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纵虎嗅花
果然,柴火烧起来,脸都?灼烫了,火焰在眼里?跳着,李秋屿说:“你一直这么过的吗?”
明月轻轻拨拉柴火:“是呢。”
“从城里?回来会不会不习惯了?”
“没有,我一回来就习惯,吃饭前,我到冯大娘家,她家换了新冰箱,还有新洗衣机,说加一点钱就能以?旧换新,我看?着觉得怪好的,怎么东西忽然便宜了?”
李秋屿说:“因为美国经济危机,咱们的外贸订单积压了,这些东西,国家补贴一些,卖到乡下来了。”
他看?着多正常啊,跟人?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明月心里?一阵难受,他晓得再多,又怎么样,他都?不想活了。
“等我能挣钱了,我也给奶奶买冰箱装空调,还要装全自?动洗衣机。”
李秋屿垂着眼:“你一定能做到的。”
明月低声说:“你都?没想做的了,是不是?”
李秋屿一笑:“谁说的?我现在就很想烤火,烤得很舒服,一直烧下去就好了。”
明月眼睛亮了:“真的吗?你喜欢烤火吗?”
火光把他脸照红了,给他添好看?气色,在他脸上一跳一跳的。
“喜欢,你帮我烧柴火,我就能一直烤着。”
“你现在暖和吗?”
“暖和,非常暖和,都?想要睡觉了。”
明月依偎他身边:“别睡,咱们烤火,这儿最?暖和了,我会一直给你烧柴火的,柴火多得很。”
李秋屿便什么都?没再想,脑子是空的,单纯烤火,他心里?平静下来。
这儿的生活,有种原始感,如果不是路过的车子、打工回来的人?,单看?老人?们,会觉得此处极其古朴,像几千年不变,现代化?跟他们没太大关?系。李秋屿没在乡下生活过,小县城是不种地的,夹在乡村和城市中间,有自?己的独特风貌。到了晚上,有人?放炮,不像除夕初一那样密集,稀稀拉拉,偶尔响一阵,大街上黑了,院子里?的星光闪闪,特别清,特别亮,哈出的白气往四处散去。
他们便凑一块儿吃花生,吃干了,喝许多水,电视响着,人?不说话也不觉得太尴尬。杨金凤睡得早,八点多就要躺下,她起得也早,她嘱咐明月说好话记得闩门,便自?己去睡了。
李秋屿闲着无事,拿来明月的作文本看?,她小学、初中的作文本,一个也没扔,全叫杨金凤收得好好的。
“怪幼稚的,别看?了吧。”明月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给他,李秋屿真正的兴趣到底是什么,她其实不清楚,旁人?看?不出,他但?凡流露一点,她是高兴的,只有这样,才能活着。
李秋屿盘腿坐在床上,取暖器开着,纸页也成黄的了,她的字很大,写得用力,他披着大衣,一边看?,一边笑,明月坐小马扎上,挨过来问:“笑什么呀?”
原来是李万年不晓得从哪儿弄到两棵树苗,人?家说,这是苹果树,要结红富士的。哎呦,那可?了不得,红富士是多好的果子啊。李万年爱惜得不行,种下去,等它开花。花儿是开了,稀稀拉拉几朵,两棵树加一块一双手数过来了。
明月当?时非常高兴,她没见?过苹果花呢,不算好看?,白莹莹的,单瓣,一想到花儿变成大苹果,这才振奋呢。可?那树,莫名其妙死了一棵,另一株,来年竟连花儿也不开了,李万年说,独苗没法授粉,要瞎。但?他还是照顾有加,甚至想要捉些蜂子来,明月着急,天天问这果子还能不能吃上了。
果树不能结果子,就没意思了。
李万年说,不能结果子,养着也费不了什么事,叫它长着吧,爱怎么长怎么长。
明月的一次作文,写了好些这两株树的事。
李秋屿问:“树呢?我看?你们院子里?没有。”
明月想起李万年,黯淡地笑:“砍了,爷爷去世后奶奶嫌碍事,砍了当?柴火烧,说还能有点用,长那儿不当?吃不当?喝。”
李秋屿沉默了会儿,说:“你更像爷爷。”
明月打个手势:“别叫奶奶听见?,她会不高兴。”她有些哀伤,“我不想叫她砍树,想着留个念想,那是爷爷栽的,奶奶不让。她不让就算了吧,爷爷不在了,她还在,我不想她不高兴。”
李秋屿说:“你太懂事了,这样会很累。”
明月托着腮:“没觉得,过日子就是这样的。”
李秋屿微笑看?她:“哪样的?”
“好好过,日子肯定不能事事顺心,奶奶跟爷爷不和睦,所以?她总不高兴,也许吧,可?能她不喜欢爷爷,她那会儿又不兴谈恋爱的,估计是随便结的婚。”她小心瞄他,“奶奶吃了很多苦,但?奶奶还是好好过日子,她带着我跟棠棠,我们一直好好过日子的。”
李秋屿点头:“我知道。”
“你想吗?”
“想什么?”
“好好过日子。”
李秋屿合上她的作文本,黑眼睛沉沉:“你要是希望我这样,我尽力。”
明月耷拉着脑袋,手烤热了,情不自?禁去拉他手,重重握住:“那你答应我,咱们像那两棵苹果树一样,一块儿开花活着,要是一棵死了,另外一棵连花都?不愿意开了,这辈子都?没法结果子。”
她说着,掉下一滴大的泪珠来,万籁俱寂,远处传来狗吠,屋里?静得能听见?呼呼风声。
李秋屿摩挲起她的手,他心灵受到极大震动,有一刹那,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不需要再去思考,一刹那也好,拥有真正的安息,灵魂的宁静,他胸膛起伏着,有新的冲动上来,迫切想要,忘我的缠绵的一种东西,不分彼此的,他不该突然这样,这东西一下抓住他,他眼睛看?着有些迷乱了,极力按压住冲动,脸上变作病态的嫣红:
“我答应你,别哭。”
这句话给明月极大的希望,她一眨不眨看?着他:“真的吗?你答应过我的事,从来都?算数的,这个不能不算。”
李秋屿温柔笑了:“是,是你说的这样。”
明月心里?砰然乱跳,她霍然起身,怔怔注视他片刻,嘴唇飞快地在他脸颊碰了一下,往外跑了:“我去睡觉啦!”
李秋屿这才颤抖起来,再也无法控制,他深深呼吸,手胡乱揉了揉头发,随即拉灭电灯,躺在了黑暗里?。
第64章 鸡叫得真勤快,明月……
鸡叫得真勤快,明月一夜翻来?覆去,她?跟杨金凤一个床,分开睡的,怎么也睡不好。她?脑子里有可怕的想法,她?想去李秋屿那?里,鸡怎么老叫啊?吵得人没法好好睡。
杨金凤五点来?钟醒了,人一老,觉就少,她?穿好衣裳到锅屋做饭。外头还黑着呢,明月也醒了,院子里静着,鸡又开始打鸣,从半夜打到天亮。
她?不晓得自己昨晚为什么做那?样的动作,有点害羞,又很高兴。等起来?见到李秋屿,目光碰上,他没什么异样,明月便也装作没发生,给他拎来?热水瓶,让他洗漱。
他胡子原来?长这么快,一夜就出?来?,明月拿个小镜子,给他照着,方便他刮胡子。两?人在镜中对视一眼,她?忙避开,李秋屿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
“你手方不方便啊?”明月想起他的伤口,李秋屿说,“还好,你们起很早。”
“吵到你了?”
“没有,白天有什么安排吗?”
“你想出?去走?走?吗?”
李秋屿不大?想,乡下确实无事可做,他让明月只管做自己的事,不用管他,他随便找了她?的书看,明月便也不往哪里去,坐他旁边,复习功课,有时遇到难题,请教李秋屿,高中的题目对他来?说很简单。
八仙桌不吃饭的时候,铺上报纸,明月趴在那?解题,就摆在堂屋门口,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杨金凤见她?用功,李先生给她?讲题,觉得很好,明月会出?息的,这是注定的事,杨金凤心里非常欣慰,她?出?了门,去接棠棠赶集。
坐久了,明月伸个懒腰,像猫一样软软伏在桌面,悄悄看他,李秋屿看书很专心,眼睛仿佛很少眨动,他喜欢阅读,明月心想,也一定把《鬼》看完了,他怎么看待书中角色的?她?一想到斯塔夫罗金,想到书里情节,毛骨悚然?,说不出?的难受。
明月心里有太多疑惑,这个时候,她?又不敢问太多,她?觉得他好了一些,反正是现在不能问,以后有的是时间。
李秋屿察觉到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头看看,明月正用一种他熟悉的迷茫的、审视的眼神,望向?自己,他心里沉一下,笑道:“学累了吗?”
明月立马冲他笑:“我歇一会儿,今天太阳这么好,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雪,没觉得想温雪啊?”
“温雪?”
“就是酝酿下雪的感觉。”
“你刚刚心里在酝酿什么?”李秋屿笑问,他看着是轻松的,明月却?不敢下判断了,她?颇为紧张,“我在想你的事。”
李秋屿点点头:“我明白,我的事有一天会跟你说的,顺其?自然?地?说出?来?,我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情形下跟你说,但一定告诉你。”
明月慢慢放下心:“你现在感觉呢?”
李秋屿说:“挺好的,明月,我昨晚答应你的不会忘的。”
明月终于?肯笑一笑,她?把笔放下:“我去冯大?娘家一趟,她?要送我们一条腌鱼,我去拿,晌午就做鱼吃。”
冯大?娘家的腌鱼用的新法子,可不是抹点盐算了。鱼开膛破肚,洗得干干净净,肚子里塞满花椒、葱姜蒜,打里到外抹上生抽,只腌一夜,稍微入味,炖好了洒把蒜苗,又鲜又香。这是冯大?爷从南方带回的鱼,大?集上没有的。
一想到能吃上南方的鱼,明月很高兴,她?到人家里热乎乎喊人,冯大?娘一家都喜欢她?,她?一来?,绝不叫空手回去。
“明月,听?说李先生到你家做客了,有空请人过来?玩儿,这儿暖和。”冯大?娘觉得李秋屿城里人,肯定不习惯,来?乡下要冻死了。
明月说:“幸亏大?娘把小太阳给我们了,要不然?,他都没法睡觉。”
李秋屿不爱串门,也不认得冯大?娘一家,他是和气的,见着了肯定会跟人打招呼,但坐到家里,是没什么话可说的。明月晓得冯大?娘是真心邀请,嘴里连连道谢。
明月拎着鱼,刚走?到正路,迎上一个男人,她?瞟了一眼,同这人冷不丁对视上,一下愣住:是她?爸李昌盛。他穿着个黑色羽绒服,头发有点长,却?打了头油,都往后梳的,看着人模狗样。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哪儿的?奶奶知道吗?
明月警惕地?打量他两?眼,她?还能认出?他,李昌盛却?没认出?她?,以为是哪个漂亮的小妮儿,轻浮地?吹了个口哨。
这可把明月恶心坏了,她?冷笑,扭头就走?,李昌盛刚从镇上下车,搭人家三轮到的,要往家里去,这还没到。他成婚后跟老两口分了家,盖的三间新房,拉了个小院,打工后把孩子一扔,那?院子也落上锁,几乎无人住,水泥地?缝里长出?草,显得荒凉。新房子没人气,也老得快。
明月和棠棠一直住老院子,她?希望李昌盛千万别往家来。
“你哪家小妮儿,这么不懂事,见了不知道喊人?”
李昌盛问她?话,明月一双眼狠狠瞪过去,他眯着眼,像是认出?她?了:“明月?你明月?窜这么高了?”他好像特别高兴,明月出?落成?大?姑娘,太好了,该说婆家了,现在娶媳妇贵得很,彩礼很重,他脑子一下活过来,有劲了,主意哗哗直冒。
明月道:“我窜不窜关你什么事?”她?厌恶得不行,真傻,她?小时候真是太傻,一过年就在家门口等,车里下来?的不是李昌盛夫妻俩,她?会哭,难受得哭,最后年都过完了,也没哪个车拉来?夫妻俩。
她?居然?为眼前这个看着就很倒胃口的人哭那?么伤心,太傻了。
李昌盛怒了:“你他妈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路过的人见他父女俩,笑道:“哎呦,昌盛回来?了?看闺女都到你哪儿了,还能认得不?”
明月冷淡道:“谁他闺女?”
她?话音刚落,李昌盛一巴掌就甩下来?,打得她?直趔趄,鱼也脱了手,鼻血流下来?。
明月脑袋嗡嗡的,鱼呢?那?么好的一条鱼,她?捂着鼻子,想去找鱼。
“哎,哎,干嘛呢,打孩子干嘛呢?”庄子里的人,上手拉他,李昌盛是越有人在越要起劲的,他要教训闺女,谁也管不着。
这人正扯着他,后头突然?挨了重重一脚,李昌盛被踹倒在地?。
明月看见了李秋屿,他脸色特别冷峻,也不晓得他怎么跑出?来?了。
“你哪个熊球?老几啊?”李昌盛腰要断了,这一脚太重,他抬起头气得骂,李秋屿居高临下看他一眼,掏出?纸巾,给明月擦鼻子,明月本来?没哭的,一下忍不住了,泪花子直转,她?捡起她?的鱼,李秋屿也没阻止她?。
李昌盛挣扎着爬起来?,要和李秋屿理论。
“你哪来?的?什么人?”他上下打量着李秋屿,想起些事,听?庄子里人说的事,明月念书出?息了,有贵人出?钱供她?念书。李秋屿一看是城里人,斯斯文文的,李昌盛心里有底了。
“我什么人,你还不配知道,”李秋屿两?腮动了动,脸白得渗人,“你再敢打她?试一试?”
李昌盛嘴硬说:“我是她?老子,我想打她?就打她?,老子管闺女天经地?义,你哪根葱?我马上告你!”
李秋屿微微笑了:“好,去告我。”他一拳挥过去,李昌盛捂着脸惨叫倒地?,李秋屿还要打他,被明月抱住,“别打他了,奶奶会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