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答
“你…真没事儿?”蒋寒衣不放心,又追问,“从哪儿回来?”
弋戈没答话,勾起手指上挂着的两盒点心,“你吃这个么?味道还行。”
蒋寒衣讷讷地接过袋子,“…你不吃?”
“饱了。”为了不浪费陈进的钱,她不断地往嘴里塞东西,现在撑得连话都不想说。
蒋寒衣执着地想问她到底怎么了,“你……”
“困了,回去睡觉先。”弋戈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随手撸了把猫猫脑袋,转身走了,背对着他懒散地挥了挥手。
*
临近年关,弋维山和王鹤玲忙得脚不沾地,已经一周多没回过家了,过于独立的女儿甚至连个询问短信也没发来过。
腊八这天上午,弋维山却抽了宝贵的两个小时见了个人。
他亲自给陈春杏砌了杯茶,请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等了一会儿才问:“三嫂来,应该是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陈春杏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又一圈一圈地拆开封口,再拿出一份文件,平静地说:“金哥出事后,监护人一直是你。我问了民政局,这个文件要你来签。”
弋维山倏地瞪圆了眼,接过那文件一看,居然是离婚协议书。“三嫂,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惊讶了一瞬,便又装作平静的样子靠回椅子上。
“上次说了的,我要离婚。我跟金哥早就商量好了离婚的,要不是他……”陈春杏说到这顿住,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
弋维山这时候终于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没有想到,陈春杏居然是想彻底离开的。他原本认为这事大不到哪里去,中年人出轨而已,哪里新鲜呢?更何况陈春杏文化水平不高,自我约束力不强,这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只需要敲打敲打,让她别太过分,免得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说弋家人的闲话。至于其他的,他没时间也没兴趣操心。
“我晓得你忙,所以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好了,你签一次就可以,以后就不来麻烦你了。”陈春杏又说,语气平淡谦和,但却莫名地带有压迫和催促感。
弋维山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问:“…老师那边呢?”陈思友毕竟还在桃舟,虽然老人家年纪大了脾气差些,对亲女儿也向来不待见,但毕竟是亲生父女,陈春杏就这么走了?为了她那个情夫,连给亲爹养老送终都不顾了?
陈春杏漠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她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上个礼拜回了趟桃舟,和他谈过了。”
“谈了什么?”弋维山紧接着追问,话音刚落却又尴尬地咳了声。人家父女之间的谈话,他这么紧张地追问,倒显得过于在意,不体面了。
“我晓得,你孝顺他,还有小戈,以后也都麻烦你们了。”陈春杏又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钱,五万多没到六万,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万一以后我爸有用钱的地方,就……先用这个吧。”
弋维山没说话,他紧锁着眉,但这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意外和困惑。陈春杏的决绝令他始料未及。主观上他当然不想让陈春杏离开,一来弋维金在医院那边总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看顾;二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弋戈对陈春杏的依赖是显而易见的,高三这么关键的时期,他也不太希望女儿的情绪受到影响。
但他是不可能拉下脸来请求陈春杏留下来的,这太荒谬了。因此弋维山最终只是沉吟了一声,略显轻蔑地笑道:“当然,我会照顾好老师,你不用担心。”
陈春杏点头,“我晓得。”
话又这样落到地上,这种氛围让弋维山十分不快。他喝了口茶, 放松地往座椅后靠,两只手肘搭在皮椅把手上,手指交叉,状似随意地问: “都办好了?以后打算去哪里发展?”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毕竟帮我们照顾小戈那么多年,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陈春杏笑了笑,“没有的。以前你也没少给钱,金哥看病、家里过日子也都是你出的钱。”说完,她又将目光落在桌上那几份文件上,无声地催促着。
弋维山心中生出不耐,不再言语,拔出钢笔快速地把几份文件签完。
简单道谢后,陈春杏转身走了。她这辈子头一次表现出这么天大的主见,短短几分钟就迅速地切割了和弋家之间的种种关系,干脆得不可思议。
她甚至没有提起弋戈。
弋维金是丈夫,陈思友是父亲,她想要离开,这两个人是不得不安顿和交代的。可弋戈,这十几年来和她最亲近的小姑娘,实际上却是别人的女儿,即使不提,也什么都不影响。
陈春杏站在写字楼楼下发了会儿呆,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把紧紧捏在手里的文件放回帆布袋里,打算离开。
“你等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王鹤玲裹着件毛呢大衣走出来。
陈春杏回头冲她淡淡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你……和小戈说过没?”王鹤玲问这话时显得犹豫。
“没有。”陈春杏却果断,“没什么好特意说的,她慢慢就晓得了。”
“…你应该和她说一声。”王鹤玲说,“以后去哪里、住哪里,最好也告诉她,她会去看你。你放心,我保证弋维山不会干涉。”
陈春杏微微仰头才能和她对视,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有些人连皱纹都是美丽的。她垂下眼,笑说:“没什么好看的,我现在也没工夫管那么多事……”她又抬起头来和王鹤玲对视着,顿了一下,忽然笑容放大了点儿,“我怀孕了,年纪大了胎不稳,医生说不要想那么多事情。”
王鹤玲眼里的惊愕迟迟收不回去。
陈春杏又说:“弋戈是个特别懂事的女孩子,以前在桃舟人家都跟我说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小孩……你好福气,她以后肯定会孝顺你的。”
王鹤玲没有说话,似乎迟迟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良久,她才说了一句:“…是你教得好。谢谢。”
陈春杏却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教了什么,你们的女儿。”
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所以这么多年都只能悉心照顾着,要吃什么都给做,想去哪里玩就带去哪里玩,衣服裤子全部买最好最贵的,抱回条又丑又脏还总是摔坏东西的狗也二话不说笑脸相迎。从来不敢催她写作业,不会叫她帮忙干活,即使觉得她胖了、孤僻了、朋友太少了、脾气太差了,也绝不多说一句不好。
因为她是别人的小孩,不是她自己的。她自己也曾满心期待一个孩子,却只等来一个与人打架闹事后永远地躺在了病床上的丈夫。
王鹤玲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她明白了陈春杏的意思。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个你收着。和弋维山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给你的,谢谢你把小戈带得这么好。”
陈春杏没接。
王鹤玲干脆地说:“我打到你卡上。”她还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于是只干巴巴地道:“你也不容易……保重。”
陈春杏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63章 .“亲妈要是不嫌弃你那就不是亲妈了。”
大年二十八的晚上,树人中学里各处都静悄悄的,只有高三教学楼顶层两个班亮着灯。刘国庆披了件军大衣,无惧寒风攻击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转悠,盯着这群早已蠢蠢欲动的学生。
范阳在椅子上挪了半天屁股,怎么也坐不住。48 小时后就除夕了,他们居然还在自习,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趁刘国庆转身,凑到蒋寒衣身边没话找话聊:“欸,你觉不觉得……一哥这几天有点不太对劲?”
原本专注的蒋寒衣笔尖一顿,抬头看了眼弋戈。
虽然她期末刚考出了 718 的逆天高分,虽然她已经连着四次周练数学物理全满分,虽然她最近表现如常甚至每天都有说有笑地和朱潇潇一起去学校外面吃晚饭……
但是,范阳说得没错,弋戈这几天很反常。
反常在她过于平静,过于刻苦,每天除了和朱潇潇出去吃饭的那一个小时,几乎一直坐在书桌前刷卷子、刷卷子、刷卷子。虽然高三学习紧张,但对于弋戈来说,到这个阶段,刷三十张卷子和刷三张卷子的效果恐怕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即使弋戈一直都很勤奋,但也从来没有到这么“痴狂”的地步。
蒋寒衣能感觉到,弋戈似乎在压抑一些情绪,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猜测和那天晚上的事有关,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弋戈甚至不给他问的机会。
他轻轻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范阳忽然兴奋地拍了拍他手臂,往窗外一指,“你看,是不是下雪了!”
蒋寒衣扭头向窗外望去,教学楼外的壁灯照亮一方黑夜,轻盈的雪花纷纷落下。
范阳的声音不小,其他同学听了,纷纷看向窗外,发出惊呼,“哇,下雪了!”
“今年居然有雪欸!”
“这是初雪吧。”
一时间教室里窸窸窣窣起来,刘国庆在走廊外听见了动静,却没厉声喝止,只是有些无奈地笑看着。
只有弋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埋头算着自己的题。
这已经是弋戈今天晚上写的第二套数学试卷了。她熟练得几乎不用过脑子,快速勾完选择填空,机械地写完三角函数、立体几何和统计大题,终于来到解析几何,终于有一组比较复杂的、需要她算久一点的参数。
忽然,背后有谁拍了拍她。
转头,蒋寒衣的笑容很近,盈满她的视线。他轻轻地、几乎只是用口型对她说:“下雪了。”他用笔指了指窗外。弋戈恍然扭头看过去,雪已经很大了,鹅毛般地、一片接一片地旋转着落下。
弋戈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她和从小在江城长大的这些同学不一样,桃舟每年都会下这样大的雪,并不稀奇。可她还是看呆了,在蒋寒衣含着笑意的目光的注视下,她愣愣地看着窗外大雪纷纷,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下雪真好看啊。
不用写数学题也能什么都不想地发一会儿呆,真好啊。
十点二十,晚自习结束,苦哈哈的高三生终于迎来了新年长假——长达十天的那种。
弋戈收拾好书包,回头看了蒋寒衣一眼。
本就一直关注着她的蒋寒衣迅速回应她的眼神,尽管她什么也没表露,他还是主动笑着问:“回家?”
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但之前几乎没有一起回家过。弋戈习惯一个人戴着耳机边听歌边骑车。
“我没骑车。”弋戈说。
蒋寒衣笑了,“那慢慢走回去吧。”虽然他其实是骑了车来的。
说完,他起身把书包往肩上一挂,站在桌边等着弋戈。
看着刚刚还和他说好今晚通宵打游戏的某人瞬间倒戈,范阳只觉得牙酸,但并没多嘴,潇洒地摆摆手先走了。
弋戈走得很慢,也很沉默。但蒋寒衣知道,她是想和他说些什么的,于是也放慢步子走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
走到第二个红绿灯口停下的时候,弋戈忽然开口:“我和我三妈吵架了。”
蒋寒衣瞬间明白了她的反常是为什么,同时又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几天弋戈反常得有点让他不安,他总怕是出了更大的事。如果只是和父母吵架的话,那应该不算严重,家人之间嘛,即使吵架也是窝心的,更何况弋戈和她三妈那么亲。
“为什么?”他问。
弋戈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前几天,她带我去见了那个叔叔。可能是因为我跟她说自主招生十拿九稳了吧,她不担心会影响我学习,就提前跟我说了。”
蒋寒衣认真聆听着,没有多说话。
“本来我们吃饭吃得挺开心的,但后来听到我三妈和那个叔叔聊天,聊得很开心,她说……”说到这,弋戈忽然顿住了。
这几天她一闲下来就会反复想到三妈当时和陈叔叔说的玩笑话,可想得越多,就越发现,其实三妈也没说什么。
不过就是说,王鹤玲大小姐脾气,似乎不太满意她对弋戈的教育方式。
不过就是说,弋戈从小吃饭就让她省心,长得略壮了些。
三妈甚至连个称得上是贬义的词都没用过,就连说弋戈小时候能吃,用的都是“有福气”这样的词。细究起来,倒更像是在炫耀自家小孩一样。
因此弋戈又在想,是她太矫情了吗?她从小与三妈和小外公生活,几乎没有同其他亲戚朋友打过交道,连每年过年都只需要给两个人拜年、只和银河一起守岁。是否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知道,其实三妈这样在其他长辈面前说她是很正常的?
可不开心是真的,委屈也是真的,弋戈即使自认矫情,也还是在想,任性就任性吧,等三妈来跟她道歉。反正她都生气得那么明显了,三妈肯定会来哄哄她的。小时候就算是她自己贪玩踢到铁门尖尖破了皮,三妈都会自责道歉说自己没看好她呢。
可这几天三妈都没在家,也没给她发短信打电话。看来那位陈叔叔的确很让她牵挂……每次想到这,弋戈又觉得,自己的任性还可以再等一等。
刚开了个头的话这么顿了两秒,忽然又不好意思说了。总不能跟蒋寒衣说——“我三妈说我胖,所以我生气了”吧?弋戈于是话锋一转,问:“蒋寒衣,你妈会嫌弃你吗?”
“…哈?”蒋寒衣显然没跟上她这一百八十度急转弯的思路。
“我问,你妈有没有嫌弃过你?”弋戈也不知为什么,明明什么还都没说出来,只是和蒋寒衣走了一小段路,吹了吹冷风,就好像完成了自我说服,甚至有空给自己找一个参考物以进一步完善这种自我说服。“就是你的一些缺点什么的,比如,话多、嘚瑟、二百五之类的?”
弋戈问得很认真,蒋寒衣的表情却快要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他分明以为这会是一段直击心灵、洗涤灵魂、增进彼此了解的深度对话,可现在,为什么变成弋戈数落他的缺点了?还话多、嘚瑟、二百五?这都什么跟什么?蒋小爷明明觉得他七尺身躯里没有一寸是缺点!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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