阴阳怪气地批评布料。
乔小龙置若罔闻,拿起一柄步摇往女儿的短发上比划,径自琢磨着:“假发包用什么尺寸的好呢?”
看她这幅样子,银霁才察觉到自己疏忽大意了。在夹缝中独自疗伤时,她收听了海量有关人际关系、非暴力沟通、反煤气灯效应的播客,一方面被别人更悲惨的家庭环境反向安慰到——真是罪过啊,另一方面也学到一件事:想要夺回主动权,提要求的方式有且仅有一种:开门见山。都已经觉得很不适了,就算是下位者,有话直说吧,再服礼貌役就有点对不起自己了。
很明显,乔小龙的表现才更像一个能做决定的人,于是,银霁刚才的话也被店主选择性无视了。看到有推销出套餐的迹象,店主连忙对孩子他妈介绍道:“我们这个步摇是可以搭配假发包的,就在店里配好,省得尺寸对不上。”
“这个钗子叫步摇啊?”
“对对,步摇的寓意很好的!”见客人感兴趣,店主喜气洋洋地卖弄起来,“古时候,步摇都是大户人家小姐才能戴的,谐音‘不摇’,提醒淑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您看过短视频吗,女演员戴着它乱蹦乱跳,有哪个不被骂的?哎哟,说到这个我就来气,现在的女孩子只知道崇洋媚外,学得一副洋人做派,老祖宗的东西都要丢喽!娴静文雅才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嘛,您说对不?”
银霁把身子一横,挡在两个人中间:“妈,听到没,你是要把封建礼教戴我头上吗?”
乔小龙挑挑眉:“什么封建礼教,人家说是传统美德呢。”
“我呸!”银霁拽了乔小龙的手,用她最大的音量说,“妈,你再不走,她就要把她用过的裹脚布推销给你了!臭不臭,你就说臭不臭?”
播客的主讲们如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急着撇清关系:“我是要她学会适当地不讲礼貌,也没让她发疯啊!”
店主用一副“这位客人,您女儿是不是有些精神失常”的眼神看着乔小龙,毕竟她才是家里能做主的。谁知,妈妈只是打了个哈欠说:“走吧走吧,跟小x书上说得完全不一样,我建议你们把营销的钱都花在料子上——算了,网红店里能有什么好货。”
——然后就任由银霁把她拖走了。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母女混合双打的店主留在原地目瞪口呆。
虽然知道自己百分百会上本地奇葩吐槽帖,银霁却是松了口气。妈妈看似我行我素,故意做出些忽视、对抗的小操作,根本目的只是为了试探出新的边界,最终找到一个平衡,既满足了女儿的需求,又能保住最微弱的家长权威。
无论如何,能沟通就是好事,冻土层已经软化松动了,一铲子就能挖开,上了车,银霁赶忙用高昂的情绪给出正反馈:“走咯,去接小梅姑姑!”
乔小龙却狠心躲开了她抛来的球:“你讨厌汉服?”
既然都要追求本真,她也不再需要亲子间的客套话了。银霁配合地敛去笑容,抱起胳膊,保持有话直说的态度:“我讨厌的不是汉服,我讨厌的是有人在问我意见之前就替我做了决定。其实买钢笔也是一个道理,对你们的好意说声谢谢,明年生日不用再买了,笔多了实在放不下,全家聚在一起吃顿火锅我就很满足了。”
“行吧……”乔小龙认真地查看着路况,语气便软下来些许,“中午去吃法餐可以吗?”
“可以啊,这不是早就约定好的吗?”直言不讳固然克制内耗,银霁也不想被当成一个刚愎自用的暴君,立即往回收了一点,“而且我们今天主要是给小梅姑姑接风,她的决定才最重要。”
乔小龙哼笑一声。过了一会,她又说:“那什么步摇,不过就是个装饰,戴上它就不准做这做那的,说得好听,实质上都是在掩盖质量问题——乱蹦乱跳就散架了嘛。我还不如去找老师傅做几根绒花的给你戴,人家那是非遗,要口碑的。”
林忆莲的歌声从车载音响中缓缓淌出,妈妈开车很谨慎,一般不会使用这些分心的东西,今天破天荒地播放了自己喜欢的专辑,一方面是哄孩子,一方面是在用成年人的方式表现“你妈今天心情还可以,懒得跟你计较。”
后座上的银霁感到一阵虚脱。说实话,亲手把一个成年男性关进水箱里都不像刚才那么累。
跟妈妈疏远的这段时间,银霁用完完全全的独立思考判断出,虽然乔小龙女士总想纠正女儿的审美和生活习惯,大方向上,她却是怎么都不肯放弃配出王水的,正巧银霁也从内心深处不想拥有一个平庸的未来,她需要的正是这股支持的力量,与爸爸的藏锋学派相抗衡,又不至于走向极端,因而,对待妈妈的教育理念,银霁不是服从,而是在大部分认可的基础上展开局部抗争——局部抗争已经如此累人了,很难想象哪吒剔骨还父前的心路历程是什么样的。
***
除了手工鞋,结束了环球旅行的小梅姑姑还另外给银霁准备了一件礼物。
“从免税店里随便买的哈,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就帮你选了个实用的,名字也挺应景。”
银霁心情复杂地收下那瓶彩雫·“冬将军”,50ml大瓶装的,比红黄蓝自助套餐要豪横得多。
乔小龙话里有话:“哟,钢笔水啊,你买之前问过她没?坏了,她要生气的。”
小梅姑姑的ego和银河一样浩瀚,完全不在意母女间的火药味,理所当然道:“我送的礼物她还有不喜欢的?初三送的书包,到现在还背着呢!”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喜欢。”银霁不甘示弱道,“不喜欢的,我偷偷拿去换掉你又不知道。”
“你敢!”小梅姑姑正要越过桌子拧她的脸,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跟爷爷聊完,皱着眉头收了线,小梅姑姑忽然一拍巴掌:“哎,嫂子,下午我们一起去洗澡吧!”
银杰鹰弱弱插嘴:“你不是说晚上先回家看爸爸……?”
“明天再说吧,过生日嘛,最重要的是高兴。”
姑侄俩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银霁率先举手赞成:“洗澡好哇,可以去吃锅包又啦!”
姑姑口中的“洗澡”,就是去她东北朋友开的“马哈代夫水疗养生中心”闲混一下午,还包一顿晚餐,冷面、肘子包饭和锅包肉都很正宗。
乔小龙不置可否,优雅地擦了嘴,笑道:“哎呀,有点突然,你下回记得提前三天跟小乖预约好,不然她又要不高兴了。”
小梅姑姑狐疑地看她一眼:“嫂子,你讲话怎么越来越像我妈了?有话不妨直说。”
听到这句评判,乔小龙一个激灵,眼里闪过悚然,不再多言。
银霁深受感动,她觉得自己像坨饺子馅一样,被姑姑整个儿包进了自己的ego里。
第175章 出浴美人
马哈代夫共有五层楼,除了一楼的就餐区和洗澡区……按官方说法,水疗区,余下的楼层还为客人们提供了各式各样的活动,无论你想搓麻将,还是想搞搞轻度运动,或者开个包间躺一下午,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式打发浴后时间。
通常,银霁在水疗区点了卯,会在二楼找张单人沙发,躺在上面放着电影睡懒觉,睡醒了再和小梅姑姑玩一下午海龟汤,玩腻了就原地躺倒接着睡,不出意外,醒来就能吃晚饭了——说来都挺空虚的,但无论如何都比回爷爷家好,这是全家非婚女性的共识。
这回,为了缓解浴后空虚,银霁的方法是无限延长洗澡时间。她不习惯和别人泡一口池子,也轻易不敢尝试搓澡,于是找个单间慢悠悠地沐浴过,再窝进旁边的石头浴缸里泡着。
水很清,倒映着她新长出来的一身皮。独自泡澡时是最适合整理思路的,可是她的脑袋像是锈住了,什么也想不明白。确实,现在的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既不是父母期待中的样子,也不是原本的自己期待中的样子;比小梅姑姑的期待多了分软弱,比敖鹭知的期待少了分智慧……别说是豹变了,事实上,连革面的程度都做不到,也不过是从人肉迷彩中探出一颗头,开始承担实名制下毒的风险……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是坏,爽得了一时,却也暴露在了别人的视线中。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这具灵魂从未真正地安定过,永远是不断发生大爆炸的混沌态,万物初创期都是这样,一个再过365天就能在农历上成年的人如此想道。
等低温慢炖的银霁汤可以出锅了,食材的手指也皱成了阿尔卑斯山脉,不愧是新皮,果然不经泡。
不幸的是,来到换衣间,好不容易美丽起来的心情便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女士换衣间,顾名思义,里面只容得下准备换衣服、正在换衣服、换好了衣服赖着不走这三种时态的女士,谁乐意看见个半人高的光屁股小男孩钻进钻出啊!要不干脆拆了门帘让隔壁的男士一饱眼福吧?可惜,光着身子的阿姨们都能包容他的冒犯,银霁这个穿戴整齐的也不好当刺头,只有当半人欺到眼前时,才用阴狠的目光盯回去,直勾勾地。
盯的不是别处,正是他胯间一条鼻涕虫,脑海中还播放着农业频道的劁猪画面。小孩子大抵是有些通灵能力在的,没过多久,嘴一瘪,扭头拉起他半裸的妈,哭喊着逃到了走廊上。
如此一来,门帘就恢复了门帘的作用。银霁在心中发出了格格巫的笑声,优哉游哉地涂着护手霜,忽而又有个小豆丁跑到她跟前:“姐姐,请问你的护手霜是在哪里买的?好香呀!”
——看来不是全天下的小孩都怕她。银霁慷慨地分给她一些,小女孩高兴地用手背托着献到一个年轻女人面前,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批。
好在她的妈妈正忙着和身边人闲聊,没功夫制造出又一个哭包。仔细一听,聊的还是银霁感兴趣的阴谋论话题。
“……上学路上被人绑走的,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监控呢?太吓人了!”
“小老百姓……调得出来?反正从那之后,我拼着扣工资也要接送孩子上学。”
“那不是零几年……吗?”
“是啊,但谁知道……新的需要啊。”
“啧啧,长生不老术吗……不怕排异反应,良心过得去吗?我听说人体的记忆……不止是大脑。”
“谁知道呢,说不定电视上那些老领导的肚子里全都……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要不是二医院……只怕更多。”
“……挨整了啊!还是坚持接送吧,辛苦两三年……大学就好了。”
银霁巴不得她们多说点,可惜其中一个人手机响了,打断了这段谈话。
二医院因揭发——听起来是器官移植的丑闻,然后挨整了?如果这是真的,元勋在电话里说起假药案,很可能是为了掩盖这件事,那么,老药厂里究竟埋着什么,就非常值得探究了。
银霁不敢保证消息源的可靠性,再说了,A市治安这么好,说不定又是一起刁民们口耳相传的箭垛事件呢?
***
电梯前有自动贩卖机,银霁买了罐本店特供俄罗斯风味热奶茶,按键上的数字变一下,她就啜饮一小口。
走廊外侧忽然热闹起来,是男宾换衣间走出来一波人,打头的那个……不是吧我的老龙王!元皓牗一抬头,诧异地和银霁对上视线。
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今天——不对,来洗澡是临时起意,不存在STK的可能,反倒是元皓牗要怀疑银霁才是那个跟踪狂。
“……下午好?”嫌犯迟疑着发出问候。
跟着走出来的还有几个同龄男生,从社交距离来看,都是元皓牗的熟人,银霁一个也没见过。
人肉迷彩亲善度未知,元皓牗绷着脸不敢做大表情,回头跟他们打声招呼:“碰到同学了,我去聊两句。”然后在众人的注目礼下奔向了银霁,又在离她两臂远的地方紧急刹车。
普通同学喉咙发干,只希望他表现得自然些。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元皓牗周身环绕着多少水汽,就有多少的不自在,背对着观众,紧紧张张地说:“他们都是我爸那边的亲戚。”
越过肩头,银霁看向他高低错落的堂兄弟们,不讲礼貌地审判了一番外表——很明显,还是楼冠京含量高的比较好看。
看来是不小心闯入元家人的团建现场了,邹春婷和他弟一定也在,真烦人。不过,有件事可以让人恢复心情: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粉白蓝条纹汗蒸服,又是刚出浴,排开了一切附加条件,在这个无法用瞎眼穿搭和诡异发型降低存在感的场合,元皓牗水落石出,美貌显得愈发客观,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路过的阿姨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低下头笑嘻嘻地讨论。
元皓牗更加不自在:“你、你呢?”
从他的态度判断,电梯口那群人并不好对付,无论新皮旧皮,都还是藏起来为妙。众目睽睽下,银霁也紧紧张张地说:“我跟家里人一起过来的。”
言下之意是:危险时期,保持低调,不要现眼。
“好的我知道了。”
——结束语都用上了,他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银霁的面具自动找了个新话题:“这个奶茶——不好喝,太甜了,建议避雷。”
“好的我知道了。”
怎么还进入循环了呢?
这边厢没法聊下去,可是多说了两句,他的堂兄弟们就开始起哄了:
“哎呀,又在不分场合地撩妹咯。”
“电梯到了,搞快点!位置都要抢光了,我们先上去,不等你了。”
可元皓牗屏蔽了外界干扰,优先选择向面前的人说明:“哦,我们要去打桌球,桌球很紧俏的,每次都抢不过别人……”
银霁赶忙机器人挥手:“拜拜!”
元皓牗还在磨叽:“你不上去吗?”
银霁就推着他走进了电梯。
好在尴尬只用持续一小会,到了二楼,银霁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地跑出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得身后响起脚步声——救命啊,这人竟跟着她一起下来了!
“等会,突然想上厕所。”元皓牗对缓缓合上的电梯门解释道。
还真是一招尿遁行天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