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我来?找你,请你到我家里过年,跟奶奶说好了。”
“怎么来?的?”
“坐汽车。”
李秋屿便闭上了眼,泪水从眼角慢慢地下来?,他不再说话?,身体?上的痛觉客观存在,他感受不到了。
明月看见他的眼泪,轻轻给他揩去:“你疼不疼?”
他阖目微微摇头,像是没力?气再说一个字。明月也?不敢打扰他,等?护士进来?查房,她站在一边看,护士告诉她,旁边这个床可以睡的,不要一直坐着。
明月没睡,她坐他旁边,一点?不困,坐到半夜,眼睛还?睁老大。李秋屿起来?要去卫生间,她连忙扶他,他示意不需要。
他缓慢地走?出来?,坐在床边:“睡吧,别熬着了,我没事?的。”
她哪里敢睡,怕一睁眼,人告诉她李秋屿死了,她不睡,就没这档子事?。
一连两天,两人都没怎么交流。李秋屿给酒店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如常,听不出一点?问题,他问值班的事?情,还?说了其他,大意是自己?有急事?,这几天不能在。他断续打了几个电话?,又接了几个。明月也?给杨金凤去了电话?,说李秋屿受伤了,杨金凤很关心,问严重不严重。
明月忽然哽咽:“有点?严重,我不能家去过年了。”
杨金凤说:“过不过年的不当紧,你好好看顾李先生,要有眼色,人帮咱这么多,没啥可还?的,你可不要发急,沉下心看顾,听见没有?”
明月直点?头:“听见了。”
她拿着他给的卡,去付住院费,又到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跑上跑下的,工作人员都认得她了,觉得这女孩子很懂事?。
这也?有卖饭的,两人就在医院过的年,买了水饺,还?有点?心。医院对?面,就是居民区,能见着人家里的灯火很亮,客厅里放着春晚。多好的日子,多好的年。
她觉得李秋屿应该吃些营养的东西,便回到他家里,听人说黑鱼对?伤口好,问人怎么做,自己?在家炖了鱼带来?。
书房的血凝固了,一屋子血腥气,明月趁炖鱼的功夫,蹲地上擦地板,太腥了,也?太多了,全是李秋屿的血。她擦着擦着,就喘不动?气了。
初二这天,李秋屿精神?好很多,他打算出院,明月有些着急:“医生说,你最好住一周。”
“没关系,明天办出院手续吧,你能办吗?”
明月能,他从住进来?,什么事?都是她办的,他是大人,他说死就死,一点?不珍爱自己?,也?不管旁人。她来?找他过年的,不是看他死的,他淌那么多血,那腥气,怎么也?散不尽,她手里拿着拧干的毛巾,给他擦手用的,热热的。
“你出院要去哪儿?能去哪儿呢?”
她迷茫得很。
李秋屿说:“回家,”他靠在枕头上,“这几天把你熬坏了。”
明月满面憔悴:“我不累,你不能回家。”
李秋屿便一直看着她,她站那儿束手无措:“屋子里都是味儿,很大,你会害怕的。”
“我不害怕,没关系。”
他像是没发生这个事?,说了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她因为他,难受得没法说,他现在恢复了,指不定哪天,又去寻死,人一心要死,看得了一时,看不了一世?,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没关系?你没关系吗?”明月冲他叫道,他好了,他好了就是这样的,什么都没关系。
“我有关系,我有!”她再也?受不了了,呜呜哭起来?。
“奶奶跟我说,往后有事?要多请教你,遇着大事?,不能自己?做主,李先生什么都懂,是见过世?面的人,要我多问问,她没文化,没法帮我,我往后去哪儿问你?”她的心被揪紧,“活着的人,是没法跟死人说话?的,说了也?听不见,你不能再跟我说话?,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李秋屿一动?不动?望着她,明月见他不说话?,走?过去,忽然扬起手,又缓缓变成了拳头,她眼泪直淌,李秋屿目光停在她攥紧的拳头上,她像是恨他到极点?了。
可下一刻,明月扑向了他怀中,她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哭得颤抖:“你太可怜了,我知道,我没法帮你,你一定是太难受了才这样……我一点?都不知道,你都要死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叫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能死……”她哭得太伤心,几乎是绝望地叫喊出来?,“别死,你能想一想我吗?我知道我对?你不算什么,求你了,想一想我吧,想一想我,我给你编过花篮儿,雕过小塔,我还?跟菩萨说一定要保佑你长命百岁,咱们一块儿活着,一块儿活着吧!”她哭得大汗淋漓,“我知道我渺小得很,你就为这一丁点?儿活着吧!求你了!”
她一直呜咽着,胡乱亲起他的头发、耳朵、脸颊,像动?物那样,舔舐伤口抚慰同伴,非常纯洁,非常赤诚。
眼泪糊到李秋屿皮肤上,和他的眼泪混在一起,李秋屿慢慢搂紧她,脸埋下去,把她发辫也?弄湿了。
她的哭声渐小,没太有力?气了,眼神?涣散,李秋屿摸着她滚烫的脸蛋,极度痛苦着:“我吓到你了。”
明月恍惚摇头:“你跟我回家吧,哪儿也?别去,跟我回家。”
李秋屿无所不可,他死不成了,他没有想死,死极其自然发生,他一点?没感觉到什么疼痛。她不来?,他就走?了。
现在他还?存在,还?得继续当李秋屿,做着人。
她说什么就什么吧,他其实很疲倦。
“不要告诉你奶奶。”
“知道,我谁也?不说。”
“这是咱俩的秘密,好吗?”
明月一点?不想要这样的秘密。
李秋屿又说:“明早去办出院,我安排下,找人开车送我们。”
明月振作起来?,他同意了,她要带走?他,看着他。
她第二天去办了出院手续,给杨金凤打电话?,要她把鸡炖了,还?要铺床,晒一晒被子。
第63章 初二乡下开始走亲戚……
初二乡下开始走亲戚,回娘家,杨金凤家没什么亲戚,李秋屿一来,家里?算来客。
天上一丝云儿没有,好得很,薄薄的蓝,淡极了,杨树光秃秃地把枝杈伸出来,干净得像画,很枯,很寂,像谁一笔笔描出来的。一进平原,大约就是这个景儿,有点荒凉,又很寻常。
杨金凤在门口等,见?车子到了,上前说话:“李先生来了?身体怎么样了?”
李秋屿脸惨白,他微笑说:“还好,多亏明月在。”明月拎了一大袋东西,她担忧地望向他,把东西放到配房。
小院收拾得特别干净,尤其柴火,堆得整整齐齐,有半人?高,几乎一样大小,李秋屿站院子里?看?了会儿,也不嫌冷,明月过来说:“八斗叔帮忙劈的。”
“劈得真好,怎么能劈得一样呢?”
“熟能生巧,他什么活儿都?会,就是干活得看?心情,他自?己家的不一定乐意干呢。”
“你八斗叔也是个很有性格的人?。”
“他受过刺激,我猜的,是他家里?的事叫他性格跟人?不大一样。”
明月跟李秋屿讲了八斗的哥哥用斧头砍死父亲的事,李秋屿若有所思:“他弑父……”
他脸色更加苍白:“左邻右舍不害怕吗?”
明月说:“刚开始害怕,但?别人?都?说他哥哥平时是个可?好的后生了,一点不像杀人?犯,后来邻里?还是跟他家正常来往,我小时候也有点怕八斗叔,他说的话,做的事怪怪的,我现在不觉得了,八斗叔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在我们庄子上过着很寂寞的。”
李秋屿长久地凝视着明月,露出淡淡笑意:“你很能体谅别人?。”
明月说:“才不是呢,有的人?我可?体谅不了,人?也不该体谅所有人?,那样反而不公平。”
“你八斗叔的哥哥呢?可?以?体谅吗?”
李秋屿又表现出对?恶性案件的兴趣,他的眼睛专注起来,明月不解,她只好说:“我没跟他哥哥打过交道,都?没见?过,人?家说他很好,不太爱说话,做事勤勉,从不跟人?红脸,是他爸打了他妈,好像是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所以?说不好。”
“他判刑了吗?”
“判了,但?不是死刑,我听人?说判的时候说他精神有问题,所以?不能是死刑。庄子里?人?说,这是有意说的,不想他死。”
“他现在人?呢?”
“去年,还是前年出来的,去打工了好像,我不大清楚,你为什么想问这个事?”明月心里?觉得怪异。
李秋屿微笑说:“闲着无聊,当?个故事听,很多案子都?很复杂,法律跟人?情之间有冲突。”
明月望着他:“其实你也不太爱说话,都?不知道你怎么会去当?律师,感觉那个要能说会道才行。”
李秋屿道:“工作需要,我也可?以?能说会道,想象不出来吧?”
明月轻轻一叹:“真想知道你当?律师那会儿什么样。”她好像晓得这是不可?能的了,时间没法倒回,她见?不着更年轻时候的李秋屿,“你来,看?看?住配房行不行?”
明月领他进来,这间屋子其实是两间,没有隔断,放着许多杂物,但?不乱,归整得一目了然。靠窗有张床,本来搁豆子的,给拿了下来,铺上了被褥,旁边放两把椅子。屋里?打扫过了,很干净,还洒了水压尘土。
就是冷,空空荡荡的冷,进来像冰窖。
窗户很旧了,四处漏风,拿纸壳子堵住的窟窿眼儿。
李秋屿没什么意见?,能睡就行,不过确实冷,这屋里?呆不住人?,一会儿就通体冰凉。明月觉得这样不行,冻坏他了,她想去冯大娘家借小太阳,冯大娘她婆婆用过,婆婆走了,冯大娘一个人?住有点发怵,就请隔壁婶子过来一块睡觉,冷怎么办,开那个小太阳,这反倒没什么避讳的了,好好的东西总不能扔。
这会儿冯大娘一家都?来,小太阳用不到,人?该开空调了。明月到她家借,冯大娘立马拿给她,还给她抓了把零食,硬塞她口袋。
冯月笑说:“明月长这么高了,越来越漂亮啦。”
明月不好意思笑笑。
冯月又问她学习,聊了几句,堂屋走出个年轻人?,是冯月的男朋友,冯家特别热闹了,冯大娘高兴得要命,可?有劲了,天天一大早起来琢磨怎么吃。
她一高兴,便不去信耶稣了,等年关?过了,再信不迟。明月看人家喜气洋洋的,也很受感染,冯月怕她拿不动,指挥男朋友给帮忙送去。
只是,乡下怪无聊的,李秋屿谁也不认识,他只能在堂屋门口坐太阳里?。杨金凤觉得他白得不正常,像大病一场,又不好问,把明月拉一边:
“李先生到底咋回事?”
明月说:“他受伤了,淌很多血,住院都?输血了。”
杨金凤说:“这伤不轻,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明月说:“没有,别搁他跟前提,他没地方去。”
杨金凤便不问了,叫明月跟他说话去,她自?己做饭,明月没去,李秋屿需要一个人?呆着,他得想事儿,想什么她不晓得,只晓得他肯定得想事儿。
锅里?炖着鸡,炖得烂烂的,一扯骨头肉就分离了,杨金凤给李秋屿盛了满满一大碗,说这个补气,明月问他:
“你嫌不嫌这个腻啊?”
李秋屿胃口很淡,但?还是喝完了汤,喝得鼻尖出汗,脸色也跟着红润了几分。吃完饭,明月烧点热水把锅碗刷了,泔水不舍得扔,想拌猪食的,忽然想起来杨金凤现如今身体不太好,不养猪了,她才泼到门口。
院子静下来,杨金凤去邻居家串门,想请人?给明月勾棉鞋,庄子里?很时兴这个,妇女们都?在勾,一双接一双,这个费功夫,杨金凤等着手最?巧的那个给明月勾,她大了,得勾个样式洋气的。
可?找这巧手的太多,年前都?没排上杨金凤的,她得勤去着,别有人?插队。
“你奶奶干嘛去了?”李秋屿问道。
明月准备开始烧水,喊他来灶前坐。
“让人?给我勾鞋,其实我也穿不了几天,都?说不用弄了,她想弄,说明年还能穿,什么都?买齐放人?家那了。”
她也不问他为什么那样做,说些寻常的事。
“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吃饱身上暖和,我把锅烧起来,还热呢。”她冲他笑笑,“一会儿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