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24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善让也很意外:“你可能对?‘朋友’这个词有点误会?或者像我哥这种找了七八年都找不到你的‘朋友’很多??”

  两人哈哈大笑?间行至路口?的平安戏院,默契地选择了沿着南京西路继续东行。

  善让轻松了不少:“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是你,甚至不会和我做朋友,做朋友也有攀附的嫌疑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哥打电话或者写封信?”

  “我见到你后给善礼写了一封道歉信,不过他没有回信,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前年三月我在南京,去?了你家?一趟,但你们好像已经不住在原来那?里?了。”

  “啊?前年?你是去?雨花台悼念总理了?我和二哥三哥都去?了,竟然没有遇到你。”善让有点惆怅,又感叹道:“好几十万人呢,是不可能会遇上。你还去?我家?了?我爸调到上海后我们就随军都来了上海,在常德路住了大半年,我妈吃不惯上海的水,总生病,正好我大哥调回了南京军区,我妈就带着我们回南京了,住在我大哥大嫂那?边。”

  转念她又高兴起来:“看来你只是没认出我,不是忘记我了。”说完又怕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结论?,偷偷溜了顾北武一眼。

  顾北武笑?眯了眼:“没忘记,你用那?个硬猪鬃刷子狠狠地往我们背上刷药油,火辣辣地疼,想忘也难。”

  善让眨了眨眼,有点心虚地打了个哈哈快走了两步,幸好那?把每次先?光顾完爸爸的军靴才去?光顾他们后背的刷子会永远保持缄默。

  前面凯歌食品厂门口?的暗影里?,一个阿婆弯腰拿起小矮凳,拎上花篮朝他们走来,与善让擦肩而过。善让走了几步,回头见顾北武在买白兰花。阿婆连连弯腰道谢,硬是把最后一串也塞给了他。

  “我姆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卖白兰花。”顾北武递给她两串:“别?在扣子上试试。”

  善让从善如流,低下头闻了闻:“好香,很舒服的香味。你真是个大好人,那?个婆婆肯定很感谢你。”

  顾北武失笑?:“这好人也太不值钱了,两分洋钿买得到。”

  “她在这里?这么晚,肯定是希望全部卖掉再回去?,说不定晚饭都没吃。你买的不只是花,还是她的心情。”善让笑?道:“还有我的心情。从来没人送花给我,只有老电影里?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也很感谢你。”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上课笔记。”顾北武揶揄她。

  善让认真地点头:“笔记,我所欲也,鲜花,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否兼得?”

  “可,我可。”顾北武忙不迭地点头,举手投降:“周书?记你的首先?到哪里?了?还是已经准备最后总结了?”

  善让才惊觉他们谈了这许多?,却好像什么也没谈。她认真想了想:“其?实人的每一个决定和历史一样,也都有偶然性与必然性。比如这两串白兰花,因为你姆妈,你必然会买,但如果我们刚才转上陕西路了,就不会遇到这个阿婆。”

  “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顾北武笑?着反问。

  善让笑?着点头:“这点我同意马克思。又比如我去?年参加高考,为什么会一心要考北大,是因为你以前在我家?曾经和我哥说过你本来打算报考北大,想学经济金融方面的知识。但是真的能遇到你,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顾北武心里?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温柔地看向善让,路灯下两边的建筑模糊成了背景,只余她年轻的脸庞熠熠发光。

  善让扭头看了顾北武一眼:“毕竟,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很难忘怀,至少我耿耿于怀,因为在喜欢这个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叫喜欢。我甚至可能这一生都没有机会表达出这种喜欢,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所以,过去?的半年,我太快乐了。”

  “善让?”顾北武猝不及防,放慢了步伐,他十分羞惭,他是配不上她,但和阶级和家?世没有关系,是因为她太美好了。而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浓烈的情感,这一瞬他无比患得患失,生怕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不是她想象中的“顾北武”。

  善让回过身眨了眨眼:“至少你认真考虑过和我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了,对?吗?那?么,顾北武同学,我想知道现在的对?我有没有一点好感?”

  顾北武沉吟了片刻:“当然很有好感,我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卑鄙。也许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存在着质的区别?——”

  善让打断了他:“那?就行。我会等,等到你靠自己创造出你想要的未来的那?天,如果你仍然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有阶级差异的,我会忘记你,离开你,因为你配不上我的喜欢。”她笑?着说:“最后,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顾北武。”

  善让快步向前行,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是的,过去?的大半年是她二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期,而今晚,无疑是这大半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终于给了她回响。

  ——

  “睡觉啦,不要再说话啦。”顾阿婆半梦半醒地抬起手挥了两下扇子,身边的两个小人儿和脚踏下的三个表哥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聒噪着。

  外头客堂间隐约传来顾西美和陈东来的说话声?。顾阿婆打了个哈欠高声?问:“西美呀,老四回来了没?”

  话音刚落,门响了。

  “舅舅!舅舅!舅舅回来了。”斯南和斯江掀开蚊帐呲溜下了地就往外跑,赵阿大惨叫起来:“谁踩我了!”阿二和阿三不遑多?让:“我的手!”“我的肚子!陈斯南肯定是你踩了我!”

  顾阿婆赶紧探身去?拉电灯绳,啪塔,灯亮了,三个外孙跟三条大蚯蚓似的在地上扭着,嗷嗷直叫。

  顾北武洗了脸,抱过斯江和斯南,见桌上碗罩下还有一碗鱼汤,一缸子葱油没鲫鱼,便拿了出来。斯江踮脚从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取出钥匙:“阿舅,灶披间里?还有一镬子饭,吾去?盛一碗。”斯南打了个哈欠爬上椅子,往桌上一趴:“阿舅,小舅妈回去?了伐?”

  顾北武差点被鱼汤噎住,咳了好几声?才笑?着用筷子头戳了斯南一下:“噶皮(这么皮)。”

  西美一巴掌拍向斯南后脑勺,落到她头上突然轻了许多?变成随意撸了一把:“啥小舅妈!周阿姨,是周阿姨晓得伐?小鬼头瞎三话四,困高(睡觉)去?!十一点钟三更半夜还勿困,侬皮痒了是伐?”

  斯南乱摇头:“阿舅,姆妈听到吾港(说)周阿姨就光火,所以吾就喊小舅妈了。”她蹲在椅子上凑近了顾北武的脸,认真地看了看,又问:“阿舅侬香伊面孔了伐?”

  这下她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啥地方学得来格?”顾西美七窍冒烟厉声?追问。

  陈斯南捂着屁股朝后喊:“阿姐教吾格!”

  斯江端着碗一进门就觉得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三个表哥的三只大头一个叠着一个,排在大衣柜边上正朝她做着鬼脸。

第44章

  顾景生躺在阁楼唯一的床上,悄声无息地翻了个身。楼下传来一阵阵笑和闹,他?伸手掀开帐子,老虎窗外的几盆绿油油的植物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油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以为还在景洪。

  这时候的景洪还在雨季,下过雨的红泥里爬出各种?昆虫,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香,雨林里随处可见盘根错节的绞杀榕,望天树高矗入云,聚果?榕上会有成群的小蜂飞舞,叉叶木斑驳的老树干上开出深紫色的花,顾东文说那花像落苏也就是茄子。勐养的三岔河里每天都?有成群的野象洗澡,绿孔雀喜欢在勐腊和景洪附近的林子里出没,懒猴缩成一个绒球躺在树上,他?爬上去,它吓傻了,瞪着?圆眼睛发抖也不知道逃,就算逃也比乌龟还慢,只能被他?摸几下?肚皮。

  顾东文喜欢带着?他沿着澜沧江从景洪走到橄榄坝,不能再?往下?走了,容易遇到缅共的人。自从主席去世后,淌过孟古河去支援缅共的知青们没有了国籍,又不肯向缅甸政府投降,很多人逃回原籍做黑户或去了越南柬埔寨。顾东文说缅共没剩下?几光人,已经堕落到了以毒养兵,万一不小心被缅共抓去孟古河,管你几岁,都?要?端上M21半自动步枪看罂粟田。

  他?和顾东文曾疑心他?姆妈被缅共的人抓走了,就偷偷去孟古河打探。成片成片的罂粟田,好多竹制的塔楼,上面架着?高射机枪,夜里有探照灯四处晃,根本没法出林子。他们在林子里躲了三天,没看见他姆妈,饿得半死,只能回景洪。

  顾东文不喜欢缅甸人,信仰共产主义?的缅甸人也不行,他?也不喜欢越南人,信仰共产主义?的越南人也不行,连带着?金三角征兵站的干部们也被他?讨厌上了,他?说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大象屎,三五千个中国知青的命就这么送去白眼狼手里做炮灰。顾景生也不喜欢这些人,是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谁,包括他?姆妈和顾东文,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姆妈甚至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人,她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在景洪待了十几年除了哭就是生病,谁都?能骂她谁都?能欺负她。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破鞋”,气?得跑回家?问她为什么不像隔壁连的柳阿姨跳澜沧江去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哭着?说她不是,她想活,就是想活,想看着?他?长大。她真是个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女人。因为这事,顾东文把?他?吊在树上狠狠抽了几十下?。顾景生放下?帐子,又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他?很记仇的,总有一天要?把?挨过的打都?打回去。

  但是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她出来问一问: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他?明明还没长大呢。他?和顾东文都?不信她会自杀,她要?敢自杀,当年就不会有他?这个儿子了。和顾东文不对付的人很多,但他?们揍了一圈下?来,没一个承认。她不见快两?年了,没有人再?找她了,连顾东文都?放弃了。他?不怪他?,他?把?粪池都?掏空过,连队那两?年砌新墙,他?半夜总要?去扒开看看有没有人把?他?姆妈藏在里头,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怪可怜的。顾景生仰面朝帐子顶上瞪大眼,他?一直以为是他?姆妈离不开顾东文,现在好像是顾东文离不开他?姆妈。

  姓顾的这家?子都?很怪,顾景生得出了结论,眼里的酸涩减轻了些,他?又翻身看向老虎窗外。上海人也都?很怪,老虎窗老虎灶老虎脚爪,就这么喜欢老虎?明明一只老虎也没有。版纳的林子里有老虎,不吃人,倒是偷过牛。要?是陈斯南去到景洪,估计会很开心,他?可以带她爬望天树,跳虎跳石,挖见手青和黑鸡枞。至于陈斯江嘛,想到她金鸡独立护着?连衣裙的傻样,有点像懒猴,顾景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楼下?的喧闹逐渐平静,门开了又关上,楼梯传来咚咚咚的声音,顾景生闭上眼,那是顾西美和陈东来回陈家?去了。不一会儿,梯子搁上了楼板,顾北武进了阁楼,推开窗跳了出去。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被帐子打上一层柔光的老虎窗,外头隐隐传来一阵烟味,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话?音。

  “小舅妈为什么不是我姆妈呀,我喜欢她。”是陈斯南的声音。

  “小戆徒!姆妈就是姆妈,阿拉姆妈才是最好的。”陈斯江说。

  “不对,小舅妈最好。我要?是小舅舅和小舅妈的儿子,唉,一分洋钿零用钱不给,我也愿意听他?们的话?。”赵家?阿三长长地叹了口气?,隔着?楼板景生都?听得见他?脑袋咣咣敲在水门汀上的声音。

  “呵呵,你是看中她家?的大冰箱吧?那都?是部队的,不能带走,我偷偷问过了。”赵阿二?表现出了自己的睿智:“而且你要?是小舅舅的儿子,就得住万春街,天天睡地上,还要?倒马桶。”

  阿三犹豫了一下?:“那还是算了。地太?硬,我腰都?疼了。”

  “你有腰?”阿大咔咔咔地笑起来,啪啪地拍着?席子:“你两?手两?脚之间明明只有肚皮,大肚皮,你哪来的腰?大妹妹,侬港对伐?”

  斯江和斯南哈哈笑,阿大阿二?阿三又追着?问明天是不是肯定会去中福会玩勇敢者?道路,会不会看电影划船溜冰,惹得顾阿婆不耐烦骂了好几句,总算太?平了。

  景生默默摇了摇头,楼下?一群傻不拉几的小赤佬,啧啧啧。

  咚的一声闷响,顾北武从外头跳了进来。景生闭着?眼也能感觉他?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偷偷睁开条缝,却见顾北武把?铺在地上的席子又卷了起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写字台前,很快传来沙沙沙的写字声。景生看了会儿眼皮直往下?耷,心想楼上这个姓顾的也有点傻。

  顾北武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不,很傻。他?在给周善让写信。

  “善让:见字如唔。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就在你身旁,也许你在未名湖我在37号楼。最好是后者?,这样显得我不这么傻气?,希望勉强维持住那个在你想象中存在的我。

  夜深了,家?里人都?睡了,我实?在睡不着?,如果?不和你谈几句,大概整夜都?没法睡着?。

  我十分惭愧,在你最后勇敢的总结前,我几乎错觉自己也是勇敢的一员,然而在你纯粹高尚的情感前,我只照见自己的怯懦、世俗和自私。我想请你原谅这样的我。

  柏拉图说: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我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固执者?,在未来的某一天,请求你不要?轻易放弃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的生活目标十分简单:让家?里人过得更好一点。我没有上班下?乡,反而投机取巧从事了不少并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被送去劳改农场改造。在投机倒把?偷听敌台这些罪名被取消前,我都?有被改造的风险,但是我始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不进行改革,不推动市场经济的发展,如陈先生所言,我们国家?只能落后挨打。

  资源的分配不均,必然会造成社会矛盾的加剧。哪怕是在我这样的家?庭,已经可以看到巨大的城乡差距,医疗和教育的差距,信息的差距等等。更不用说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存在的鸿沟。家?里的孩子还没有见到过冰箱,你已经使用上了个人计算机。我相信这也是当下?我们国家?的缩影。不改革,人民内部矛盾也会日益加剧。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指引下?,我对未来充满一种?热切和焦灼,这种?热切不只是想改变我自己和我的家?庭,更想看到我们这一代人究竟能做到什么。能与你一起学习成长进步奋斗,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最后,请允许我使用你的“最后”,知道一位如此优秀的女性十年来固执地坚持着?不该坚持的事时,我被击倒了。我体会到了惭愧,更感觉到了幸福。以至于我在和你道别后的这四个小时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许多要?和你说的话?。

  我坚信自己不会让你失望。期待有一天你能允许我以斯江斯南那样孩童般纯洁的“喜欢”方式表达我对你的喜欢。附上一张小像,是今夜那个白兰花一样美好的姑娘。抱歉我乱七八糟写了这许多。

  祝回宁路途顺利,代问你父母兄嫂安好。

  你忠实?的朋友,顾北武。”

  ——

  周善让后来好奇地问斯江:“你和斯南有什么特别的表达喜欢对方的方式吗?”

  斯江一直没回过神来,斯南哈哈大笑:“我阿姐每天晚上要?抱着?我小时候的尿布睡觉!而且是我用过的,不但有过嘘嘘还有过粑粑!”

  周善让:???!!!没想到顾北武你竟然是这样的顾北武!

第45章

  离沪前一天,顾北武和陈东来带队,从中福会少年宫到静安公园,再到沪西工人文化宫看电影划船溜冰,一样不缺,直到金乌西坠才回到万春街。斯南在溜冰场摔了无数大马哈,坚决不信自己十项全能横扫万春街,居然会输在八只轮子上,咬牙死磕,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死拽着栏杆哭赤无赖不肯走,最后顾北武扛着她满场飞了七八圈才悻悻作罢,还没?进弄堂人就在陈东来背上睡着了,也没?跟赵家三个表哥说再会,到了阿爷阿娘家还不醒,小呼噜打得一起一伏,颇有陈阿爷的风范。

  陈阿娘这顿践行饭已经准备了好多天,菜色堪比年夜饭。宁波黄泥螺,红膏炝蟹,炝虾,海蜇头白斩鸡糟四喜烤麸臭冬瓜等各色荤素冷盘。一只八宝鸭子烧了一整天,红烧蹄髈浓赤酱油闪闪发光,因陈东来从小爱吃德兴馆的糟钵头,阿娘提前三四天就汏清爽猪舌猪肺猪肚猪大肠各种下?水,跟猪脚爪一道开水里焯过,加上金华火腿、葱姜、半瓶香糟卤,一滴水也不放,整瓶花雕酒倒进钵头里,用烂泥糊住,煤球炉子上炖足三个钟头,这还没?好,等钵头凉下?来又天天用两热水瓶的冰水浸着。

  钱桂华气得私下逢人就嘀咕:“阿拉阿婆哦,心偏到松江去了,比天马山斜塔还要偏,留勒上海服侍爷娘格是阿拉呀(留在上海服侍爸妈的是我们呀),啧啧啧,到底是大儿?子,一只菜要做三四天,阿拉东海上班忙得要死,还要帮老娘买格样买伊样(买这买那)送回来,出人出力又出钞票。唉,爷娘勿肉麻伊,只有老婆小宁肉麻伊呀。(爸妈不心疼他?,只有老婆孩子心疼他呀)”

  康阿姨劝伊:“东来夫妻四年才回来一趟,难般切得(难得吃得)精细点,也是应该的。做姆妈的,除特烧点好么子(除了烧点好吃的),还能做啥?斯江又是外婆勒带,对伐?阿娘天天帮侬接小宁烧夜饭,东来东方有闲话伐?”

  钱桂华吃了个憋,心里更加不痛快。这天三妯娌一早就开始收作黄鱼,整理蔬菜,在灶披间里钱桂华忍不住酸溜溜地朝顾西美发调头:“唉,阿公阿婆心里,到底还是大嫂大哥排勒第?一位哦,今朝格顿饭,结棍哦(今天这顿饭,厉害哦)。呐呐呐,八只红膏梭子蟹六条黄鱼,十天前就叫阿拉东海提早帮菜场格宁(跟菜场的人)打好招呼,特特为大清老早新鲜货色送得来。”

  顾西美淡淡地说:“谢谢东海噶费心,一共用了几钿?等些让东来给你。”

  旁边的李雪静抬起头来:“早上一来爸爸不就拿了五十块菜钱给老三?老三还说一共只花了四十三块呢。”她是淮安人,说不来上海话,听却是听得懂的,虽然和两个妯娌都说不上亲睦,但怎么也不能让老三家白贪一份菜钱。

  钱桂华脸一红,瞄了眼外头:“啊呀,东海真是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不过大嫂啊,你家斯江是阿婆一手养大格,阿拉斯强斯琪真正勿好比。二嫂你是不知道,斯琪和你家斯民想?吃黄鱼煨面喊了大半年了,就是吃不着,看,斯江一说想?吃,马上就做了。”

  李雪静笑了笑:“嗐,我还以?为小钱你才是我家斯民的妈呢,他?最喜欢吃黄鱼烧豆腐,最不爱吃面,谢谢三妈天天惦记着他?。”她把毛豆壳重重地往垃圾桶里一倒:“我先去洗毛豆了啊,你们忙。”

  外头水龙头哗哗响起来,钱桂华翻了个白眼:“刚波宁(江北人)!巴子!切——”

  咣啷一声,却是顾西美手里的洋山芋掼进盆里,把钱桂华唬了一跳。顾西美皱着眉问:“刚波宁得罪侬了?整条万春街噻是刚波逃难逃得来的,难为侬上只角格大小姐,嫁到棚户区来,是陈东海拿枪指牢侬了?(怎么?我们江北人得罪你了?整条万春街都是江北逃难来的……)”

  钱桂华想?不通这个温吞吞的大嫂吃了什么枪药突然就开起火来,半晌才想?起顾西美的爷娘是扬州人,扬州当然也在刚波,不由得涨红了脸愣在当场。

  陈阿娘端着红烧蹄髈进来:“西美呀,帮吾蹄髈镬子腾出来,伊就是个阿缺西少根筋,侬帮伊港啥港呀。(帮我把装蹄髈的锅子腾出来,她就是脑子不好少根筋,你跟她说什么说。)”

  钱桂华又羞又恼,发作不得,端着一篓子鸡毛菜气?囔囔出了灶披间,迎头被女儿?撞了个满怀。

  “姆妈,我想?跟大伯伯斯江他?们去中福会。”陈斯琪红着眼眶喊。

  “去去去,去侬只头。”钱桂华一巴掌呼在女儿?耳朵边上:“撒宁奈侬(谁把你)当成侄女当成阿妹了,宁家(人家)才是正宗的一家门,阿拉是外头拾得来格——(我们是外头捡来的)”

  “钱桂华!侬再放屁,啊是想?切桑活?(想?挨揍?)”二楼的窗口陈东海探出半个身子来喊:“琪琪,太阳噶大,勿要出去了,快点上来看电视,孙悟空《大闹天宫》来了。”

  钱桂华看着女儿?哭哭啼啼地进了门洞,狠狠地瞪了楼上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凑到洗菜池边上,不知所?谓地嘀咕了几句,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在鸡毛菜上,心想?自己可不就是被陈东海逼着嫁进来的,她们一个个看不得自己是上只角出来的正宗上海人,抱团欺负她,她又有啥办法,为了两个小宁,这辈子眼睁睁没?戏了。

  康阿姨拿着小本子出来:“小钱,小钱,正好要寻侬,上个号头(月)水费勿对哦,侬两个小囡来住了二十五夜,侬帮东海住了八夜天对伐?阿拉规矩嘛,人客过夜有一天算一天。侬看看,是少算了十六个人头对伐?吾查过了,西美东来的过夜天数是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