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寅子南
他没手机,没法跟康兆联络,进来后随便拉了个人问周玉程在哪,才走到玻璃罩下面,就见前方大屏赔率飙升,身边人急红了眼,说周董设局了,亲下场了。
郑锦年走到门口,往里面看了看,还真的是。
里头气氛剑拔弩张的,就等着周玉程一叠叠的下注,一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是赌徒模样。
章和勤也不例外。他抱着双臂,目光紧扫着周玉程,生怕他不加注。
又是一阵哄闹,闹声散开了郑锦年思绪,身边人喊,说周董加了8千万。
也不用人喊,郑锦年看着大屏上的赔率也估摸出来了。
在门口站着看了两分钟,郑锦年脸色一点一点冷。
实在是想起一些不好的画面。
少时家中,乌烟瘴气的棋牌桌室,从里到外,没有哪个郑家老爷们不赌的。在家里玩麻将,玩棋牌,玩得不知日夜,在外头赌场上玩大的。
这其中,属郑锦年亲爸玩得最厉害,每回去澳门一次,人就跟剥了皮的丧尸一样,双眼浮肿露出猩红,脸色瘦的蜡黄,只剩皮包骨头。
少时,郑锦年还单纯地以为,他这个爹是真去搞艺术,搞他的音乐,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的,回来就和他妈吵,家里能砸的全砸了。
偏偏他妈只知道瞒他。
那时,他还帮他爸说话,人有点爱好怎么了,他老爸想办音乐展,他妈不支持,就从他存下来的零花钱里出,他给他爸出钱办。
真是一场笑话。
郑锦年把眼睛一闭,脑海里自动就浮现了他爷气得呕血的场面,人也倒了地,一头蹿在了麻将桌上,麻将滚了一地。
也就是从那回起,郑锦年才知道,家里几个叔爷小打小闹的嗜赌真能害命,十三条隶属于郑家的街口铺面,全输了。
沿河一带的地盘,连着地皮都换了姓,全赔了人家。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郑锦年脸上冷得厉害,离开了场馆。
周玉程手笔大,这点钱于他而言算不了什么,爱好打麻将,是老港人传统,爱点赌,可能真是无伤大雅的事。
郑锦年停了脚,馆子里的经理认出他来,喊郑少,问是不是来找周董的,我领您上去。
郑锦年摆手,还是离开了室内。
人都已经坐到了车上,方向盘一打,郑锦年这就要离开地下车库了。到底还是心不甘。
不乐意。
郑锦年熄了火,解了安全带,头仰靠在车座里又坐了七八分钟,要是这时有人在,从后视镜能看见,郑少表情太痛苦了,呼吸都透着累。就跟鱼在溺水没个两样。
又几分钟后。
终究,郑锦年下了车,坐着专用的电梯,还是回到了馆内,重新,回到了室内,上了楼。
…
楼上,室内,章和勤赢了笔大的,心情怎么能不好呢。跟周玉程说话都变亲热了。
“程总,程老弟。我看也别等晚上吃饭再聊了,晚上您肯定有更重要的事办,我这就喊两个人来,你再陪我坐坐。”
“行。”
章和勤放眼望去,眼光伸得远,很快选中人,跟助理道:“把Zunla和安吉斯给我喊来。”
两个外籍青年。
四人单独僻了处聊天的地,门口围了保镖,章和勤心情好,给周玉程杯子里倒酒,像是在喝庆功酒。
章和勤行事利索,话不多说,道:“两位这几天在宁市的开销,程董买单,只管刷他的卡。玩好喝好,过几天到海市,我再招待。”
安吉斯是搞技术的出身,起初在华尔街搞人工智能的公司做算法的,是算法工程师,来钱慢,后来转做了证券,果然赚得盆满钵满。
他这人很谨慎,轻易不掉圈套,笑说章董你别坑我。
Zunla很随意,他今天就是跟章董过来玩的,认识朋友,不想太多。
章和勤往两人杯子里倒酒,说道:“放心。没坑。卖程董面子,程董有些私人的事,想问问你俩位。”
周玉程举高酒杯,杯身透着酒面,映着他脸,他似笑非笑。
章和勤道:“程董想问问,当年郑……Melody为什么好好地退学,中间隐情,问别人不知道,问你俩,多少能知道点,对伐?”
“Melody?”Zunla对这名字可太熟了,“你是说锦年郑?”
“嗯哼。”
Zunla拍着胸口揉了揉,禁不住道:“哎哟喂,这可是个大名人啊。很出名的,当年在学校,郑那支精研算法的队伍从低年级杀出来,全球二十六大高校联赛,他夺了榜首,一战成名。”
安吉斯点头,说道:“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我研二那年,这小子刚升大二,又组建了一支队,跟我老师研究了五年的汽车模型赛对打,明显走的是创业路线。我想起来了,后来那队伍获青创奖了,作为斯坦福杰出校友代表,周董,你还以个人的名义捐了几百万美元,亲自给他们队伍颁奖了。”
明明听着是人话,组合在一起,周玉程像听不懂。
在他的记忆里,他除了少年时见过郑锦年穷困潦倒的那面外,再无见过郑锦年的印象,更不要说这个名字,从没有听过。
章和勤点了根烟,一手烟,一手酒,坐到沙发里,道:“那是后来的事了。夏天刚到,五月份,气候就热的不行,郑便退赛了。”
安吉斯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有了那些印象:“是退赛了吗,那怎么后来队伍的核心技术还是第一版,那不是郑的专利吗,获过奖的,正因如此,才有了后来的创业队伍,才获了青创奖。是退赛了?你记错了吧,是退学了吧,获大奖后,拿了启动资金,郑自立门户,开始搞创业,这才退学的。我老师一度觉得可惜,后来一直提及他。”
Zunla诧异:“啊?退赛?这事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年春天,四月左右,我和郑在车展打临时工,一起说过话,没多久,他就生病了。当时我很忙,一直忙着耶鲁的博士面试,等回来的时候,郑就退学了,听说病得厉害,回国了。”
两人说得没有一处对得上。
便是知情人可能也是一知半解的程度。两人谈及郑锦年,忽然生起旧时回忆,一道感慨起来,Zunla问章和勤郑退赛退学后,后来又去了哪里发展。
安吉斯却说:“郑似乎回国搞起了房地产,赚发了,说是成了房产大亨。后面校友间就逐渐没了他的音信。”
章和勤吸了一口烟,笑:“郑,现在就在宁市发展。晚点弄个局,我来安排大家见个面。”
两人惊讶。面上露出被岁月震荡的喜色。
章和勤又吸一口烟,终于,娓娓道开。
“郑,锦年啊,在斯坦福统共也没待多久,两年功夫不到,大家记不住这些,也很正常。但事实么,事实是。”
章和勤望向周玉程,问:“周董,你还要听么。”
周玉程一点声都发不出来,脸色不好,捏着酒杯用力,指尖都透着白。
片晌,周玉程抬起眸色来,声音是哑着的,道:“听。你说。”
“郑锦年,郑总,是四月快结束时住院的,没错。不过,不是生病,是出车祸了。住了很久的院,嗯,所以后来退赛退学了。”
章和勤就说到这里,便不说了,后面有些话不好说,也禁不住说。
Zunla和安吉斯震惊,又是一番感慨。
章和勤按灭了香烟,便叫助理将两人请了出去。
室内再度宁静。
章和勤斟酌着用词,从烟盒里倒出一根烟,拿手里哆了两下,问周玉程:“后面还有一些,仅我们俩能听的话,你要听么。我想,锦年就是跟你关系再好,这些事,他也是肯定不会跟你说的。这毕竟么,是他人生,最至暗的时刻。”
周玉程整个身子都埋在了暗处里,手也摸到了桌上的烟盒,还是停了,抽出烟来,没燃。
“你说吧。”
“那我敞开了说了。”
第66章 得知锦年旧事(3)
“当年的车祸啊,不简单。
有人暗箱操作控制锦年这支在玩的车队输比赛,设了赌局,这场必须输,花钱来买郑锦年的关系,买不动,郑锦年太肘了,非要赢这场比赛。车到终点的时候,被后车撞翻了,出了车祸。
撞车的,是同队伍里的青训生,开着后车,他没事,郑锦年和车里的主赛手当场晕厥,说是主赛手关键时候护住了郑锦年,胳膊被截断,人直接没了。郑锦年大出血,住院两个多月。
人是我送到医院的。医药费是我掏的。后来锦年记着我这份恩情,见着面总喊我一声哥。
那是五月份,我在美国待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热的夏天。也有可能是这年我遇见的事太诡异了。
我就记着,郑锦年住院长了一身的痱子病,我见着不忍心啊,这么有能力,又能给我赚钱的小孩。我几次来医院看他,他住院这么久,家里没人来的。一直没人照顾,我只好花了点钱请了个看护。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正遇到他一道打比赛的那些孩子来找他麻烦,起初我以为是车队里的,但看着不像。细问了才知道,是一起创业的。郑锦年因为身体状况要退赛,退伍里的老大和他就此闹掰。
至于后来那比赛还获奖了,你给他们颁了奖,郑锦年人都不在队伍里,怎么还用他的技术这些事,我就不知情了。
我就记得,那晚,郑锦年终于开口,他求我办件事。
他说他要退学了,求我将他送回国,家里出事了。
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很大的麻烦,家里老头子病了,老家人闹着争家产,工厂因为那年春天的暴雨出了事故,砸死了人,货款全积压了,一拖再拖,厂子拖着就快要倒了。
这年,他才22岁,他嘛,长得老么俊啊,所以看着年轻,我一直以为他才十多岁。
我又问他,你回去能管什么事啊,他非跟我说,他答应了的,答应家里,要真出事了,得回去的。
我就给他办了回国的机票,亲自将他送到了机场,我看着他进去的。
唉,缺西啊,不要说了。
锦年举着两个拐杖,头被绷带缠的,像个木乃伊,走路都困难的,我当时,准备了20万,提着个大包,让他带回去。
他不要的,拉着我手,跟我说。
这个情他记住了,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就叫我来宁市找他。
所以一来二去,我跟锦年,便有了这些年的交情。前几年我在非洲那事对吧,就是锦年帮我的。
这都多少年了。我都快忘了他了,没想到我被困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真只有他第一时间来联系我,唉,真是感动。
所以我说锦年这人么,很重情重义,跟时间没关系。他心里有杆秤,始终会记着的。”
章和勤说嗨了,烟也不抽了。
手按着唇,章和勤将烟彻底掐灭在烟灰缸里,坐起身来,笑:“就这些。万幸的是,他回宁市救他们家老厂子,不仅救活了,还真发了财。不幸的是,打这以后,他就永远困在了宁市,他那些关于造汽车的梦啊,理想啊,全都没了。他今年多大了?30得有了吧。我就是没想到啊,他还愿意跟你好,真是惊掉我眼睛的事。”
章和勤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神情也认真了:“周董,你当我稀罕你摇这个局给我撒的这点钱啊。我来宁市,就是来找锦年的,我愿意跟你搭伙办这个比赛,就是想看看锦年什么态度。果然,没态度,都不掺和,到现在了,都不愿意开口跟我谈一点关于车赛的事和买卖。他真是变了。”
章和勤已经看到了从廊上走过来的人。那人忽的靠在门上不动了,双手也抱臂,靠着门,就往这里看,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眼前这位傻少。
章和勤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烟灰:“不聊了。晚点我单独喊锦年吃饭,就不喊你了啊。不过,算了。劝你对我小郑兄弟好点,这话怪没有意思的,锦年是聪明人,跟什么人来往,他自己清楚有分寸。好了,好了,不耽误你了,你去吧。”
周玉程顺着他点头颔首下巴一指,他坐在沙发上,猛得转过身去。
郑锦年不知道几时来了,靠在隔着好几个厅之远的正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