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辛灿
“那好,我很快就回来。”
“嗯,路上慢点,这个时间点,食堂人多。”
言歌茗点了点头,和沈红城对视了一眼,便快步走了出去。
言歌茗出门之后,沈红城看见父亲在自己面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他知道父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的说教了。沈重南看着沈红城的目光像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审视,总是令人觉得如芒刺背,不过沈红城从小到大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审视。
“爸,我错了。”沈红城率先开口。
“你错哪了?”沈重南一脸疑惑。
“我不知道,但我从小到大,我在你眼里好像压根就没对过。”
“这件事你哪儿有错?你能趋利避害,绝处逢生,我只能感到庆幸。但你要明白,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没了,我和你妈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别忘了,你和小言马上就要结婚了,凡事多想想家里。下次遇到这种事,最好还是能躲则躲。”
沈红城撑着药坐起身来,想要辩驳几句。
“你别乱动,天这么热,伤口裂开的话,容易感染。”
沈红城没有再说下去,他开始担心,自己这次误打误撞地咬了那些毒贩一口,自己和家人会不会招到邪恶的报复。不过到了后来他才知道,舒城警方把他的私人信息保护得很好,毒贩根本收不到有关的风声。而且那几个毒贩背后的贩毒团伙的主要活动区域,并非舒城,而是舒城的邻市棉城。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沈红城和沈重南纷纷朝门口看去。
只见来者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飒爽的警服,中等个子,脸上堆着笑,手里提着个很大的果篮。
“南哥,你在啊。”
“海涛,你怎么来了?”沈重南的语气有些惊讶。
虽然沈红城这些天见了不少警察,但是眼前这个人看着非常眼生。
“爸,这谁啊?”
“红城,林叔都不认识了?你刚上小学的时候,我还去接过你放学呢。那时候,你每次都缠着我让我给你买学校门口的凉拌藕片吃。说你爸妈都嫌脏,一次都不肯买。”
“哦哦,我想起来了,”沈红城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是黑猫警长叔叔。”
“对咯。”林海涛笑着把果篮放在了一旁的床头柜上。
因为那时候《黑猫警长》这部动画片正在舒城的少儿频道热播,风靡一时,加上林海涛皮肤黝黑,所以沈红城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
“海涛,是不是红城这事有什么问题?”沈重南紧张地看着林海涛。
“南哥,你就别大惊小怪了,能有什么事?天塌下来有上面顶着。”
“我没闲工夫跟你扯淡,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沈重南的语气有点冲,说完站起身来,看向窗外。
“红城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来看看,”林海涛看了看沈红城,“红城,好样的,有你爸当年的风范。”
“我有个狗屁风范,海涛,有什么事出去说吧。”
“嗯,”林海涛点了点,又对沈红城露出了一个微笑,“大侄子,好好养伤。”
沈红城默默点了点头,欲言又止,因为他发现,父亲的脸色此时此刻变得很凝重。
在二人出门之后,沈红城蹑手蹑脚的下了床,透过百叶窗往外看。窗户和大门的隔音效果一般,所以还是可以隐约听见谈话的内容。
“南哥,等会您能不能跟陈局见一面,他知道是您儿子受伤了之后,正火急火燎地往这儿赶呢。”
“有什么好见的,我就是一个卖苦力的工人,别耽误你们这些‘人民好卫士’的时间。这件事就算我儿子他自个儿倒霉,赖不了别人。”
“南哥,你要这么说话那可就没意思了,做兄弟的知道你这些年心里不痛快,其实当年你和梁队长那件事……”
“行了,”沈重南打断了林海涛的话,“当年的事别提了,懒得听。”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大家这些年都是各忙各的,这次因为红城这个事,咱们正好借此机会聊一聊。”
“聊个鬼,海涛,咱俩是自己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别因为自己是个副的,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具体有几斤几两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我其实不反对工作中溜须拍马,但是一个人不能只知道溜须拍马。你别再说了,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别待会儿见了面,又吵架,弄的各自下不来台。”
“你看看你,还是那狗熊脾气,这么多年了就不能改改。”
沈重南白了林海涛一眼,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刚拿出一支,又突然想起这是在医院里,便又无奈地塞了回去。
“南哥,烟这玩意少抽点,咱都不年轻了。”
“都跟你一样,烟酒不沾,女人不碰,当和尚?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又看不上?”
“不是,你到底有没有跟嫂子说清楚啊,我这六零后的人,咋把85年的也给我介绍来了,这不诚心耽误人家么。”
“唉,那姑娘人挺好的,就是命不好,丈夫得了肺癌,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如果不是带着孩子日子过不下去,她还真准备守一辈子寡呢。”
“唉,这真是好女人啊。”林海涛感叹了一句。
“再好又怎样?现在人都嫌这种丧偶的女人命硬,克夫,宁愿找那种离异的。”
“唉,你又扯远了,南哥,晚上陈局那儿你还是得赏个光啊。”
就在沈重南犹豫不决的时候,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了一个年轻人,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飒爽的警服,对着沈重南和林海涛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二叔,师傅,陈局到楼下了。”
“师傅”二字闯入耳膜的时候,沈红城心里顿时为之一震。
沈重南一脸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脸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晓峰,真有本事,这么年轻就二级警督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师傅说笑了,依我看,红城才是真本事,谁能想到书生的枪法不是吹出来的,他的事日后必会成为舒城警界的传奇。”
“他?得了吧,红城那个愣头青哪能和你比啊。他做的那些事可能只是他的应激反应。”沈重南无奈地笑了笑。
“南哥,‘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应该对你说才对,红城这孩子以后绝非等闲之辈。”
“行了行了,海涛啊,商业互吹到此结束。”
“师傅,您还是去一趟吧,别让陈局干等了,这就是个私人聚会,没那么多讲究。”
沈重南摸了一下下巴,思考了几秒,点了点头,说:“海涛,先说好,我是给你面子,不是冲他陈星海。”
“是是是,你还冲我面子,我有个屁面子啊。”林海涛陪着笑脸说到。
“那你们俩先下去,我跟儿子说几句话就走。”
“行,那你快点儿。”
“知道了。”沈重南不耐烦地回答到。
沈红城见状,立刻赶紧蹑手蹑脚地溜回了床上,并且把毯子往身上一搭。
沈重南进门一看,斜着嘴巴笑着说:“哟,你小子动作够快的啊。”
“什么动作够快的?”沈红城一本正经地装傻。
“还跟我装糊涂?你刚刚不是趴在窗户边那儿偷听得挺过瘾的么。”
果然,知子莫若父。
沈红城也不装了,问道:“爸,我小时候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舒城有那么多警察认识你啊?”
“这不奇怪,在你出生前那几年,我去警校讲过几年课,所以很多警察都与我相识。”
“可是……可是这事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沈红城的语气透着怀疑。
“陈年往事,不提也罢。而且当警察有什么好的,那么点工资。而且他们要是真的有本事,你也不会躺在这儿。”
“可是,爸……”
“别说了。”沈重南寒冷至极的目光射了过来。
“噢。”沈红城呛了口凉气,怯生生地答道。
“我出去一趟,别告诉你妈。”
“你和警察吃饭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也不能说?”
“你哪那么多废话?我叫你别说就别说。”沈重南的声音比刚才又高了好几个声调。
这时,言歌茗从食堂回来了,手里还提着几份热气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爸,你要回去?先吃点饭吧,我买了你爱吃的红烧带鱼。”
“不了,小言,我有点事急事要先走,你们吃吧。等会红城她妈会送鸡汤过来,你俩都喝点。”
“哦,我已经知道了,妈妈刚刚给我打了电话。”
“嗯。”沈重南点了点头。
当沈重南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俩一眼,表情很复杂。
“爸爸他怎么了?感觉他怪怪的。”言歌茗疑惑地问。
“我从小到大,他都是怪怪的,别管他了,吃饭吧。”
“嗯,你的伤口现在还痛不痛?医生说痛要及时跟他们说。”
“没之前那么痛了,就是有点胀胀的感觉。”
“我爸说你真是命大,他本来还想炫耀一下他女婿本事,只是这个事情敏感,不敢到处乱说。”
“嗯,还是别说的好。其实,我真想尽快忘掉这件事。”
“嗯,那倒也是,但这恐怕不容易啊。你晚上睡觉还是不要乱翻身,医生说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裂开的话,就有苦头可吃了。先吃饭吧,一个小时之后要换药了。”
“好,你也吃。”
打开饭盒后,浓郁的香味快速地弥漫在整间病房中。沈红城看着碗里的红烧带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在这个案件告破的一个月之后,沈红城的伤情也基本稳定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在医院里都快闷出病了。没想到来之不易的暑假竟会碰上这种事。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一波一波地来探视,听着同事们和学生们不绝如缕的赞赏,沈红城并没有感到一丝的自豪。
韩泽鸣警官殉职了,与沈红城交手的那几个毒贩也死了,他成了很多人心中的英雄。但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打心底里不想遇见这种事情。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虽然他为人师表,但绝没有高尚到为了这个社会可以挺身而出的地步。
大概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看了电视新闻的缘故,都争先恐后地让沈红城描述当时的情形。但是他每次都只是三言两语地草草说了几句,便不再开口了。自打住院以来,韩警官满脸血污的样子不止一次浮现在他的梦境里,还有韩警官临终前的话语以及那紧握着的拳头,都将成为沈红城这一生难以抹去的梦魇和遗憾。
在沈红城出院那天,来了很多人,有警察、医生、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而且韩泽鸣警官的遗孀也来了,她带着十岁左右的女儿,把一束美丽的鲜花递给了沈红城。沈红城接过鲜花,看着韩警官女儿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的脸,似乎已被眼泪浸透了,早已没有了女孩该有的青春之色。
“对……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爸爸。”沈红城想了好半天,才慢慢挤出了这句话。
女孩摇了摇头,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然后微笑着说:“爸爸是警察,沈叔叔是舒城的市民,警察本来就是应该保护市民的。是爸爸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女孩说到这儿,已经彻底哽咽了,但是一直绷着嘴唇。
“沈叔叔,但是我真的好想好想爸爸啊,我已经好久没有和他一起吃晚饭了,也好久没有陪我练钢琴了。”
韩警官的遗孀也哭了,用手擦着女孩眼角的眼泪。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哀伤垂泪。
沈红城直直地仰着脖子,憋了半天,才没让眼泪流下来。他只模糊地记得,在场的所有人说的话仿佛后来都变成了嗡嗡的虫鸣声,就像是枪战那晚的虫鸣声,越飘越远,渐渐无法让人听见。医院上方那雪白的天花板,四周的墙壁,悠长的过道,医生和护士们的白大褂,病房里雪白的床单以及不断从中央空调当中吹出来的寒冷气息,让他仿佛在一瞬间跌入了寒气逼人的北极冰原。那彻骨的严寒让他头晕目眩,骨髓都仿佛停止了流动,他仿佛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脚底传来的冰面破裂的声音。
此时此刻的他,其实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无数的波折与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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