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第93章

作者:小麦s 标签: 现代言情

  斯江却平静地凝视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姆妈,我十四岁了?,我知道谁真的?对我好,我要跟外婆舅舅阿哥住在一起。”

  “你这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对你就是假的?好,你阿娘不是真的?对你好?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是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你连奶都不会?吸,你阿娘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你。”西美气得吼了?起来,不料把陈斯好直接吼醒了?,没有阿娘在家,小祖宗的?起床气能把屋顶都掀翻了?,无论姆妈怎么抱怎么哄给糖吃都没用。最后斯江一伸手,陈斯好抽噎着扑过去,在斯江怀里颠了?两下趴在她肩膀上又睡着了?。

  斯江把斯好放回床上,没再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姆妈一眼,径自出了?门?下楼去了?。

  顾西美跌坐在床沿,总更觉得那一眼似乎在说,你看,小孩子就是知道谁对自己真的?好假的?好。

  慢慢走出支弄的?斯江停了?停,突然加快了?步子,人也不再紧张得发抖了?,她终于和景生一样成为真的?勇士了?,善让舅妈说得对,沉默和平静比吼叫和眼泪更有力量。

第152章

  年初九,陈阿爷出?院前,陈东方特地让陈斯军陈斯民放了串五百响的电光鞭炮,大?白天的火光四溅热闹非凡,引得万春街的小东西们嗷嗷直叫,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停,一堆人挤进烟雾里捡鞭炮纸,偶尔捡到没炸开的,高兴得直跳。

  为了?洗去之前的晦气,阿娘带着三个媳妇里里外外拾掇了?半天,又把磨糯米饭的老磨盘请出?来,逼着陈东海两口子忙活了一整夜,用卤水点了?四板豆腐,给亲家送了?一板,楼上楼下李奶奶康阿姨家也送到,剩下的虾皮紫菜凉拌豆腐,大?汤黄鱼里炖豆腐,再有煎豆腐炸豆腐,整了?一台子的豆腐。结果陈阿爷回来一看,台子拍得嗙嗙响,说自己一没坐牢二?没断气,好好的吃什么豆腐宴,是?不是存心要把他气回医院去。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都低头垂目不接话,生怕一句话说不好老爷子再来个心梗,谁担得起。

  “啪”的一声,陈阿娘手里的筷子拍在了?台面上,一辈子也没跟人大声过的阿娘红着眼圈道:“医院不就是?牢房?坐牢好歹还有出来的日子呢,医院进去了?——”想起陈阿爷心梗后让她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那几个钟头,阿娘哽咽起来:“还有老三你们夫妻两个?,多吃点豆腐,以后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你爸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看我?们老的,也看看他?们几个?小的,一天到晚搅家惹事,他们将来怎么做人?”

  陈东海和钱桂华涨红了?脸,瞄一眼儿子女儿侄子侄女,简直想撞死在豆腐上。

  陈东来给阿娘舀了?一勺子凉拌豆腐:“姆妈,吃饭吧。爸,东海两口子磨了?一整夜的黄豆,您就给个?面子吃上一口。豆腐好,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嘛。”

  斯好举着小勺子喊:“阿爷,吃豆腐,吃豆腐。”

  陈阿爷叹了?口气,扯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小戆徒欸,吃豆腐三个?字不能随便说的,记住了?啊。”

  陈东方笑着接了?两句,一家人跟着动起了?筷子,这顿豆腐饭终究还是?吃完了?。西?美?帮着把碗筷收下楼,又拿起簸箕扫帚去扫鞭炮纸屑,水泥台边阿娘一边洗碗一边抹泪,一旁李奶奶温言细语地在宽慰她,两人都没回避西?美?。

  “东海从小吃的苦多,你们下不去狠手打,宠得很,后来挑新妇的事也由了?他?,哪里怪得到你和阿爷身上呢。”李奶奶有意无?意地看了?西?美?默默扫地的侧影一眼,“我?看西?美?和雪静都挺好嘛。”

  阿娘撩起围裙压了?压眼角:“早知道他?会讨这么个?媳妇,还不如不讨,还不如让他?下乡去黑龙江,可?怜我?家东珠,顶替东海去东北的时候才十?六岁,她恨死了?我?们,这么些年写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寄去的东西?和钱全退了?回来,能回城了?也不回来。秀文啊,你不知道我?这个?心,想到她就疼得厉害,想到她们三个?我?那个?难过哦——”

  西?美?直接拎着簸箕往弄堂口的垃圾站走,脸上麻麻的。陈东珠这个?名字十?几年没听到过了?,她一时有点恍惚,印象其实?是?有的,当年她们两个?是?同一天到的老北站,她当年十?八岁,偷了?户口本报名去的新疆,戴着大?红花,满满的自豪和向往,陈东珠才十?六岁,她大?哭大?闹,把大?红花撕得粉碎,整个?人赖在地上打滚不肯上车,是?极其恶劣的坏典型,在站台上就被知青办干部狠狠批判了?一顿,最后被陈阿爷和陈东海推上了?火车。当时她和战友们还很气愤地批评她没觉悟,到底是?只读了?两年初中的女孩子,就知道自私自利好逸恶劳给知识青年抹黑。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寒而栗,对陈东海又多了?几分厌恶之心,也莫名有点钦佩陈东珠,黑龙江的垦荒环境不比新疆好多少,冰天雪地的冬天甚至比阿克苏还难熬,那样的环境下,能狠得下心和爷娘阿哥们断绝了?关系,十?几年不拿家里一分钱一根线,政策下来了?也不回城,要不是?心寒透了?还会是?什么呢?西?美?把纸屑倒进垃圾站,长长地叹了?口气。

  “西?美?啊,今天阿爷出?院了?啊,总算好了?,啊哟,吓人哦。”一个?阿姨拎着晒干的马桶走过来打招呼。

  西?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就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阿姨过年好,谢谢关心。

  阿姨热情地夸斯江多出?挑斯南多聪明斯好多好白相(可?爱),西?美?有些诧异,又忍不住有些自得,便谦虚了?几句。

  到了?文化站门口,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孩子们追逐打闹,玩跳房子的跳绳的打弹珠的人头簇簇,旁边老头老太?晒着太?阳拢着手说着家长里短。摆小人书?摊头的老板急着挣钱,昨天就出?了?摊,两排小矮凳上坐满了?人。那阿姨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西?美?呀,阿姨也算是?看着斯江长大?的,伊刚刚养出?来的时候,你阿婆还来找我?媳妇讨过奶水,你大?概不记得了?。”

  西?美?有点懵,她的确完全不记得了?。

  “嗳,你阿婆没跟你说啊,我?媳妇奶水多得很,不用挤直往外喷,斯江不大?会吸奶,小猫似的哼哼,你阿婆愁得哟,亏得我?媳妇喂了?她一个?礼拜,后来你家北武才弄到了?奶粉。可?惜啊,要是?一直吃我?媳妇的奶,肯定还要长得好。”

  西?美?尴尬地笑着道谢。

  “所以呢,斯江跟阿姨我?也是?有缘分的对伐?我?也当她是?亲孙女看的,西?美?啊,要我?说你应该让斯江搬回你阿婆家,到底是?姓陈的,一直住在你娘家也不好。”

  西?美?心头突地一跳。

  “再说你大?哥带回来的那个?‘儿子’,到底是?那种人生出?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万一将来出?点什么事,你这个?当妈的,后悔都来不及,吃亏的总归是?小姑娘——”

  西?美?脑子一热,手里的簸箕直接捅在了?阿姨的胸口,一点没倒干净的鞭炮纸屑和垃圾灰全沾在了?她崭新的棉袄上。

  “嗳,西?美?你这是?干嘛呀!”热心阿姨气得丢下马桶双手直拍。

  西?美?翕了?翕嘴唇,到底没硬起来,垂眸敛目地帮阿姨掸了?两下,低声道:“对不起了?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阿姨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这是?一片好意来提醒你,弄堂里大?家背后都说成什么样了?哟——”

  西?美?弯腰捡起簸箕,默默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背后传来一句“这个?人哦从小就有点稀里糊涂拎不清”,她又走了?一步,胸口被什么撞得生疼,猛地转过身去,吓了?那阿姨一跳。

  “我?侄子好得很,他?长得好学?习好体育好对家里人好得不得了?,前些时还为了?救同学?被撞断了?腿,上了?电视受了?表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家里人最清楚。您——”想起中午自家婆婆说的话,西?美?不由自主地拿来借用了?一下:“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吧,别人家的事,不劳阿姨你费心。”

  西?美?很想摆出?大?哥北武和南红那股子泼辣劲,奈何她大?半辈子都没硬气过,这番话说得软绵绵的没一点气势,不过旁边的人倒都听见了?,议论纷纷,就连小人书?摊头前的孩子们都哗啦啦站起了?一片。

  那个?阿姨万万没想到顾西?美?居然会突然变成了?第二?个?顾南红,顿时涨红了?脸皮,臊眉耷眼地拎着马桶落荒而逃。西?美?茫然四顾,就这么简单吗?她一颗心怦怦直跳,差点跳出?了?喉咙,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直接硬上,居然赢了??

  “嬢嬢。”

  西?美?回过神来,却见小人书?摊头前景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挺拔高挑的嘴角微翘,阳光下青春正好,他?身边的斯江和斯南,两双大?眼闪闪发光,一脸的孺慕和骄傲。这是?她从来没在两个?女儿脸上看到过的神情。西?美?心一抖鼻子一酸,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端着簸箕落荒而逃,她有点愧对他?们,毕竟这样的硬气只是?因为自家的事自己说得外人说不得而已,谁还不要点面子呢。

  回到陈家,阿娘还在和李奶奶絮叨着往事,西?美?却想起不知是?北武还是?善让曾经说过一句:尊严是?靠自己挣来的。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时被几个?小混混堵在小菜场门口问多少钱能跟南红睡一晚,还动手动脚地问她多大?了?,她只敢蹲在脏兮兮的墙角哭,是?路过的陈东来他?们一帮高中男生替她解了?围带她回了?万春街,回家后她哭着骂南红害人,南红却反过来嘲笑她,说菜场上有的是?刀有的是?铁钩子秤砣臭垃圾,什么不能用,她却只会哭,一点用都没有。这件事她从来没跟陈东来提起过,因为太?过不堪,现在想起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夜里西?美?跟陈东来回顾家给斯南收拾行李,顾阿婆脸色还是?不好看,却照旧絮絮叨叨地把一大?堆东西?塞给她。

  “两罐子猪油冻好了?,路上当心点。”

  “的确良和灯芯绒的面料是?善让回南京前买的,拿去。”

  “南红在香港给斯南买的一双钩子球鞋,还有点大?,到秋天正好穿。还有这条真?丝连衣裙是?她厂里的样品,说是?给你的。”

  “景生给斯南买的两斤葱油饼干,南南回去别不舍得吃,受潮忒就浪费了?。斯江拿压岁钱买的这五罐梅林午餐肉也背回去,没时间烧饭的话挖两口,也算吃上肉了?。”

  “对了?,还有这两条牡丹烟,一袋子咖啡茶,你大?哥说换了?新单位,总归要做人情的,上海出?的名牌货拿得出?手点,省得你另买。”

  这几年阿克苏发展得不错,供销社里物资虽然还紧缺得厉害,但陈东来他?们石油管理局有优先?保障供应,上海的各色东西?也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抢手热门了?,加上能回的知青都回了?城,回不了?的也没有心思托人带东西?显摆,所以西?美?这两年实?在懒得背那么多行李奔波万里,每每走之前不免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跟姆妈起几句龃龉,这回倒一声不吭地全接了?过来收好。顾阿婆说一句,陈东来谢一句,丈母娘和女婿一句接一句,十?分客气和谐。

  斯南最后跟姆妈反抗了?一回,反抗无?效,眼睁睁看着爷娘无?情地走人,被景生和斯江安慰了?许久后放弃了?挣扎,摸了?摸藤编的大?行李箱:“大?舅舅,我?还有个?事放心不下,你是?不是?要给大?表哥娶后妈了??是?那个?卢护士吗?我?看她是?个?好女人,对大?表哥也挺好的,那你会不会和她生小孩?生了?小孩以后——”

  顾东文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手臂一抬把她抱了?起来:“你这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呢?不娶后妈不生小孩,放心了?吧?”

  斯南搂住大?舅舅的脖子,突然有点难过:“宁宁哥哥要有后妈了?,大?表哥也要有后妈了?,我?要是?跟他?们结婚就也变成有后妈了?。”

  “谁要跟你结婚!”景生咬牙切齿地瞪了?斯南一眼:“你都十?岁了?,别老瞎三话四不着调。”

  斯南愣了?愣:“我?为啥就十?岁了??我?要到四月一号才九岁呢。”

  “我?们都按虚岁算的,”顾阿婆想了?想,掰了?掰手指头:“唉,真?快啊,斯南是?甲寅年的老虎,什么十?岁啊,过了?生日?就十?一了?。”

  斯南下了?地直嚷嚷:“外婆你怎么算的?我?七四年生的,所以七五年四月我?才一周岁对不对?然后七六年两岁七七年三岁……我?数给你看,是?不是?九岁?到今年四月我?才九周岁。”

  “呸。”顾阿婆拨开她快怼到自己脸上的小手指头,撇了?撇嘴:“去去去,按虚岁算就是?十?一了?,你在你老娘肚子里还十?个?月呢,长大?了?就不许瞎胡闹了?啊,再敢一个?人乱跑,外婆也要拿鸡毛掸子抽你,抽烂你的小屁股打断你的狗腿子。”

  “我?九岁我?九岁!我?是?九岁的老虎,我?要一直当九岁的小老虎!”斯南气得乱跳:“我?不要十?、十?一岁的老老虎,两位数老死了?。外婆你真?是?气死我?了?,那阿姐呢?”斯南眼珠一转,瞬间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阿姐你就算十?五岁了??好老啊,你属狗就是?老狗狗了?!”

  “???”默默看书?的斯江抬起头来,一脸疑惑,有被冒犯到。

第153章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全世界的哲学家们终其一生也辩论不完这个题目。景生自从接触到这个话题始就认为人性本恶,否则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干什么呢,也认为自己是天生恶人,但他从顾家人身上却又看到了许多善。

  这个对景生来说天大的?事?,放在万春街不过是街坊们闲来轧山河的话题之一。过了正月半,弄堂里的人见景生斯江一如既往地进出,顾家人坦坦荡荡毫无羞愧心虚的?模样,加上钱桂华挨家挨户澄清自己只是听来的谣言,流言蜚语渐渐止了。刻意躲避他的?小孩越来越少,异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毕竟城市太大,人口太多太杂,即便是地图上一公分?左右的?小弄堂,上千户人家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新鲜事?发生,谁会在意旁人的?悲和喜。

  这几天扎风筝的?老姚突然成了热门人物,他不知怎么被曹家渡卖鲜花的一个女人勾搭上了,大下午两三点钟,布帘子一拉就在摊头上迫不及待地脱裤子乱搞,结果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两个人被她老公捉了现行,一顿乱打,老姚拎着湿乎乎的?裤子,满头黄菊花花瓣逃回弄堂里?,最后赔了五百块洋钿完事?。风流韵事?加破财消灾,立刻成了话题榜的?榜首。

  隔天有那消息灵通的爷叔回来宣布:“老姚就是个冲头(冤大头),这夫妻俩是阿扎里?(骗子),女人脱一趟裤子就赚五百块洋钿,一年演了七八趟捉奸戏,谁想得到世界上居然有男人专门给自己找绿帽子戴,啧啧啧。”

  人们都爱听坏人的?故事?,便于?发挥他们贫瘠的?想象力,在受害人身?上挑出各种毛病,发表一顿警世高见?,显得平平安安的?自己多么睿智,于?是说老姚的?人比说那夫妻的?还多。

  “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戆呵呵的?,仙人跳不坑他坑谁呢。”

  “塞古(可怜),四?十几年没碰过女人,急吼拉吼的?,听说帘子一掀,白花花的?屁股在一堆花里?抖,还问那个女人到底在哪里?,地方都寻不着,啊呀呀,要西?忒快哉!”

  “听说还没入港就被捉了呢,要是摸两下就要五百块,要命哦,亏死?了。”

  “看勿出老姚噶有钞票,五百块,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娘去得早也算是救了伊一趟,要是姚老太太还活着,五十块、五块洋钿都不可能出,肯定打得那个女人满脸开花。”

  “爷娘真的?不能太精明,戆度(傻瓜)儿子都是聪明爷娘教出来的?。”

  又过了两天,曹家渡出了人命,老姚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在那个鲜花摊门口。那对仙人跳跳了好几年跳成了万元户的?阿扎里?夫妻被警察带走了。万春街的?不少人都参加了居委给老姚举办的?葬礼,追悼词里?姚同志忠厚老实乐于?助人,积极参加社区活动,多年来赠送了许多风筝给邻里?,丰富了万春街的?居民文化生活,失去这么一位好同志是万春街的?损失,是人民的?损失。参与者?们都一脸悲戚,白包里?包着一块零一,三块零一的?不等?,聚沙成塔,凑了千把块钱,火化后骨灰送去墓园和爷娘共眠于?地下。

  学校刚开学不久,景生和斯江在学校听说了这件事?,两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年初二就是老姚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给他们听的?,十几天人就这么没了。景生特地绕到老姚家楼下去看了看,墙角有邻居刚刚烧过的?一堆纸钱,风一吹,灰白的?纸蝴蝶洋洋洒洒地从粉笔画的?圆圈里?飘了出来,倒和老姚的?业余爱好扎风筝很呼应。

  夜里?顾东文回来,顾阿婆正坐在矮凳上发牢骚,斯江抱着她的?一条腿给她剪脚趾甲,裹过的?小脚四?根脚趾拗断后贴服在脚底板,电灯下看不太清楚,景生蹲在边上给她打手电筒。

  “小姚的?姆妈是个爽利人,也是第一批搬来万春街的?,解放后我?们几个都在街道工作组做玩具小汽车,一起拼过布厂的?零布,打过棉纺厂的?冰水,泡过老虎灶的?开水,唉,想不到啊——”

  顾东文脱了大衣倒水洗脸:“姆妈你白包给了多少钱?加了我?们四?个的?没?”

  “怎么没加,一共给了十九块一,刘阿姨说包得太多了,硬是给了四?份回礼,什锦糖在糖罐子里?,四?条新毛巾在大衣柜里?。”

  顾东文给自己泡了杯茶,踢踏着棉拖鞋坐到沙发上:“人死?灯灭,尽点心意而已,有什么多啊少的?,老姚好像是我?小学同学吧,忘了是不是一个班的?了。”

  “但凡他家里?有个伴也不至于?走绝路,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唉,多大的?事?哦。”顾阿婆压了压眼角:“背后笑话小姚最起劲的?就是那个一零七号那个姓钱的?狗东西?,葬礼上他还装模作样地哭了两声,覅面孔,他们害死?了一条命啊,夜里?怎么睡得着,最戳气的?,他白包里?就包了一块零一角洋钿,夫妻两个人留下来吃豆腐饭,拿了什锦糖和毛巾走的?时候还说不划算亏了两毛钱。真是个枪毙,杀头。”

  顾东文嘬了口热茶:“死?是最容易选的?路,活着才?难,好好活着更难,不过有时候能死?总好过连死?都不能选。”

  斯江没听懂这句,忍不住问:“什么叫连死?都不能选?为什么会有人想选死?呢?”

  顾东文想了想,说道:“比如有个离休老干部脑死?亡了,无意识不能自己呼吸,但是心脏还在跳,国?外医学界和法律都认定这个也算是真正的?死?亡,但国?内没这个说法,所?以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坚决要求国?家救治,已经在重症监护病房插管子躺了四?年,花了国?家好上百万,实际上医院医生护士大家都知道没有任何?意义。”

  景生一面把顾阿婆泡好的?一只脚抬出来擦干套上干净的?袜子,一面疑惑不解地问:“心脏还能跳所?以算是活着?是不是为了表现他们很孝顺?”

  斯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国?家的?钱不都是老百姓的?钱吗?谁同意的?呢?这也不科学啊,难道就这么一直继续下去?”

  顾东文嘲讽地笑了起来:“孝顺未必,但是离休工资一个月不落下倒是真的?,还有武康路的?老洋房国?家不能收回去也是真的?。”

  “啊?原来是为了钱啊。”

  “还有人进医院前?白纸黑字写了万一手术失败生活不能自理的?话不愿苟活,要子女答应他拔管子,子女答应了,一样插着管子躺好几年,这个更惨,看得见?听得见?,想死?却死?不成。也是为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呢。”顾东文叹了口气:“毕竟五百块就能逼死?一条汉子了。”

  顾阿婆拍着腿转过头来叮嘱他:“我?要是躺床上不能动了,我?也不想活,我?知道你们几个是真孝顺,真孝顺也不行,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大你早点送你老娘下去跟你老子团圆,记住了啊。”

  顾东文呵呵笑:“行,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你想活,我?给你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你想死?,我?也送你一程,全听你的?。”

  斯江气得差点把洗脚盆里?的?水打翻了:“阿舅!外婆,你们说什么呐,太不吉利了,外婆你说好要活到一百岁的?,一百岁国?家就给你发钱了,你不是一直说想什么也不做也有钱拿嘛。不许说这些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顾阿婆赶紧笑眯眯地哄外孙女:“囡囡现在发气脾气来,你舅舅都要害怕的?,听你的?啊,你要外婆活到一百岁我?就活到一百岁,帮你和景生带孩子,唉,也不知道将来谁那么走运,能娶到我?家囡囡,嫁给我?家景生,啧啧啧。”

  景生嗡声嗡气地回了一句:“阿奶你想太多了,我?这辈子也不会结婚的?,一直在家照顾你,还有照顾我?爸。”他端起洗脚盆下去倒水,斯江提上热水瓶跟着下楼,也没忘记信誓旦旦地表态:“外婆,我?也不结婚,我?也留在家里?照顾你。”

  “瞎说八说!”顾阿婆气得又拍了好几下大腿:“不结婚有什么好,看看小姚——唉,真是的?。”她头颈转得太快,咯嘣了一声,扭到了。顾东文笑着搁下茶杯给她捏了起来:“老娘你担心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不从小就哭着喊着要嫁给景生嘛,景生将来恐怕逃不出她的?魔爪,这也好,可不能便宜了那个老赵。”

  “哪个老赵?”顾阿婆一惊:“你说佑宁那个孩子?呸,谁那么倒霉摊上我?家斯南哟,一天太平日子都过不上,她要不是我?亲外孙女,我?都不给她进门!”

  远在乌鲁木齐已经制霸新班级的?陈斯南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拿袖子胡乱擦了擦作业本上的?口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大表哥想我?了,阿姐想我?了,宁宁哥哥想我?了。唉,今天晚上我?也梦到你们三个一下下吧。”

第154章

  灶披间里残余着浓烈的青椒味。指头长的绿皮尖椒,切去头尾,一根筷子从细头捅出去,辣椒籽去干净后斜切细丝,和姜丝肉丝在热油里爆炒,下饭配面皆宜。偏偏住亭子间的冯阿姨喜欢加少许水把碧绿滴翠的青椒焖得软黄萎靡,这么?一焖,青椒的味道就焖进了方圆几十米的每一丝空气中,弥久不散。

  斯江吸了吸鼻子皱起?眉,把木头窗户用力推开,和窗外正在冲脚盆的景生看了个?对眼,清冷的下弦月悬在半空,洒了斯江一脸淡淡的月华。

  “煤球熄忒了?水还烫伐?”景生侧头往灶披间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