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25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陈阿娘手里拿着灶披间里的水费大簿子跑出来,和康阿姨对了对:“对勿起对勿起,是少算了。”陈家三个媳妇都闷声不响。

  等康阿姨返身进去了,陈阿娘气?得手里的大簿子拍在钱桂华背上:“别人都记得画人头,就偏偏侬忘记忒。”

  钱桂华气?不打一处来:“阿拉上只角家家独门独户独用水表,啥宁记得要摊人头?斯琪四岁也要算人头?啥名堂经哦真是。”

  李雪静嗤了一声:“那你把两个小的送去你娘家好了,难道你娘家还跟你收水费?”

  钱桂华气?结,嘴唇皮翕了翕,把脚边一只小矮凳踢翻忒,又悻悻然勾了起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前暑假她把斯强送回娘家,才住了两个礼拜,阿嫂就水费多了电费贵了挂在嘴边上,恨不得米钱也要跟她算清爽,姆妈居然一声不吭,也不想?想?她这些年送了多少小菜回去,一个个都没?点良心的。好了,现在市里买肉又开始要肉票了,她姆妈和阿嫂们打了好几次电话,要她让东海弄点肉回去,呸,她们也配。再想?到自己忙里忙外,两头不是人,两头不着好,钱桂华一时悲从中来,却不肯在两个刚波妯娌面前示弱,一伸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手里的鸡毛菜被捏成了鸡皮菜,在洗菜池里翻江倒海,绿了一池苦水,自来水不要钱似地哗哗流,溅湿的衬衫凉凉的贴在肚皮上,她偏就不关水龙头,这也算是她最后的倔强和反抗了。

  ——

  一顿践行饭,吃得很?不轻松。陈阿爷自从退下?来以?后,脾气?渐长?,看谁都不顺眼,一个礼拜不训一训儿?子孙子,心脏就不适宜。

  “你们看看,顾北武三十岁了还能考上北京大学,你们几个,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

  儿?子媳妇们安静若鸡,心里一堆反驳的话,谁也不敢摆出来惹爷老头子心速过快。

  “老大,你们同?济今年恢复招研究生了,三月份我写信给你,你怎么一点回音都没??考研也是回来的一条路啊,就这么放弃了?”

  陈东来有苦说不出,随口应了一句准备明?年报考。他?在沙漠里跟石油打了十多年交道,大学里那点知识还剩多少他?心里清楚,就算考得上,他?难道能把西美和斯南扔在阿克苏自己回来?

  “老大媳妇,听老大说你考了乌鲁木齐第?一师范?”

  “今年没?考上。”西美把螃蟹壳丢在桌面上:“明?年再考,我们校长?说年底乌鲁木齐第?一师范和教?师培训部要合并成新疆师范大学,可以?读两年函授,发大专文凭。”

  陈阿爷点点头,抿完小半杯白酒:“很?好嘛,家庭事业两不误,老师这个工作很?好,以?后回来上海也好安排工作。”西美含糊地嗯了两声。

  “老二,你们何主任前天说你不愿意被借调去宝钢?”陈阿爷拧着眉头严肃地批评:“上班最要紧的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要以?为自己考出会计师证了就头皮翘。宝钢是什么?你认真看看报纸电视拎拎清爽,那是我们国家第?一个现代化的炼钢基地,日本人专门来合作的,是国家重点企业,你要能参加宝钢的建设,是很?了不起的事。什么要给小孩子烧饭,家里走不开,瞎胡搞!小李啊,你是老二的媳妇,斯军斯民的姆妈,你不负责这些,让老二怎么放心去为国家做贡献?”

  李雪静筷子停了停,扭头看了丈夫一眼,闷头不作声继续吃饭。陈东方天生一副笑面孔,坐了十年财务办公室,整个人圆圆胖胖十分喜庆,被老父亲点名批评,照旧笑眯眯地点头:“实在走不开啊爸爸,雪静在机场里做三休二,连着两只长?夜班,两个小赤佬总要吃饭吧?我要是去宝山上班,早上赶六点钟班车,夜里七点半才回,哪能办?”

  陈东来很?能理解二弟的想?法,为大家舍小家,说起来容易,搁自己身上太难了。他?便开口解围:“借调的话,人事关系和户口都不进宝钢,也不大好吧?宝钢应该和我们单位一样都是集体户口。”

  陈东方起身给老爷子加酒:“可不是。宝钢去年开始筹办,财务人员老早到位了,碰得不巧有两位女同?志前后脚怀孕现在要生了,才想?临时借调。等到她们休好产假,这个岗位还是要还给人家的。我们学院财务科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今年刚升副科,要是现在跑了,何主任的外甥女去年跟我同?期拿的会计师证,正好顶上,等我再回到学院,只好等王科退休才有机会了,起码要等十七八年。”他?一席话八分真两分假,陈阿爷挑不出毛病,心里倒怨上了老朋友何主任,只想?让他?儿?子做贡献,他?外甥女怎么不去做贡献?

  这茬揭了过去,陈阿爷面子上又有点下?不来:“那你说斯军这样下?去怎么弄?我看他?今天一整天都在看小人书,他?一个初中生还和斯江看一样的书,像话吗?听说他?上学期语文只考了六十二分?这还考不考高中上不上大学了?”

  陈东方叹口气?:“大学是没?指望了,中专职校估计也考不上,要能混个高中文凭再想?办法进个好点的单位。”

  陈阿爷心里窝塞,成绩出挑的斯江,弄堂里人人都说是顾北武教?出来的。剩下?的五个,连斯江一半聪明?都没?有,想?来想?去,总归是媳妇没?选好。他?目光在李雪静和钱桂华身上转了转,摇摇头叹口气?又倒了一杯老酒。

  顾西美抬起头:“爸,侬高度酒还是要少切点,对心脏勿好,对肝更加勿好。”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陈阿爷:“北武的朋友小周介绍了一个医生,是瑞金医院心外科的专家,有空就去挂只号再好好检查一下?。”

  陈阿爷接过纸条:“唉,要谢谢小周了,麻烦伊费心了。侬是阿姐,记得多关心北武的个人生活,催催伊,婚总归要结格,儿?子总归要养格,早比晚好。”

  钱桂华啃完一只蟹脚,故作惊讶:“呦,瑞金医院心外科?离吾娘家老近哦。四月份做了阿拉上海第?一个心脏移植,病人只有三十八岁,好像是风湿性啥啥心脏病——”

  陈阿爷吃了一惊:“啊?心脏还可以?移植?移进来还是移出去?”

  钱桂华皱起眉:“勿懂,不过嘛,病人好像就活了一百零九天?八月头浪向?没?了哦。(八月头上没?了)”

  饭桌上顿时静得可闻针落。陈东海涨红了脸,刚要发作,钱桂华已经端着一小碗拆出来的蹄髈和鸭肉咚咚咚下?楼去了,剩下?一桌人面面相觑。陈阿爷最终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那张纸条,至于去不去嘛,再说吧。

  ——

  楼上大人吃得不捂心,楼下?灶披间外的小台子上,阿娘带着六个孙子孙女眉开眼笑团结和谐。

  斯江悉心照顾斯南,也不忘给旁边的斯琪夹菜,又应群众要求耐心讲解一日游乐行程。阿三从勇敢者道路的独木桥上滚了下?来,因为要勇敢,膝盖和手擦破皮也没?哭。阿二在高处吓得抱紧柱子不肯下?,把十几个小朋友都堵住,只能舅舅爬上去把他?拎下?来,肯定不是勇敢者了。顾家大表哥?他?根本没?走,哪里勇敢了。斯南不同?意,大声宣布大表哥说这个勇敢者道路没?意思,他?才是最勇敢的人,还在森林里和老虎面对面过呢。三个堂哥将信将疑,谁也没?说出吹牛这个词。斯江又说起看电影斯南和阿三哭得稀里哗啦,划船阿大阿二抢船桨掉下?水,半只蹄髈还没?吃完,一桌人已经笑饱了。

  自从陈斯民和陈斯强对斯南服气?了以?后,的确拿出了做阿哥的腔调。

  “蟹膏侬勿切(吃)?阿哥帮侬!”

  “格是猪舌头,对,想?想?就腻惺哒哒滴,来,给我。”

  “鸭翅膀侬还是覅切了,会长?毛,哪里长?毛?胳肢窝里长?,黑乎乎的,阿哥不怕,阿拉男人嘛,就是要毛多,来,给我。”

  “鸡翅膀?给斯琪吧,斯琪喜欢吃鸡翅膀。斯琪不怕长?毛?——哦,鸡翅膀吃了不长?毛的。”

  斯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一想?,嗯,哥哥们现在好像不再是笨蛋了呢。

第46章

  离别总是伤感的,尤其对于斯江来说。她在月台上一边喊阿妹一边追火车,追到车窗前,见斯南已经拆开一包丁香山楂硬要塞给顾景生?吃,被姆妈敲了?两个毛栗子?才扭头看着她敷衍地挥了?下手,毫无依依惜别之情,反而旁边的顾景生抻着脖子还多挥了好几?下手,顿时又委屈又伤心又愤怒,一时只站在原地呆呆看着火车逐渐远去。

  月台上的人?渐渐散了?,工作人员挥着小旗子喊:“走了?走了?。”斯江忽地蹲下,趴在膝盖上埋头大哭起?来。顾北武叹了?口?气,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陪着她蹲了许久。间中有列车呜呜地入站,又有列车轰轰地出站,哭声渐渐小了?,变成抽噎,斯江终于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茫然看向远方的铁轨,抽了?两下鼻子?,牵着舅舅的手往外走。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顾北武掏出手帕给她:“一种人?呢,每次相聚就开始难过,因为觉得分离迟早会来,我们叫做悲观主义者;另一种人?每次分开的时候也不难过,因为期待下次的相聚,这就是乐观主义者。我看斯南就很?乐观,你想想明年景生?会带她回来过暑假,你们两姐妹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有没有好受一点?”

  “没有。”斯江瓮着鼻子?摇头:“她现在只喜欢顾景生?这个表哥,已经不记得我这个阿姐了?,她都没跟我说再见。”言及伤心处,她又抹起?眼?泪来,好气哦,既有姐,何生?哥!

  回到万春街,斯江蔫蔫的,路过文化站门口?的小书摊,赵佑宁几?个朝她打招呼她也没理会,回到家见到外婆,控诉斯南怎么怎么了?,又哭一场。顾阿婆哄了?半天想起?来一桩事,从五斗橱抽屉里翻出一个纸青蛙来:“昨天夜里斯南藏在这里的,让我等她们走了?再给,差点忘了?,看外婆真是老糊涂了?。”

  斯江看着纸青蛙,上面画着一个南瓜,南瓜上两只眼?睛一张嘴,笑得很?开心,她收了?泪捧着纸青蛙亲了?好几?口?,小心翼翼地拆开,里头居然还?有一幅画。一高一矮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在笑,说是手,其实就是两根不太直的线交叉在一起?,说是笑,就是两个圆里弯弯的线两头翘。旁边的一条鱼和一只甲鱼倒更像样些,起?码鱼鳞和甲鱼壳花纹都有。这张画安慰了?斯江的心,她夜里抱着尿布,,看着帐子?顶很?快就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顾北武要回北京,斯江不免又大哭了?一场。临别前顾北武从包里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送给斯江,上面画着一只长了?翅膀的眼?睛,还?散发着油墨香。

  “这是什么?”

  “一个叫北岛的诗人?写的诗集。”

  “一个字也叫诗吗?”斯江很?吃惊,把离别的悲伤暂且抛在脑后,指着那首名?为《生?活》的诗:“网?就没了?!这也可以?”

  顾北武笑了?起?来:“嗳,谢谢斯江读了?一首诗给我听。”

  斯江一愣,破涕为笑,又翻了?几?页,有点惭愧:“很?多字我还?不认识呢,舅舅你喜欢诗吗?”

  “很?喜欢。”顾北武翻到《回答》:“我最喜欢这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斯江似懂非懂地抬起?头:“那我也喜欢。等舅舅回来我再给你读诗。”

  顾北武笑着揉揉她的头:“好,我等着。不再是一个字的这首吧?”

  “当然不是!”斯江把诗集放在了?纸青蛙的旁边,珍而重之。

  多年后斯南无意翻到一本斯江的小学日记,上面有一首诗特别吸引人?。

  “《生?活》

  鱼”

  真是老深奥了?。

  ——

  八月底的北京比上海凉快,但三十度天的太阳,没了?道旁的悬铃木,晒在身上感觉要比上海热个七八度。北京处处彰显出首都人?民的庄重和讲究,公共汽车也有着明显的城乡区别:1至30路是市区车,30到60路是郊区车。至于上海人?常见的有轨电车,内城在拓宽长安街的时候就全拆了?。32路用的是捷克的斯科达柴油车,发动起?来轰轰作响,后面拖着挂车,很?是巨型威武,从动物园一路轰到颐和园,途中三站正好绕过半个燕园:中关村、海淀、北大站。顾北武习惯在中关村下车,省五分钱车票钱。他背着行李从西直门上了?车,买好一角钱车票,掏出手帕擦汗。身边的北京大爷拿眼?觑他,嘴一咧:“小伙子?南方人?吧,哪儿的呀?”

  顾北武笑着点头:“上海的。”

  “哟,上海人?呐。”大爷看看他胸口?的校徽:“北京大学的啊,工农兵大学生?还?是考上的?”

  “考上的。”顾北武礼貌地应了?一句,深知北京大爷管天管地管□□管全地球乃至全宇宙的习性,脚下就往车厢里头挪了?两步。

  但大爷并?不打算放过他,直接拿他做话题跟邻座聊了?起?来:“嘿,上海人?吧,这钱把得特紧,抠门儿,甭看这32路公共汽车去北大吧,人?肯定在中关村下车,一毛,这要多坐一站地从海淀下?得多五分钱。您瞅着啊。”

  顾北武眉头一皱,两步又挪回了?大爷旁边,眼?一弯笑眯眯地拿出车票来:“大爷您说得真对,不只是我,我们系的大学生?都只买一角钱的车票到中关村站下,不得不抠门,因为实在太穷了?。”

  那大爷一愣,却听顾北武又开口?,他声音清亮,把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都压了?下去,旁边的乘客们听得清清楚楚。

  “五分钱,就能在新?华书店买一本旧书。五分钱,能吃三两馒头。可是我们这一届考上北大的大学生?,四个人?口?袋里还?不一定凑得出五分钱来。为什么穷成这样?欢迎大爷您来未名?湖边,听一听大家经历过的苦难。”顾北武收起?车票:“中关村、海淀、北大站都能到北大。我们上海人?,宁可省下这五分钱花在买书上花在吃饭上,没什么难为情的。”

  32路车的线路是从动物园到颐和园,少不了?有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边上听到顾北武说话的南方人?都跟着起?哄。

  “说得对,我们浙江人?也不是傻子?,能省五分钱干嘛扔水里去?”

  “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意思,我们湖建棱支持你小伙子?。”

  “嗐,得得得,没必要,您这样真没必要。”大爷别开脸,跟邻座呵呵两声:“您瞧瞧,这不大点儿的孩子?,还?不依不饶上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顾北武不再理会,拿出英文词典开始背单词。

  ——

  中关村靠着北大东门,还?是名?副其实的村庄,大片平房和胡同交杂,顾北武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楼里没几?个人?,一问果?然又上街游行去了?。游行的队伍也分好几?批,有揭批四人?帮的,有反映知青问题的,也有批判他们这届新?生?的游行。

  顾北武这届是去年年底参加的高考,今年二月底入的学,和76、75级根正苗红靠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并?不和谐。春天在三角地宣传栏,中文系的一位同学贴了?首诗,大意是说因为四人?帮横行,他头上没长角身上无荆棘,所以上不了?大学。76、75级的不乐意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讽刺啊,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了??于是引发了?争端。工农兵学员们开了?好几?场批判会,奈何北大的红卫兵组织早已解散,也拿这批凭本事进来的新?生?们没辙。

  北武先去周善让宿舍看了?看,人?还?没到,随口?问了?问信件,发现他写的信倒是比周善让先到了?,不由?得又自嘲了?一下自己犯的傻真有点傻。到了?傍晚,同学们七七八八都回来了?,他洗完衣服收拾好书桌准备继续学习,却有人?来访。来的是生?物系小郑同学,他年方十六,堪称神童,是本级传奇人?物。

  “老顾,你可回来了?!快!帮我画张电影票。”神童小郑两眼?放光,图谋不轨。

  顾北武叹了?口?气:“大饭厅放什么片子?这么紧俏?你怎么又没买到票?”

  “哪一场不紧俏了??何况今天放《东方快车谋杀案》!”小郑愤愤不平:“太气人?了?,三天前票子?就卖完了?,美术系那帮家伙现在画电影票要收钱,五分钱一张!像话吗?还?是不是同学了??”

  顾北武笑着摇头:“那我给你打个八折,四分?”

  小郑扑倒顾北武身上,勒住他的脖子?龇牙咧嘴,湖南土话就往外冒:“你老麻了?(嚣张了?)是不是?小心我跟你散棚(分道扬镳)!”

  最后顾北武终还?是飞速画了?两张电影票,索价一瓶小郑妈妈自家熬制的辣椒酱,两人?结伴去追随波洛先生?破案了?。

第47章

  看电影是无比愉快的,看完电影后是无比痛苦的。用几十年后的流行语形容堪称“看片一时爽,补课火葬场。”当然此片非彼片,若是给陈斯南听见了,必定又要发出猥琐的奸笑。

  作为三十岁的大学生,顾北武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时间的压力,毕竟身边都是二十几岁甚至十六岁的同学,任你怎么努力也追不回无情的岁月,波洛先生也没辙。燕园上空似乎笼罩着一个无形的泵,推动着学生们拼命抓紧一切时间吸收知识。

  校园生活是平淡甚至枯燥的。早上六点,大喇叭叫起床,班长挨个宿舍抓人去未名湖完成跑步任务。顾北武一般五点就先去斯诺墓前背一小时英语单词,随后加入跑步大军,背半小时俄文单词和半小时古诗词,搞得好多女同学以为他是中文系的,常有人去32号楼寻寻觅觅。七点钟洗漱完毕,拎着饭袋子去指定的学一食堂吃早饭。上完四堂课吃完午饭十二点半到两点是午睡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争分夺秒地在自习。等吃完晚饭,因为八个人一间宿舍只有两张桌子,大部分人都会去图书馆和一教二教俄文楼自习。夜里十一点统一关灯后,路灯下处处都是囊萤映雪发愤图强的学子。

  顾北武挤时间的法子颇为室友们称道,比别人早起晚睡拼的是体力,他正当壮年,又属于中午吃得起三毛钱荤菜晚饭吃得起西南门外长征食堂的“富农”群体,革命的本钱相当充足,装备了手电筒后,早晚就成功多出两三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宿舍到教室距离不近,除了北京学生,略宽裕的同学都会买辆自行车,一天也能节约出半小时到一小时。然而校园也是小社会,偷车事件频发,撬锁借车行为也不少。顾北武在海淀的委托商店里十五块钱淘来一辆铁锈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除了坐垫不锈哪儿都锈,锁都没有,骑到哪儿随手把锈链条一扯,愣是没人光顾过。

  “小顾天生就有一副经济头脑,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系里的老教授如此评价顾北武。

  周善让返校得晚,二月份刚用过的白地红字大牌牌“迎新站”又摆了出来,

  十月份就要迎来78级的新生。她们这批早了大半年入学的“新生”转眼就变成“老生”了。经济系女生少,她在31号楼的舍友不仅有中文系的历史系的,还有两位图书馆系的高材生。见善让回来了,舍友们笑着让她去拿信。

  认出是顾北武的字,善让的心怦怦乱跳,鹿群乱撞,她捏着信在校园里瞎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专心读信,然而放眼望去,太阳刺眼,一塔湖图(博雅塔未名湖北大图书馆)处处都是人,最后病急乱投医,跑到临湖轩庭院后面,才找到一块无人的草地,就地盘腿坐下,把捏皱了的信在腿上铺平了,深呼吸几下,用力拍了两下脸,惊觉自己竟然一直在笑,脸颊肌肉已经有点僵硬了。

  读这封信的体验有点奇特,第一遍读完好像没读过似的,文字在她脑中没产生任何投射,仿佛小时候很饿很饿时妈妈煮了一碗黑洋酥馅儿的汤圆,她囫囵一口一个,完全没砸吧出味道,但从舌头到喉咙到胃,烫得她直跳。

  于是她把信和那幅钢笔画的自己掩在心口,闭上眼等这份滚烫逐渐降温,再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咀嚼起来,一遍又一遍,等她从那种澎湃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讶异于自己的情绪起伏得太过,然而她骤然得到了顾北武过去的经历和思想,还有他说的喜欢,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十年的空白骤然就被填补了,她恣意想象着他做过的事,不禁抱着腿笑了起来。他偷听过哪些敌台?如果是□□德国之声或者是台湾的,那她早就和他在电波中相遇过了。不同之处他是偷听敌台,而她是光明正大的监听。想到这里,善让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怜惜,又更钦佩他的勇气。

  善让把信叠好,放在军装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沿着未名湖一圈圈地走,丝毫不觉得疲惫,看谁都觉得顺眼,不停地点头微笑打招呼,她把信里滚瓜烂熟的语句反反复复地重温,似乎她自己也补回了十年的时光,回到了十六七岁。

  夕阳在湖水上铺了一层微微起伏的金鳞,湖畔的芦苇和野草随风摇曳,已过了盛放期的荷花只剩下零星几朵,格外出尘,连空气都是甜美醉人的。善让迎着风张开双臂,如

  果顾北武就在她身旁,她应该会用力拥抱他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