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陈浦找了家常去的烧烤店,寻了张角落里的桌子,他还嫌离别人不够远,把桌子又往外搬了两米,再拉两把椅子过来。李轻鹞一直安静瞧着他忙活。
店员过来了,陈浦让李轻鹞先点,李轻鹞不接,平淡道:“随便。”
陈浦就点了几手肉,又按照她上次的喜好,点了玉米粒土豆片豆角等等,再问店员:“有没有大麦茶。”店员说没有,陈浦就对她说:“先坐一下,我去买。”
李轻鹞:“嗯。”
这回应该是没促销,他没有拖2L大瓶装回来,只拿了两个500毫升的,她一瓶,他一瓶。
两人终于坐定。
李轻鹞拧开饮料喝了一口,说:“说吧,想聊什么。”
陈浦沉默了几秒钟。这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他身为她的直线领导,又是长辈,本想严肃地跟她进行一次思想沟通,指出她在工作、人际方面一些不合适宜的做法,以及……个人情感方面可能存在的危险因素。他理应占据这场谈话的主控权。
可一路走来,他不知不觉就干了这么多活,只想着让她吃得舒服聊得尽兴。此刻,小他几岁的初级警员李轻鹞就这么神态平淡地坐他对面,单手拿着他奉上的饮料瓶,另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旁边空椅背上,仿佛正耐着性子等他发言。
陈浦定了定神,赶走脑海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说:“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李轻鹞抬抬下巴,觉得他今天实在墨迹。
陈浦缓了缓那股憋挫劲儿,说:“不是朋友闲聊,是工作谈话。”
李轻鹞这才坐直了,放下饮料:“好。”
陈浦望着她清清凌凌的眼睛,刚开始他总觉得这双眼睛不知人间愁苦,现在才明白不是这样。
“你和骆怀铮,以前是什么关系?”
李轻鹞答得干脆:“前男友。”
“近几年,你们有没有联系过?还有没有情感纠纷和利益往来?”
李轻鹞盯着瓶中饮料,答:“没有,唯一一次联系,你也看到了,是上周末同学聚会。早已经没有任何情感纠纷和利益往来。”
陈浦拧开饮料瓶,喝了一口,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说:“公事公办,不要介意。”
李轻鹞望着他笑得露出的白牙,嗤了一声说:“别说废话。”
陈浦敛了笑,又问:“你们过去的关系,会不会影响你对相关案件的侦查态度和判断?你明白我在问什么。在我心里,没有人比李谨诚更重要,包括你。骆怀铮与李谨诚的失踪目前看来没有关系,将来万一有,我就会查他。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李轻鹞抬眸望着他背后的市井烟火景色,平淡地答:“好巧哦,我也是。没人比我哥重要,当然也包括你。任何人和事都影响不了我的决心。”
周遭一片喧嚣,灯光明暗交错,烟火温热熏染。
两人朝着对方,放完相似的狠话,隔着张桌子,无声对望。
最后还是陈浦先偏头看向一侧,黑色短发下的白皙耳垂,透着尴尬的微红,脸色却淡得很,扬声催道:“服务员,我们这桌菜快点。”
烧烤终于上了一波,陈浦先吃了五串肉打底,李轻鹞也吃了两串,他才又开口:“行,这事达成一致,就算过了。我们再谈谈你的人际关系。”
李轻鹞抄手抱胸:“我的人际关系,处理得还不够完美吗?”
陈浦心道,完美,太完美了。可就是这完美,如今才令我意识到,那不是真实的你。
“没有人跟你说过吗?”陈浦缓缓地说,“李轻鹞,你的笑,其实很假。从上班第一天就是。”
第18章
李轻鹞嘴角的笑,慢慢消失了。
有人说过的。
其实一开始,是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笑。
那时候她已大三,和同寝几个女孩,关系一直不亲近,只维持个表面关系。后来有一次,有个舍友生日,她还是去了,原打算送了礼物,随便吃几口就走。但她的舍友们,其实都是蛮好的人,性子也爽快。她们拉着她喝酒,李轻鹞随意敷衍,不知不觉,她们先喝上头了,她还没事。
酒后吐真言,她们说,李轻鹞,同学这么久了,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傲?谁都不放在心上?
李轻鹞平淡地说,我没有,我就是这样的性格。
三年了,三年啊!我从来没看到你笑过。有个舍友说,你到底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啊,以后大家都是警察,我们帮你。
李轻鹞没答,只是又喝了一大杯,低头压下眼角湿意,然后抬头笑着说:“谢谢。我这不是笑了吗?”
“切!”另一个舍友说,“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过,以后还是要多笑,别什么都挂脸上,不然别人一下子就摸清你的底了。老师不是说了吗,咱们干刑侦的,最重要的就是心思深、稳重!”
第二天早上,李轻鹞酒醉醒来,望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又笑了笑。
她想室友说得没错,她真的不太会笑了。
原来,笑不是一种表情,而是一种能力。
再后来,李轻鹞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越来越多。她像是换了个人,处事得体,笑容春风,不达眼底。几个舍友把她的极端转变,看在眼里,相互对望着,也不好说什么。
毕业前夕,寝室长给她发了条微信:
【有时候,我们要用很长的人生,才能得到真正的治愈。李轻鹞,别着急,慢慢来。凭良心讲,虽然你笑得还是很假,不过不熟的人应该看不出来。以后保护好自己,期待早日看到你开怀大笑那一天。】
……
她不说话,陈浦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望着她低垂的眉眼,他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他还是要挑明,不为别的,为她。
在陈浦一直的信念里,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就该明明白白、表里如一地活着,人只有先通透才有真自在。
换做别人,陈浦自然不会多嘴。可她不一样。
以前他是不知道,以为她就是顽皮,就是虚伪,就是喜欢作——毕竟他对年轻正常的姑娘,了解不多。
可看到她在骆怀峥面前的局促失态,看到她在高中同学前的清冷倨傲,他才意识到,那一面,才是真实的、活生生的李轻鹞。
而不是平时坐在办公室里那个完美面具,你永远看不清她的真实内心。
陈浦说:“是,你在二队,跟每个人相处得都很好,人情世故,滴水不漏。你的工作也很努力,很拼命,论表现你绝对优秀。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和每个人的交往,都不走心,为了‘交际’而‘交际’。
可你有没有意识到,他们并不是通俗意义上,你要搞好关系的办公室同事。我们和别的行业不一样,我们是刑警,是战士,是战友。战友就意味着,在危险时刻,我们可以把后背放心大胆地托付给对方。可是你敢托付吗?一个人偷偷跑去张希钰家里查证物,不找任何人帮忙;抓捕通缉犯时,明知外围有包围圈,他逃不出去,你还是一个人追上去拼命。正因为你从没拿出过真心,露出真实的自己,和大家交往。所以你自然而然也不会真正地去信任任何人。我说得对吗?”
他端起大麦茶,又喝了一大口,低着头说:“我其实很不喜欢看到你那样笑,看到你左右逢源,去讨好队里每个人,第一天我就不喜欢。你把自己活成了个社交典范,不累吗?李轻鹞?你本来,真的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李轻鹞端坐着,一动不动,脸上也没表情。她的眼睛注视着陈浦胸口的扣子,眼眶微微有点热,但是她忍住了。
陈浦这些话在心里翻腾了好几天,索性一吐为快:“我说要你真心和大家相处,不是要你无缘无故掏心掏肺倾注情感,而是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你不高兴,就不要笑。你想理谁就理谁,不想理谁就冷着。为什么要主动提出给方楷打听学校托关系,为什么要投闫勇所好带茶叶?你真的喜欢干这些事?
大家其实并不是真的在乎这些。你看周扬新,脾气倔得很,还很自大,跟谁都冲,可是有问题吗?队里谁也不觉得有问题。这些兄弟跟了我这么多年,个个精明,除了闫勇,谁看不出来你的客套和刻意。大家只是不说而已。大家只是等着你放下戒心,真正成为二队的一员。”
李轻鹞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垂头坐着,像一棵寂静单薄的树。
陈浦沉默了几秒,再抬头看她时,眼神锐利清明:“还有对我。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总说些暧昧的话,总是招惹,单撩我一个?是好玩,和我开玩笑,还是想寻求刺激和挑战?你有没有想过,我陈浦要真是个见色起意的狗东西,接了你的招,你要怎么收场?
我是真把你当亲妹妹,可你把我当什么?可以随便耍弄的人?还是撩完可以随手丢掉的人?”
李轻鹞的眼泪滑落,迅速擦掉,站起来说:“你说的都对,我就是一个虚伪自私的人。撩你就是好玩,没别的,千万别多想,毕竟你这么多年没女朋友看起来有点难度。陈队,我现在就回家反省了,你慢慢吃。”
陈浦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他直直地望着她走远,几次冲动要站起来追,忍住了。
他对自己说,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这事不能道歉。这是原则问题,必须让她想清楚,对她的长远才更好。
陈浦立刻叫服务员来迅速算账买单,前后忍了足有三分钟吧,看到李轻鹞的身影在前方巷子拐了弯,他飞快站起,跟了上去。
就这么隔着一百来米,确保她在他的视线里,一路跟,跟到了她家楼下。陈浦侧身站在一棵大树后,看着她上楼,直至看到她家灯亮起,他默立了一会儿,冷着张脸拿出手机,发消息:
【刚才我的话可能有些重,言辞不当,对不起。但我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忠言逆耳对不对?】
没有回复。
又过了一会儿,他输入:【脚全好了吗?明天要不要背?】又删掉,默了一会儿,改成:【脚全好了吗?明天要不要哥哥背?】
还是不回。
陈浦慢慢吐了口气,往家走去,一只手臂抬起,手掌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后脑,又沉沉地叹了口气,上楼。
第19章
李轻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过去几年,大多数时候,她的心情都没有明显起伏。她流着眼泪,气呼呼上楼,“嘭”一声砸上门,金刀阔马坐在沙发上,越过窗,望着对面那扇黑漆漆的窗,还觉得余恨未解。
又冲进厨房,把冰箱里剩的大半锅猪蹄,统统倒进垃圾桶,再把空砂锅哐当往水池一扔,但她还没完全丧失理智,记得放热水泡上不然回头难洗的还是她。
又恨恨地盯一眼垃圾桶里的猪蹄,仿佛那些都是某人的尸体,这才回到客厅,怒火稍平。
她给自己倒了凉水,喝了几大口,抬头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
刚刚陈浦叭叭叭说那么一大堆,犀利又无情。她不想承认,但又无法忽视,内心涌起的,不止是愤怒,还有羞耻、委屈、心虚……等等混乱隐秘的情绪。现在,她还被它们熏烤着,无地自容。
平复了好一会儿,李轻鹞仰面倒在床上,抬起一只手背,挡住眼睛。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浓烈复杂的情绪反应了。
都怪那个直肠子,一点脸也不给她留。
洗了澡,李轻鹞换上舒适轻薄的睡衣,自我感觉已经恢复了沉稳淡定,躺床上看手机,才看到那条短信。
【脚全好了吗?明天要不要哥哥背?】
李轻鹞冷笑,输入:谁是你妹?
又删掉,盯着他这句话好一会儿,把手机丢到一旁,回什么回,给他脸了,睡觉。
李轻鹞本以为今天又要失眠,毕竟前一周她旧伤疤被揭,每晚睡得都很渣,现在陈浦又无情给她添新伤。
谁知躺下去没多久,她就睁不开眼,一夜无梦,酣睡到天亮。早上醒来,居然神清气爽,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
她想,自己可能是真的有病。
李轻鹞第一个到办公室,很快,同事陆陆续续来了。要是平时,李轻鹞闲得无事,就会动动念头,和每个人都聊上一两句,随手增进增进感情——反正动这样的脑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可她今天看到每个同事或憨厚或精明的脸,就想起陈浦的话——
【我其实很不喜欢看到你那样笑,看到你左右逢源,去讨好队里每个人。】
她不知怎的,就没了耐心和动力再去干这样的事,只简单和同事们打个招呼。反倒是有几个人主动跟她说了几句话。
陈浦走进办公室时,李轻鹞在看卷宗,眼角余光却第一时间瞥见了。她毫不犹豫把头埋得更低,招呼都不想打。
办公室里都是人,陈浦的脚步似乎在她座位旁停了一两秒,走了过去。
这时,方楷来了,很高兴地一拍李轻鹞的肩膀:“小李,真要多谢你,你同学很够意思,我们家大崽进了思明培训,还是他们的金牌老师带。全靠你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