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寅子南
老师傅端来一碗盛了水的青瓷碗到郑锦年手上。
一声锣鼓震响。
外围有人高声唤:“捧碗,开祠堂!进——”
座上的老人依次开始被人扶起,按照辈分先进,陈瑞发随后,再就是郑锦年捧碗迈入高门大院的门槛,身后人排成队伍缓缓涌入。
院子里露天的场地上,又是一番仪式。
这一套下来,怎么着也要半个小时。
三跪九拜的,上香也不知道要上多久。
陈家四小姐凑在陈家大少爷身边,拿手掩着唇瓣,不满已久:“郑锦年好本事,他一个外姓人,快赶过你这个正牌大少爷了,事事都由着他先,连祭祖这么大的事也要等着他来。老爷子这些年,是越来越昏头了。”
几位少爷小姐都聚在后边。
前方是叔伯辈的,正在祭奠祖宗。
大少爷陈殊看向前头后郑锦年一步才能接香的父亲,看着前面几位叔伯在做跪拜,他温和发笑:“这话说得酸溜溜的,我爸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
陈四无语:“咱们家人都好脾气,心地善,所以这个家快被他郑锦年接手了。”
陈殊性情温润,带着金丝眼镜,面上总是和气模样,别人说什么他也不恼。
他劝道:“他接手也是应该的,8年前要是没有他,这个家都要散了。这些年家族生意被他打理的这样好,是有目共睹的事,也不知道你在不平什么。”
陈四骂他蠢,头一撇,不理他了。
吃过早饭,众人返程回老宅,几位十多岁没成年的小姑娘陪陈殊等车,又说起这事。
“细说来,这位大表哥,我好像一年只见过一次,非得是这样的场合他才出现的,过年吃年夜饭,也不见他的踪影,他在这个家里,好神秘。”
“神秘什么呀,这个大表哥的破事可多了。你们知道吗,他高考考三次都没考上,大学读了一半就肄业了。一会儿要好好问问大哥,他读书这样差,为什么外公还那么器重他?”
“是啊,大表哥脾气好差的,打招呼都不理人的,总是板着脸。吓死人了。”
“岂止啊,他当着爷爷的面,都敢直接骂大伯父大姑呢,还说要把三伯赶出陈家。”
“真的啊,我的天!”
“真的,我妈说的,我妈还说了,大表哥就是因为脾气差,他老婆才不要他的,订婚前一天,他老婆跟人跑了,我妈说,是因为他家暴。”
“嘶——”几位小姑娘吓的面容失色。
陈小五一向是郑锦年的小迷妹,她年纪稍长这几位小姑娘,听到这些丫头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一人挨着脑袋一个巴掌。
“胡说八道什么,郑锦年可是地地道道的天才好吗,他大学是没读完,可后来自考本科拿了毕业证,去美国读了硕士,哦,不对,是博士。人家是博士,你们是什么,是一群听风就是雨的小学鸡。”
“五姐,你!哼!”
打发走了几位小姑娘,陈小五走到陈殊身边,和他一道目光看向被人群包围送进车里的郑锦年。
小五刚想劝大哥不要伤心难过,大表哥将他赶去分公司采购部做小经理,确实很打击人,但总归是有他的原因。
话还没说出口,陈殊回过头来瞥了她一眼,神情也不是很伤心的模样。
前方传来一阵哄笑声,两人俱都闻声朝那处看去。
郑锦年被人群包围着,上车不成,被拦下又同几位长辈在说话,那位在商会政要职干的叔伯和郑锦年拥抱,拍着郑锦年肩膀,在这样的场合里,郑锦年应对自如,面色如沐春风,与人谈笑风生,很是吃得开。
一旁的老爷子拄着拐杖,笑看着郑锦年,神情要多慈和就有多慈和。
而后郑锦年被送上了车。
陈殊渐渐收了视线,也挪动步子,挪了几步,他又看向那辆郑锦年已经开远的车。
画面一闪,记忆里有道少年阴鸷怒到极致的面孔。
那时候的郑锦年是绝没有半点人情味可讲的,他双眼猩红,掐着陈殊的脖子,陈殊的力气没有他大,那时候以为自己真的要死。
现在的郑锦年,脾气收敛了很多。他站在人前,连笑意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不温不火,不咸不淡,嘴角扯着笑,细看才知道,那眼神其实没有一丝温度可言。
同他打交道久的话,应该清楚,而今郑总的脾气很难摸,他像笑面虎,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在为什么事计较,等你反应过来,你连自辩的机会都没。
在这个家,他想叫谁生,谁就生,想叫谁死,谁就得死。话听上去挺二逼的,但理确实是这个理。
陈殊收了那些零碎的片段回忆,低了低头,忽然叹了声气。
陈小五问他叹什么气。
陈殊摇头:“锦年也就是看着光鲜亮丽,你不知道,他这些年,其实过得不容易。”
大哥一副惺惺相惜的神情和语气,让小五觉得有瓜吃:“丢个耳朵,细说,殊哥。”
陈殊弹了弹陈小五脑门,收了伤风秋月的感触,面色正经:“我还同情他,我被他害惨了,什么年代了,他还给我指个包办婚姻,我上哪说理去。怪不得他那个初恋要甩他,你们还不知道吧,他那个初恋,听说是要回来了。”
小五吸了一个长气,对于大哥被指婚的事,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却对大表哥初恋这事惊讶至极:“我的天啊!”
*
祭祖后,郑锦年忙着同人应酬,早上那顿饭等于没吃,这会儿饿得惨,在老宅谈事的书房大快朵颐,一口气喝了两碗暖胃的汤。
就着几碟小菜糕点和米粥,一屋子里的人在议事,郑锦年全程一言未发,只专心吃饭。
老爷子的书房重地,除了被郑锦年整治的陈三叔不在,几位年长他的长辈,这个家姓陈的男女都在。
众人商量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便是陈殊的婚事。
事情敲定完,老爷子也累了,挥了挥手,让众人先都出去。
家里的老大陈荣却不急着走,他见郑锦年已经用完饭,正在拿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嘴,身边下人端着碗碟出去,又拿来湿毛巾,让郑锦年擦手,陈荣问了一声。
“锦年,婚事的细节这都梳理得清楚了,你觉得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郑锦年拿湿毛巾擦了擦下颚,在家里,就用不着装,他面上神色生冷,是没表情的模样,淡声道:“没什么补充的。等婚事办完,就叫陈殊回总公司来,到时候直接去财务部接任。”
陈荣吃惊。
不光他吃惊,屋里的一圈人都吃惊,连陈瑞发也因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而暗了眼色。
郑锦年不在乎众人什么反应,这时已站起了身,转身去拿书桌上备好的一应材料。
一沓厚重的文件夹。
陈荣愣愣看向陈瑞发,陈瑞发点头,眼神示意一众人都先出去。
众人出去后没多久,郑锦年将摊开的文件夹推到陈瑞发面前。
陈瑞发不看,装作看不着。
陈家是做百货大楼发家的,旗下有几个著名的运动品牌,卖鞋子卖的很好。
郑锦年接手家族产业后,几年功夫,就转做了房地产投资和办起了互联网科技大楼,等于是将陈家的实体经济一路带上高速,和新时代接轨。
如今的陈家,早已不是当年在城南偏安一隅的小企业模式,陈家现在的投资越来越多,几乎横跨半个南江一带,8个重点城市,都有郑锦年建立新大楼的驻点。
家里的生意,郑锦年是打理的很好的,陈瑞发也渐渐想放手,有些事他想管,也没有精力管。
郑锦年很有本事他知道,他听说他最近又开始倒腾起那些稀奇古怪的小投资,不免要问。
“你这阵子,在各个高校实验室投钱,是要搞什么数字化ai软件?我听不懂,你这些年个人的投资投了不少,两年前办的一个什么知识付费网站,这才倒闭多久,怎么又想起弄这一出?”
郑锦年从私人腰包里掏钱做的投资,陈瑞发便不管他,他喜欢折腾这种东西,陈瑞发由着他,就是怕他被这些事占了时间划不来。
“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你少干点,不如干点正事,抽空啊,到底下工厂下巡下巡,看看机器,看看生产环境。”
陈瑞发又想起:“现在直播带货很火的,杭城那边出了好些带货的达人,这方面你研究研究,我们也可以做一个试点的网商ip孵化,实转网,这是现在的大环境,我都懂这个道理,要是真弄起来,想必又是一个突破。”
郑锦年靠在书桌边,继续翻着桌上的文件夹,哼笑了一声。
陈瑞发不懂这些,毕竟年纪在这,他就是再懂大环境,也不懂得这么细,突然说起这话,那就是谁给他吹了点风。
郑锦年道:“陈殊结婚后,回来总部,这事你交给他办。”
陈瑞发头发花白,可一双模样却是俊秀的,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容貌斐然的小伙。
就是他这双眼睛,在铜臭味里浸淫得太久了,上了年纪,便显得愈发浑浊。
他不高兴郑锦年最近总是跟他打太极,一着急,气性便上了脸:“你主意越来越大了,现在我说话你都不听了?”
“哪的事,你说的那模式,我不在行,那点盈利,说实在话,我也瞧不上。”郑锦年实诚道。
陈瑞发脸色这才好点,他刚在座里坐下,要拿几个印章给郑锦年,郑锦年将摊开的文件再度推到他面前,这下子,是逼得他不得不看。
“老爷子,您装看不见,我总要给你说句实心话,陈殊我派到底下历练,早晚是要回来的,这个家怎么着都姓陈,我一个外姓人,占了这么多年虚名,也该还了。这些分公司的资历备书我都记录在这,等陈殊回来后,再一点点拨给他。”
郑锦年替陈瑞发翻着页,陈瑞发一只骨瘦嶙峋的手盖住郑锦年手背,他扶着桌面,慢慢站起了身。
两人四目相对,老爷子眼里多年不见的狠厉幡然而起。
他像是佐证自己那时候果然没猜测,这就是个白眼狼,对郑锦年的厌恶和憎恨嫌弃全都迸了出来,可两秒后,眼里情绪又变得复杂。
郑锦年瞧着,这老头像是伤着了。
这么多年,再怎么着都是有情意的,陈瑞发现在是依赖他比别的多,他许是从没想过,这个孩子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想着从这个家抽身。
啪——
陈瑞发狠狠给了郑锦年一巴掌。
郑锦年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脸颊生疼,脑袋被扇得侧到了一边。
陈瑞发声线发狠,身子发抖发颤:“不孝子。你那些打算趁早给我清空,去祠堂跪着,给我跪到天黑,好好反省反省。”
家里的小祠堂漆黑黑的,这样的天阴冷又潮湿,家里的孩子只要犯了错,都在里面跪过。
但谁都没有郑锦年跪得多,跪得久。
表少爷被老爷子惩治罚跪的事很快在屋子里传开,依次传到几个小辈耳朵里。
今天是大日子,各地方散着的人,甚至连在国外的孩子都回来了,就等着吃晚上这一顿团圆饭,老爷子却安排郑锦年到祠堂罚跪。
到了傍晚六点,堂厅的席面摆上桌,众人都在等老爷子入席。
陈瑞发冷着脸,叫昌叔去喊祠堂里罚跪的郑锦年,昌叔晦声道:“走了,天将黑,锦年便开车走了。”
昌叔扶稳陈瑞发的手,陈瑞发脚步颤了两下,虚虚坐回沙发里,静了半天,他沉了声,没再提这茬:“通知外头,开宴吧。”
第0003章 晨间尴尬
从老宅出来后,郑锦年去了趟公司开大会,晚上10点后,他又去律师事务走了一遭,忙了一些事。
莫萧陪郑锦年一起清算私人基金会和私办的财产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