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四?邻冷笑:“那,不像你家秋屿好强,吃屎都得争尖尖。”
“那也比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强。”
老保姆跟人骂架了。
一骂人,大家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屎尿屁,离不开七大姑八大姨一干家属,上至先祖,下到生出没屁/眼的小婴儿。
县城的冬天,是萧瑟的,天上凝着灰的云,人的鼻尖红着,大街上叫风一吹,嘴巴要裂出血。老保姆所求,是一车蜂窝煤。
那样的日子,也是很远很远的事了,李秋屿想?起这些零碎,挑拣出来几样,跟明月说?了,两人一直说?话。
“我们庄子只冯大娘烧煤球,她家有个小堂屋,特别暖和,一天得烧好几个,她还?在炉子上烤香蕉,烤馍片儿。她跟婆婆两个人吃饭、洗漱、看电视睡觉都在那小屋里?。”
“请你吃过东西是不是?”
“对?呀,我那次挨炉子边坐着,手热热的,脚也不凉了,都不想?走,我就幻想?,要是冬天有间这样的小堂屋,心里?会美的。”
明月流露出陶醉的神情,李秋屿看得笑,好像光是回忆那一刻,她就美得不行?。又降温了,他不再叫孟文珊过来,家里?也只有他和明月两个。他有时回来早,有时晚,家里?的灯始终亮着,明月总要等他到家说几句话才肯睡觉。
“你住这么好的家,肯定?天天心里?美,是不是?”明月眼睛亮亮的。
李秋屿忍俊不禁,他端详起她,明月有的时候极像小孩子,她怎么会有喜欢的男孩子呢?他说:“马上就能去学校了,洗洗头吧。”
明月十天没洗头,油得不能看,本来该洗的,又碰上生理期。这下无论如何也该洗头了,李秋屿是爱干净的,明月不好意思让他洗:
“我八成都臭了。”
李秋屿笑道:“特殊情况,洗洗就好了。”
他放了两盆热水,家里?本没盆,他用不到,这些东西?全是向蕊买的。
明月躺下来,头发泡进盆里?,李秋屿的动作?轻柔,不像奶奶,小时候给她洗头用力抓挠,手指甲硬得要命,从头皮上过去,疼死人。
真舒服啊,明月闭了眼。
洗头膏香香的,这是周末午后,香气?浮动,被她鼻子捕捉的那一刻,就永远地留在了她心上。
李秋屿给她擦头发时,孟文珊来了,她看着这一幕,很自然说?:“洗头了啊?今天阳光好。”
这个周末,李秋屿要同孟文俊见面的,聊投资酒店的事情。他迟迟不到,孟文珊便亲自来问问。她拿不准李秋屿,他做什么都很客气?,好讲话的,但实际上不热心。他对?所有人都一个笑容,好像那个笑,是冷藏起来的,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拿出。他很有风度,尤其?招女人喜欢,他的模样,说?话的语气?,做事的态度,都是容易叫女人心动的。李明月是亲戚,可也是个少女,少女是女人的预告,孟文珊意识到上回的话李秋屿没听。
李秋屿是一个谁的话也不会听的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支配他。
孟文珊说?:“大哥特意等你,打电话也没打通。”
谁大哥?明月竖着耳朵听。
李秋屿听到了,也看到了,手机在那里?自己响自己的。
“我忙完过去,”他抬头微笑,“叫你又跑一趟。”
孟文珊刚做了头发,中?短长度,偏分着,烫成不大不小的卷,女人一过三十难能水灵,她疑心其?实二十八那年就见颓势,怎么挽救,都是大厦将倾。
少女的头发是这样多,这样黑,跟狗窝一样乱着,也是好看的。明月没有流海,额头倒还?像孩童那般,往前高高突着,她的皮肤像桃子一样,气?血充盈,圆鼓鼓的腮帮子,真是年轻。孟文珊不知怎么的,一眼一眼地观察起这个女孩子来。
“要不然,看会儿电视?过会儿一起走?”李秋屿跟她说?话,孟文珊忙忙应了两句,看着明月说?,“你乔老师碰到我,还?问你的情况,很关心。”
明月不便转头:“我明天就去学校了。”
孟文珊说?:“跟几个老师商量了,利用不重要的副课给你补补,当然,不能像平时上课那么细,你自己课下多用功。”
李秋屿手松了劲儿,明月转头:“孟老师,我一定?用功,真是太麻烦你了。”
孟文珊笑意淡淡的:“你这孩子,嘴巴倒甜。”她瞥眼李秋屿,“能走了吗?”
阳台特别暖和,简直可以说?是热,李秋屿只穿件黑色高领毛衣,额头出了汗。但一过了三点?,阳光便成逃遁的兽,李秋屿还?是把明月扶回沙发,让她头发干了再小睡一会儿。
“你下午还?去酒店吗?”明月都不想?孟老师来,她一来,李秋屿就要跟她走。
“要去的,晚上回来。”李秋屿一边说?,一边放下袖子。
当着孟老师的面,她欲言又止,李秋屿笑道:“你自己安排,学习学累了看看电视也行?。”
明月对?电视的需求低,她打小看得少,不像同龄人那样迷恋,一开学,就爱讲假期里?看了什么电视,什么情节。李秋屿书房里?有个电脑,他倒真教她学着上网、查些资料,刚开始,明月觉得很新奇,可一想?到不能到学校去,她便不再恋这个东西?,心思重新放学习上。
屋子静下来,像自己家的院子。明月给杨金凤去过电话,只字不提崴脚的事,杨金凤生怕她多花钱,匆匆挂断,她晓得明月念书好,跟老师同学相处好,这就够了。明月的孤独,不归她管。
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来,孟文俊这个大人的事,要叫李秋屿管。两人的会面,一直在孟渌波那里?,李秋屿总是客。
客厅拐角放有明制的方凳,凳子上摆了菊花,开得正?盛,本发着一丝丝幽幽冷香,叫孟渌波父子的烟味遮住,白瞎了菊花。李秋屿一进门,眼睛见的是花,鼻子里?却全是烟。
父子俩在谈论股票,孟文俊打去年开始,人生便如股市一样牛气?冲天。他这几年诸事不顺,借股市东风,着实扬眉吐气?,力证自己投资眼光到底老道。
孟渌波招呼的他,孟文俊眼皮只朝上撩了一下:“来了?”李秋屿坐在了一片烟雾缭绕中?。
周围有点?人样的,都在说?股票,银行?天天宣传叫人没法?不心动。李秋屿的员工问他买的哪支,好像认定?他是聪明人,最懂钱生钱,李秋屿说?没买,没人相信,连路边开按摩店的盲人都炒起股,人要怎么为钱发疯,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要我说?,你就是胆子太小,太谨慎,守着那点?工资,永远发不了财的。”孟文俊比他老子更讲究,他抽雪茄,指点?江山时更有感觉。
李秋屿知道他刚发财,精神便也要发狂,钱多的不知道往哪儿投。
“九月美国?降息了。”李秋屿才说?一句,孟文俊打断他,“秋屿,现在短线回调就是为了后头大涨做准备的,千金难买牛回头,去年我叫你进场,你不听,这会
儿还?有机会,六千多点?,这你敢想?吗?我有信心得很。”
孟文俊本不难看,这些年叫酒色财气?泡得变了形,他一开口,别人很难反驳他的观点?,他完全不听旁人在说?什么,只管说?自己的,李秋屿难免怀疑他有什么智力问题,无法?沟通。
今天是找李秋屿谈酒店的事,他没有机会说?话,孟文珊在旁边坐着觉得话题偏了,委婉暗示,孟渌波才说?:“文俊,你看中?的那个商铺,叫秋屿给你参谋参谋。”
孟文俊看中?的商铺,大约两千平,买下来总价近千万,他已?经?问过旁人,十年回本,李秋屿问了他几句,譬如包不包括装修费一类,孟文俊答非所问,一直强调优势。李秋屿和他对?话很艰难,他什么建议都不想?给,只觉得孟文俊是个蠢货。
他微笑说?:“三年能回本差不多,十年的话,恐怕要被套住了。要不然,你让品牌方先出个预算收益报表看看?”
孟文俊叼着雪茄,嘴角讥讽的笑都在云雾后头。
“政府明年要开发那里?,这是内部消息,秋屿,你人脉窄了点?。再有,你一个法?学生,还?是干律师合适。”
孟文珊给大家换茶,笑道:“大哥观念落伍了,大学生毕业未必要做跟专业相关的,秋屿管理酒店做的蛮好啊。”
孟文俊嘴角又是一笑。
李秋屿从一开始就知道叫他过来,是孟渌波的意思,不是孟文俊的。他心平气?和地听孟文俊继续高谈阔论,等到可以走了,便打算回酒店洗澡。
“哎,你也尽力了。”孟文珊安慰他。
李秋屿眉宇间透着无所谓:“进去吧,屋里?需要你做听众。”他快步离开,把蠢货抛之脑后。
刚出大门,他迎上前来的孟见星。孟见星十六岁,几乎和他一样高,他随母亲,容长的脸面,细细的眼,皮肤白皙,像当下最受女同学喜爱的韩国?风格,他不和李秋屿对?视,也不打招呼,李秋屿并不在意,他是孩子,他不跟孩子计较。
李秋屿到酒店先去仓库转了一圈,然后游泳,陪客户吃饭,大约八点?半的时候,向蕊来找他。他自觉亏欠,给她新买了一条项链,向蕊高兴得像孩子,两人很快像蜈蚣一样缠绕起来。
“你也知道,我同事都在炒股,你说?,我要不要试一试?”向蕊在他胸口轻划拉,李秋屿捉她手,“可以投一点?,当玩儿了,但不用太认真想?着拿这个赚钱。”
向蕊说?:“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搞投资?”
李秋屿说?:“我在投资。”他是忽然想?到明月的,笑了一下。
向蕊问:“你也买了?”
李秋屿后悔说?刚才那句,说?道:“买了一点?,权当消遣,炒股有个好处,大家都会变得精神不正?常,你要是本来就不正?常,炒股挺不错的,正?好掩盖了病情。”
向蕊笑起来:“你这人嘴巴真坏!”她喜欢李秋屿说?话的语气?,随性的,又很妙,她喜欢他的一切,最喜欢的,是他属于她这点?。
“你买的什么,我也买。”
向蕊是爱紧跟潮流的,她不愿做一个发旧的人,衣服新出什么款式,本市餐厅新出什么菜式,流行?什么发型,她都热情饱满地去尝试,钱挣来就要花光,李秋屿对?她大方,她也心安理得享受男人给自己花钱。
等到李秋屿回家,快到零点?,他站在楼下冷风中?,见只有自己家那扇窗户亮着,凝视良久,才进电梯。
明月睡着了,毯子簇着她,头发乌黑,脸像一颗莲子那样。李秋屿轻轻拨了拨她口角的发丝,看她又良久,他在投资一个灵魂,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灵魂,好像这个灵魂,只是借了这个少女的身体,他完全可以做一个实验,看能把一个人塑造到什么程度,他这种想?法?,几乎和古龙水的味道一起出现。他的思想?,和手腕上的表一样,精确地从时间里?钻了出来,就在此刻。李秋屿站在沙发前,影子落到明月脸上,替她遮挡灯光。
明月身体动了动,她惺忪睁眼,看他一下,又闭上了。没过几秒,她又睁开了,微笑起来:“你回来啦?外面冷吗?”
李秋屿蹲下,摸她柔软的头发:“冷,睡吧。”
“明天就能上学了。”
“嗯,我送你。”
“我想?跟你说?说?话。”明月的嘴含糊不清,她困死了。
“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他的手在她睫毛上一抚,明月便安心睡了。李秋屿在沙发脚头发现那本《鬼》,明月拿出来看的,他摩挲起《鬼》,又看看她,便坐在沙发前的垫子上,靠着了。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身上烟味仿佛没掉,不知想?到什么,那双眼眸,陡然阴沉起来,却又很快变作?一片虚无,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第25章 这样的天气,早起痛……
这样的天气,早起痛苦,李秋屿要?送明月赶早读,一出门,黑漆漆的,路灯像笼统的影子,也?看不到?天上的星星。
“我以前上早自习,冬天的星星亮的很,还?清,显得干净。”明月抬头,李秋屿推着她,顺便也?仰首瞧两眼,“骑车害怕吗?”
“刚开始怕,后来习惯了。”
“你适应环境很快。”
路上的清洁工,像是比他们起得还?早,他们年纪大了,便只能做这样的活。可庄子里有人七十?还?出去打工,能扛水泥,明月坐在温暖的车里,觉得自己已?经太幸运了。
到?学校时,门口都?是学生,天色蒙蒙,有了破晓的意思。李秋屿推着轮椅,学生们的目光便放在两人身上,到?了教学楼,他背起明月,明月穿得鼓鼓囊囊,围巾、手套、帽子,全是李秋屿新买的,她像只大胖鸡趴到?李秋屿背上,再叫人看着,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班级在三楼,李秋屿中途没停歇把她背上来,明月一直屏气凝神。
“我重吗?”她被放下?来,李秋屿给往下?拽了拽羽绒服,整理一番。
“不重,进?去吧,上厕所有需要?的话记得请同学帮一下?忙。”李秋屿把她帽子也?摘了,“给我吧,晚上接你再戴。”
头发?静电,脑袋炸毛了,李秋屿笑着抚了抚,目送明月到?座位坐好?,才跟看早读的班主任说了几句话。
明月两周没来念书,室友围上来,看她的脚。女学生们知道撞她的是孟见星,孟见星家里非常有钱,一身名牌,是不愁赔偿的,明月听她们叽里呱啦地说,不感兴趣。李秋屿说过了,孟见星的父母把该垫付的医药费、休养费,都?按数交付,这些不要?她操心,她只希望以后这男孩子能长点眼睛。
她落了许多功课,连水也?不敢喝,一整天在忙着补笔记。体育课人都?去操场了,数学老师没课过来给她讲课。午饭是秦天明帮着买的,两人坐教室里吃。
“怎么伤这么重啊?”
“我也?不知道,养伤都?养急了。”
“早上送你的是谁?”
明月“啊”了一声?,跟李秋屿统一口径:“一个亲戚。”
“你这两星期住亲戚家吗?”
“是的。”
“我以前住过姑姑家,总算体会到?林黛玉寄人篱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