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麦s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斯南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阿姐,阿拉就见面啦。
陈斯江呵呵。
参考资料上海知青访谈录、上海知青系列书籍。
第14章
53次绿皮车是趟著名的“强盗车”,人多物品更多,行李架上座位下处处是人体和行李的叠罗汉混搭模式。休探亲假的知青由兵团统一购票,都有座位,但不少“逃跑”或请假的知青舍不得花五十四块钱,往往逃票上车,遇到查票就缩在小台板下头,靠上海老乡们膝盖上的军大衣或棉被打掩护。到了后半程,无论天多冷,车窗都会开着,因为厕所实在太臭。
四月天已暖和,也不是节假日回沪高峰,但火车上依然人挤人。陈东来安置下顾西美就起身去找列车长,提出加钱换一张卧铺票。列车长说“侬运道勿错,过了哈密就能空出不少卧铺。”陈东来猜测是神秘的“马兰基地”的原因,他和列车长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立刻掏出四十块钱买了一张卧铺票。
出了乌鲁木齐不久,就经过兰新铁路的三十里风口,火车哐啷哐啷着并没减速,车厢摇摆着往前冲。陈东来还没回来,顾西美有点头晕,请对面一位阿姐帮忙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小软垫,她把脸埋在了垫子里,深呼吸起阳光的味道来。小台板上的一叠报纸晃得厉害,刮到了她的脸颊,旋即盖住了她半边脸,她没伸手挪开,油墨的味道也那么好闻,像一道屏障把车厢里乱糟糟的一切都隔离开来,留给她一个安稳的小天地。
过了会儿,陈东来回来了,看见顾西美伏在一堆报纸间吓了一跳,赶紧打开行李,找出茶缸和橘子罐头出来,又剥了一个白煮蛋。顾西美强忍着恶心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吃了,还要八个小时才能到哈密,她不吃也得吃,积蓄体力是必须的。
对面三个人的座位上挤了三男两女,都是上海人。其中一对夫妻是普陀区的,男的在阿克苏的农垦十团,女的在县城棉纺厂,儿子出生后送回了上海的爷爷奶奶家,和顾西美一聊,算老乡中的亲老乡,格外投合,知道她回上海生老二,都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囡还是要送回去好。”
另外一家三口在乌鲁木齐博格达峰的柴窝铺林场,自然就和陈东来聊了起来。那男人随身带了根笛子,革命时期还不忘建设文化生活,也是难得。顾西美多看了那半截笛子两眼,陈东来忍不住嘚瑟了句“我老婆以前弹钢琴的”,立刻被老婆狠狠踩了一脚。果不其然,那夫妻俩就不怎么搭理他们了,大概知道革命前还能学钢琴肯定家庭出身有问题,基本属于“黑五类”。
陈东来只好讪讪地去和自己的邻座一个维族大爷说话。那家六七岁的小男孩半靠半站在父亲身前,一直眼巴巴地看着顾西美手里的水果罐头,突然一根浑浊的长鼻涕滑了下来,他猛地一抽,熟练地绷紧了上嘴唇皮往下拉,舌头嗖地卷着没吸回去的半截鼻涕,吃下了肚。顾西美打了个寒颤,忍住翻腾的呕吐感,默默抱着罐头低头看向小台板上的新疆日报,今天右上角的语录是“全世界各国人民的正义斗争,都是相互支持的。”好吧,她真想请对面的小朋友一路少吃点鼻涕,也算相互支持了。
陈东来和对面的亲老乡聊起了罗马尼亚新当选的总统,还有柬埔寨人民抗美救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顾西美对这些毫无兴趣,她也不明白陈东来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和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事。她大哥以前也爱说这些,家里没有一个人听,他也要在饭桌上举着报纸说半个钟头,也许北武听进去了,她反正是当耳旁风的。男人,呵呵。
在吐鲁番站,陈东来下去抽烟,买了点葡萄干上来。顾西美夹在烤馍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觉得像小时候吃过的葡萄面包。她突然想起禹谷邨里的老洋房。那位方太太下午经常用镶着金边的茶杯和小碟子喝“下午茶”,有一种叫司康的点心特别好吃,每次都会剩下好几个,甜的咸的都有,她姆妈会高兴地说太太让她们吃完别浪费。她以前不懂事,后来才感觉到一种吃了“嗟来之食”的愤怒,更有一种被资本家蒙骗后还感恩戴德的羞耻。方家一心只知道赚钱,毫无爱国心和民族道义,跟美帝和英国佬做生意,还跟日本人、国民党做生意,被打倒是理所当然的。她姆妈思想觉悟低,总念着方家对她们的好,什么解放前跟着物价涨工资,每个月几百万法币2要用麻袋去装,什么对他们兄弟姐妹也很关心,允许她用跳舞房里的钢琴练习,还同情方家母女吃足了苦头。她们吃什么苦了呢比起十万知识青年在新疆垦荒的苦,她们那算什么她们甚至没有对国家对人民做出一分贡献,却不用日晒风吹沙刮,吃着银行里的定息,还有抽水马桶用,连指甲都从来没有裂过。顾西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烤馍,把自己内心深处曾经存在过一丝“想成为方太太那样时髦精致优雅的女人”的念头完全抛之脑后。
过了红旗坎站,就是百里风区,比起前面的三十里风口,要更吓人一些。今天的风尤其大,车厢剧烈摇晃起来,慢慢开始减速。陈东来把行李里的两条薄毯子都拿了下来,垫在顾西美的腰后。风沙哗啦啦地扑打在车窗上,外头除了一片混沌的灰黄色,什么也看不见。鉴于53次列车有过被风刮翻的恐怖历史记录,车厢里暂时安静下来。
狂暴的风沙咆哮如雷,车厢呼啦歪过去又哗啦甩回来,广播里隐约传来12级这个关键词,一些人突然爆发出风沙都盖不住的尖叫和哭泣声。行李架上的一个袋子突然松了口,焦黄的馍馍深红的大枣黑绿的葡萄干一股脑地洒了下来。有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有人开始高声背诵语录,有人唱起“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这时候再团结再相互支持也没法让狂风停下。
陈东来正替葡萄干的主人可惜,突然觉得自己大腿边上有点潮唧唧的,头一低,见顾西美身下有一滩水印晕出了不显眼的地图,正无声地侵向座椅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新疆日报掩了下去,低声提醒“西美,尿,你好像漏尿了。”
“啥”顾西美捏着最后两口烤馍一脸茫然,坐在火车上几个钟头,小腿的麻木使她全身的神经系统反应都慢了很多,就连偶尔的宫缩都好像隔了一条黄浦江那么遥远而陌生。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潮湿、微热,熟悉的失控带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然而这种无地自容也一样隔了几条马路才慢悠悠地传至大脑,她只来得及本能地捧起膝盖上的新疆日报“要命哦这可不能弄湿忒侬想犯大错误啊”随即就被强烈的宫缩之痛打击的面目抽搐,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尿失禁,是羊水破了。
列车在暴风中剧烈摇晃,突然停了下来。列车长在广播里大声嘶吼“紧急情况紧急情况五号车厢有位孕妇早产,情况危急,哪位乘客是医护人员医护人员请立刻到五号车厢”
顾西美躺在座椅上,头发汗湿,脸上糊着眼泪鼻涕,眼前一时光亮一时昏暗,近乎被撕裂的疼痛不断加剧她只能死死掐着他的手掌才证明自己还活着。
对面的大姐扯出条新床单替顾西美挡住了半边,大声问她“怎么样你还好伐疼不疼”
顾西美昏沉沉地扭过头,红底白花的床单上笔直的折痕撞入眼中,带着印染棉布特有的香气,她有点想笑“疼,疼死了。”这还用得着问
大姐看着她原本秀美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想了想还是用领袖的话鼓励了她几句“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顾西美努力露出微笑后麻木地扭过头,看向军绿色的椅背,恶狠狠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句陈斯南侬只小赤佬,侬要是敢在火车上跑出来,就留在新疆算了
小赤佬的亲爹陈东来真以为她从领袖的话里得到了无上勇气,握紧了她的手“加油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行。”
“我不行我不行我要死了疼死的”顾西美拽着他的手堵住自己的嘴,牙齿磨着他的虎口往死里咬“但是我死也要死在上海”
“别胡说,我们还要一起回去看斯江呢,斯江一直在等弟弟或者妹妹的。哎哎哎,你轻点你轻点,疼疼疼”
顾西美松了口,疼得直打挺。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快让让”列车长和列车员领着两位身穿军装的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到了跟前一看陈东来,列车长脱口而出“啊呦,同志侬运道勿大好呀。”一张卧铺票白补了。
53次列车被迫在轨道上停了五个小时,毫无规律地剧烈摇摆着,漫天的风沙突然说走就走,当列车渐渐提速重新飞驰的时候,新生命历经了五小时的剧烈挤压后也突然说来就来,陈斯南刚接触到冷空气就被一双温热的手接住了,哇哇大哭起来。车厢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一些多愁善感的女同志感动的哭声。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恭喜你们,生了一位半边天。”帮陈斯南接生的女军人笑着把婴儿抱到顾西美身侧。顾西美心里一沉,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那一团血污中不停挥手大哭的婴儿,愣了三秒钟,嚎啕大哭起来。倒不是又生了个半边天的缘故,而是她怀疑自己生了一个冬瓜。
多年后,陈斯南看到父亲笔记簿里泛黄的剪报在哈密火车站的站台上,两个军人和她父亲陈东来的亲密合影,陈东来抱着一个床单裹成的襁褓,里面露出一个椭圆的脑袋,非常长的椭圆形物体,大概二十公分那么长,乍一眼,的确以为他抱着一个冬瓜。旁边的文字十分精彩解放军兽医勇接生,阿克苏知青喜得女。
作者有话要说:马兰基地哈密的原子弹基地,那个年代属于机密。
2法币解放之前的通行货币,贬值极其严重,49年前工人工资三百万法币也不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小剧场
陈斯南作者你什么意思冬瓜哈密哈密瓜我是晋江史上第一搞笑的女主角吗
陈斯江呵呵。
顾北武呵呵。
顾西美呵呵。
陈东来囡囡,到爸爸身边来。
陈斯南我可谢谢您了
第15章
顾西美躺在哈密军区卫生所的病床上,身下流着血,眼中含着泪,怀里抱着“哈密瓜”,脑子里糊着一滂浆。每次护士把“冬瓜”陈斯南放到她怀里吸奶时,她都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才好,看护士,觉得人家在憋笑,看“冬瓜”,她怕自己会做出连自己都害怕的事来。
吃完了孕妇会吃的苦,接着吃产妇要吃的苦,医生还说她运道好,碰上了兽医,没有产后大出血,只缝了七针。只、缝、了、七、针?顾西美一脸麻木,心里却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好几遍。当年她在陈家坐月子,一张行军床左边地上睡着婆婆,右边地上睡着姆妈,丈夫睡在脚头,大冬天的三个人三班倒排得挺好,她踏踏实实睡了二十多天的整觉,感觉从没听到过斯江半夜啼哭。
轮到陈斯南,才发现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全是狗屁,一个娃一个样,开头也吸不出奶,急得小脸涨得通红,哇哇地哭,粉红的嘴张大后竟然占了小半张脸,看上去像冬瓜开了个口子,倒进去点开洋香菇鸡丁就好蒸出冬瓜酿。等她跟医生提出来买奶粉吃,“冬瓜”突然开了窍,几口就吸出了奶。于是顾西美更苦的日子开始了,一天要喂八九顿奶,喝完左边喝右边,每次半小时。她比奶牛还惨,一觉只能睡一两个钟头,半夜喂奶的时候听见陈东来祖传的呼噜声,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惜她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就算他醒了又能帮什么忙?号称自己要真真正正地当一次爸爸的人,拿个尿片都会把屎漏出来。
在哈密的日子,成了顾西美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比刚去阿克苏的时候还要痛苦。这时候,宏大的“让孩子成为真正的上海人”的意愿已经完全不重要了,白天一睁眼想的是“怎么熬过这一天”,夜里眼一闭想的是“祖宗我求你多睡会儿。”陈东来也不好受,曾经服侍老婆坐过一次月子的他,以为自己是行的,然而上手后发现还是不行,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拿出了和钻井较劲的新□□青年的干劲,难道斯南比大钳更难弄?他还不信了。折腾了一星期后,他信了,这小婴儿软不溜丢的,难弄,邪起(极其)难弄。
在招待所坐完月子,顾西美决定利用剩下的十天假期把陈斯南送回上海。陈东来一百万个不情愿,他每次看见女儿的冬瓜头就很内疚,觉得都怪自己没有坚持留在乌鲁木齐,才导致她受了这么大的罪,比较一下斯江的美丽无缺,这份内疚立刻乘了一百万倍,压得他眼眶湿润。他的手指被斯南的小手紧紧捏住,她突然朝他绽出了一个笑容,陈东来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击倒了,他抱着婴儿转过身背对着顾西美轻轻哭了起来。顾西美瞟了一眼他不停颤抖的后背,默默地翻了几个白眼。
两个人争执起来,这次陈东来怎么也不肯让步,坚持要带斯南回阿克苏。顾西美难以相信他会不同意送孩子回上海,但更难以相信的是他居然不听她的。
“好,你自己带她回乌鲁木齐,我回上海看一下斯江。”顾西美冷笑着开始收拾行李。这下轮到陈东来不敢相信她居然能这么狠得下心,怀里的陈斯南哇地大哭起来,长脸挣得通红。
“行,那你最后喂她一次奶,我再去买点奶粉什么的。”陈东来沉默了几分钟,也豁了出去,把女儿塞进她怀里,拎起包甩上门冲了出去。
顾西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场较量会导致什么后果,好像已经脱离了她能想像的范围。陈东来从来都是温顺的,听话的,拿得出手的。她作为女人和妻子,能感觉到他那种微妙的内疚和感激,这也使得她更乐于并善于拿捏他。她撕掉音乐学院的录取信,和钢琴一刀两断,就和她曾经在方家享受过拥有过甚至被影响过的一切都划清了界限。她亲手砸开了命运的枷锁,和理想的“爱人”并肩作战,垦荒屯边,为祖国为人民做出了贡献,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浪漫和高尚?即便后来她发现陈东来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陈东来”,她也被自己的勇敢纯真和执着深深感动了。她对自己进行了史无前例的革命,并且成功了。
眼看这个成功似乎要毁在了哈密,顾西美犹豫不决起来。她抱着陈斯南开始喂奶,发现刚满月的“冬瓜”脑袋好像睡歪了,明显左边扁了下去,显得更加丑怪,脸上昨天起的两三个疹子,今天忽然多出来不少。等陈东来匆匆买了些婴儿用品回来,她忍不住提起疹子的事。陈东来抱着孩子在窗口明亮的地方看了会儿决定去卫生所找医生看看。
“西美,你说应该没事的吧?是比昨天多了?我昨天怎么没留意到……”陈东来絮絮叨叨地,东拿两块尿布,西拿三块毛巾,急得团团转,就是拖拉着不出门。
顾西美低头叠着自己的衣服,心里拿不准要怎么接这个话。她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硬撑着独自回沪呢,还是跟着陈东来走。前者后果可能很严重,后者她自己无疑会很生气。她抬起头来,见陈东来一脸哀恳地看着自己,再看看他手里的斯南,皱巴巴的小脸扁了扁嘴要哭不哭的可怜样,突然心就软了,自己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哭自己的软弱,也哭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家庭地位,她竟然被陈东来拿捏住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敌进我退。
——
一“瓜”激起千层浪。陈斯南的出生在万春街乃至全上海都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这是万春街第一个出生在火车上的小囡,并且作为宣传军民鱼水情的典范上了报纸,通过革委会、军区、铁路系统三管齐下,从新疆火速发到了上海。各区都把报纸贴上了宣传墙,来鼓励更多知识青年扎根于农村,金句迭出。??遇到那些用“考试、病退、独生子女、顶职”种种借口为子女申请返城的家长,都会以陈东来一家为榜样做思想工作。扎根于农村奉献在边疆,不是一代人的事,是代代人的事。
对于陈家来说,这也不是一代人的事。陈斯江知道姆妈生了个妹妹,她是最高兴的,简直欢欣雀跃:“妹妹,我有妹妹了,我妹妹叫陈斯南,囡囡,南南(沪语音同囡),妹妹可以穿我的裙子,我的小皮鞋,我要给妹妹扎辫子,还要打两个漂亮的蝴蝶结。”
顾阿婆劝她,你装也装一下,反正去七十四弄不能这么开心。你开心了,你阿爷阿娘就要不开心了。
这倒也不用装,小婶婶钱桂华第一时间就关心过斯江了:“啊呀,作孽哦!阿拉斯江最赛古了(可怜)。大阿哥大阿嫂要登勒哈密噶许多辰光(大哥大嫂在哈密待这么长时间),探亲假白白浪费特,下趟回来要——1978年?阿拉斯江八岁了,读小学两年级咧!”
斯江原先没想过这个,一直以为爸爸妈妈很快会带着妹妹回来,一下子懵了,不用装不开心,转身跑到灶披间抱着阿娘的腿就哭了起来。钱桂华吓得赶紧抱着自己刚满了一百天的二女儿追下了楼:“斯江斯江,侬覅哭呀,弄堂里看勿到爷娘格小旁友交交关关——(看不到爸妈的孩子很多)。”她不过说了几句大实话,怎么又惹出事来了,万一顾北武再把帐算在她身上,阿爹啦娘哎,切勿消!(吃不消)
陈阿娘铲子重重敲在锅沿上,一手搂住斯江,扭头对这个不省心的儿媳妇喊了一声:“侬勿会港闲话呢,就少港点!覅港!去年撒格事体还勿够?(你不会说话呢就少说点,别说了,去年惹的事还不够大?)”
钱桂华嘟嘟囔囔抱着女儿出了门,兴致勃勃和隔壁人家谈论陈斯南的出生细节去了,更多的是炫耀自己的女儿白白胖胖长得端正,而万春街最漂亮的顾西美竟然生了个“丑冬瓜”,啊呀呀,想不通啊,可惜啊,作孽啊赛古啊。当年顾家四个孩子长得多神气,没想到一代不如一代。斯江?斯江还是可以的,像顾北武,就是不晓得将来怎么样,女大十八变嘛……这个话题能让她说一百年,钱桂华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万春街。
陈阿爷今年一下子多了两个孙女,尤其一个从孙子变成孙女,晚上的两杯白酒一下子变成了三杯。想到居委会墙上那张报纸,叹气也多叹了十几声。
斯江夜里闷闷不乐地回到六十三弄。
“别听你小婶婶胡说八道,她心不好嘴还贱,呸呸呸。”顾阿婆气得一刀下去斩开一只香瓜:“说不定过两年你爸妈就调回来了,你爸爸是工程师,你妈妈是老师,肯定单位都好得很,分一套大房子,公房,带抽水马桶的那种,带着妹妹一道,你和妹妹住一间——”
斯江抱住外婆的腿:“我们和外婆住一间,外婆这么好,妹妹肯定也喜欢外婆的。阿娘也来,一道住。”
“啊呦,我有福气喽,我外孙女儿们孝顺我咧。”顾阿婆乐呵呵:“睡着了都能笑醒。”
斯江睡着后,顾阿婆当然是笑不出来的,对着顾北武长吁短叹:“唉,不是一直说是个儿子的吗?怎么变成姑娘了呢?你说会不会被人不小心抱错了?”
顾北武从一堆电子零件里抬起头来,嘴角抽了抽:“整辆火车,就顾西美生了一个,跟什么抱错啊???葡萄还是哈密瓜?”
“什么顾西美顾西美!她是你二姐,你在家里就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她,没大没小的。”顾阿婆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还葡萄哈密瓜,神经病!唉,这个老二丑是真的丑,一点也不像斯江,像她家爸爸。唉,都是命啊,你二姐就是命苦。你看你大姐,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总不能说是我顾家的姑娘有毛病吧?你说会不会是你二姐夫在油田上搞坏了?你去问问,石油这个东西,对生男生女有没有影响?”
顾北武看看天花板,叹了口长气,还没来得及批判老母亲这唯心主义的言语,生了三个儿子的顾大姑娘突然半夜赶回娘家来了。
“顾南红,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你是不是又挨打了?”顾阿婆吓了一跳。顾北武皱着眉撸起了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万春街,我认为自己写的是年代文,但不符合晋江年代文的定义幻言,所以只能在文案里标了写实都市种田文。全文写的是“一条弄堂,两户人家,四代女人,五十年芳华,百年沧桑。”斯江斯南不是言情意义上的“双女主”,从字数比例上是双女主,主要是个人奋斗家庭变化时代变迁。感情线当然有,不会这么快。
再次感谢愿意一起看完万春街故事的你。现有的读者人数已经超出我预期了,很满足,每天的写作和修文都是非常愉快的时光。
第16章
顾南红和顾西美只有四五分相似,远不及顾北武昳丽,眉眼清淡,她从父亲那里遗传到的单眼皮独有一番妩媚风流,身上穿的白衬衫粗看没什么,细看却有与众不同的小圆领,腰身掐得极细,比普通衣服短了两三公分,下边一条的确良的黑色裤子格外贴身,完全不同于别人的肥腰低裆,偏偏小腿那处裤脚又宽了起来,还长出几公分盖住了一半的皮鞋。要不是颜色这么朴素,只怕走在淮海路就要被检查队员当成女流氓喊去受教育了。听到挨打这句话,她瞄了眼弟弟,垂眸把手里的两个包裹塞入姆妈怀里,低声说:“没,上次老四打他打得凶,他三个月没能出海,现在不敢动手了。”
“那你额头上这片红怎么回事?”顾阿婆不信,扯过她来在灯泡下仔细看,又撩起她袖管裤腿检查。她对那个海员女婿是没一处满意的,但是顾南红比顾西美还犟,嫁出去十一年,只年节里回娘家来送礼,放下就走,唯独今年的年初二因为斯江才留下吃了顿饭。之前要不是顾北武去了几趟复兴岛发现了不对劲,家里还不知道她竟然捱了打。都怪顾东文这个狗东西去了云南,也怪她没教好两个女儿,她们个个要做新时代的独立女青年,结果自由恋爱胡乱嫁人,娘家不靠,死要面子活受罪。放在以前,她三个姐姐受了委屈,回娘家一哭,家里的哥哥们纵然再不顶用,也会立刻带上三四十号人打上门去。谁家的姑娘嫁过去是受委屈的呢,那打的不是姑娘,打的是这家人的脸。不过这些话她只敢自己在肚子里嘀咕,可不敢说出来,说出来都是思想错误。
“哎呀,我就想烫一下刘海,不小心碰到的,是烫伤。妈——!哎呀,妈你松手,让我进去看看斯江。”顾南红好不容易挣脱开,绕到后面掀开帐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边,看着熟睡的斯江,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斯江手背上的几个小涡。小姑娘越长越好看,和顾北武越来越像,多好啊。她三个儿子也像舅舅,可惜不是长相像,是脾气性格像,个个是闹翻天的猢狲,听见声音她就头疼。要是她有个女儿,怎么舍得不自己带呢,每天光给她打扮就快活死了。想起顾西美,顾南红摇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好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地掖好小被子压好帐子,回到客堂。
“斯江长得真好。西美两口子到底回不回来?老四你看看那个大点的包裹,我拿旧衣裳做了点小肚兜小褂子小鞋子,就是不知道颜色行不行,还有二十块尿布,都下过水了,她们要是不回来,你帮我一起寄过去。邮费我就不给你了。”顾南红声音细柔,和她性格里的倔强全然不搭。
顾北武翻开包裹:“说是不回来了,让我寄邮包到乌鲁木齐,她们在那等着。邮费可以不给,搞几斤黄鱼来我就不亏了。颜色蛮好,小姑娘穿这个蓝好看,洋气得很。哎,大姐你这尿布搞得特别好,比妈做的那些软和得多,吸水。”
“厂里出口多下来的一点点布,我跟主任老早打好招呼的。”顾南红笑了:“下面三条新的泡泡纱裙子是给斯江做的,你拿出来,别混在一起寄走了。”
顾阿婆拍开儿子的大手:“看看你翻得乱七八糟的。走开走开。咦,这些小衣裳用的是你以前的旗袍?”当年为了做几身时髦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十六岁的顾南红可没少闹腾,穿上后好看是真好看,整条万春街都被照亮了。
“嗯,放着也没用。”顾南红点了点另一个小点的包裹:“老四,这个是给禹谷邨方——方太太的,你有空帮我送过去。”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却依然坚持用了老早的称呼。
顾北武一伸手直接打开了包裹:“唉,我先检查一下啊,大姐你别总是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好伐?搞不好被有心人举报一下,她们倒霉,你也倒霉。”
顾南红抢都来不及,只压住里面露出来的一截子蕾丝面料,气得涨红了脸:“女人的东西你怎么随便翻啊?戳气!活该你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再说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谁有空天天盯着人举报这个举报那个的。”
顾北武耳朵腾地红了起来,修长的手指使劲往回撤,却勾住了一根带子,一件白色蕾丝的内衣猝不及防地被他拎了出来,在娘儿仨个人面前晃动。
顾阿婆吓得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拽下内衣团成一团塞回包裹里:“南红你疯了是不是,上次送什么口红丝袜,这又是你家男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你这辈子就盯着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鬼东西,鬼迷了心窍!你别害了方太太她们。怪不得你男人一天也不放心你——”
屋子里静了片刻,顾阿婆讪讪地松开了包裹,又狠狠心拧了女儿一把。
顾南红噙着泪把包裹重新打结,狠狠地瞪了顾北武几眼:“要你们管!方太太自然晓得这是什么,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顾北武你送不送?”
“那不行,你不说清楚,我肯定不能让老四送过去。”顾阿婆气得直哆嗦:“顾南红啊顾南红,方太太方先生她们待我家的好,你老子你大哥和老四一直在还她们的人情,你记得她们的好,是你有良心,不像西美——但是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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