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风习习
第153章 雪落
寻常人家间的母子关系是什么样的, 宋若瑾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怀胎十月,痛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儿子,在望向她时永远清冷沉肃, 好似与她势如水火,无法共存。
可她并不怪他,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您又打算做什么?”
陆鹤南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扣子,半垂着眼眸, 微微勾着唇:“这次又是替我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程家还是傅家?婚期打算定在什么时候?”
宋若瑾有意和缓关系,但甫一见到陆鹤南这副全面戒备的警觉样子, 一口气憋在胸腔, 生硬的柔声细语咽进肚子里,取而代之的是她更为擅长的冷嘲热讽。
“我原以为这五年的历练,会让你长进不少,不成想脑子里装的竟然还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情情爱爱。”
“怎么算会没有长进呢?”
陆鹤南反驳地很快,唇边那抹好以整暇的讽笑像一柄淬着寒意的刀,生生刺痛了宋若瑾的双眸。
他顿了顿,眯着眼睛一字一顿说的很慢。冷漠的修饰字眼, 与当年宋若瑾在医院大门前警告他的那番话相比, 分毫不差。
——“当初可是您教会的我, 没有筹码的人不配在牌桌上提条件。”
宋若瑾身形一晃, 冰冷锐利的眼睛划过些许怔忪。陆鹤南上前一步扶住她, 钳在她胳膊上的手渐渐用力, 逼着她回神直视他的诉求。
他没有丝毫迂回, 在视线交错中径直开门见山地问:“您觉得,我现在的筹码够了吗?”
宋若瑾整理好情绪, 挥开陆鹤南钳制她的手,不答反问:“还是那个女人?”
陆鹤南眼睛眨也不眨, 答得很笃定:“除她之外,我再没有别人。”
从前宋若瑾只当这样情深不悔的戏码,只会出现在脱离实际的艺术作品里。在现实中蓦然听闻,活了半生,却从不曾被坚定爱过的她不免轻笑了一声。
她没被这样爱过,所以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爱。
“那我要是仍旧不同意呢。”宋若瑾深深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眼神又回到惯有的凉薄。
“无所谓,我不在意。”
“什么?”
“我原也不指望你会真心实意的祝福我们。”陆鹤南冷嘲一声。
他退后半步,重新拉开自己与宋若瑾之间的距离,似是要回到她的对立面。凝在唇边的笑容淡漠又从容,像是在无声地同她下最后通牒。
地下停车场光线昏暗,以至于陆鹤南单薄孤寂的背影,在宋若瑾本就不甚清明的视线中变得更加模糊。
在陆鹤南转身离去之前,除却砸在心尖上的脚步声外,她只来得及听到他一声冷嘲,玩味又不屑的口吻,似是不在意让自己再次成为棋盘上两相博弈的一颗棋子。
他说:“如果您还没玩尽兴,大可以继续把其他手段使出来,无论玩到何种境地,作为您儿子,我都奉陪。”
“只是不知道您这个天生短命的儿子,能陪您玩多久。”
车子启动的轰鸣声震在耳边,佯装强硬的宋若瑾脱力地倚靠在墙上,她不明白——
平生最讨厌博弈较量的人,为什么会为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失而复得的女人,心甘情愿的再次以身入局,以命相搏?
他疯了。
宋若瑾努力平复着呼吸,指甲嵌进手心,迫使她冷静下来。将乱糟糟的思绪层层剥开后,她倏地想到缘由——
他或许不是真的爱她,只是被那不容人喘息的抑郁症迷蒙住了双眼,在求而不得的困境中,无端放大了那份爱意。
宋若瑾撑着墙面,缓缓直起身子,姿态优雅地抚了抚鬓边的碎发。
那不如就放手让他毫无阻碍地去爱一遭,就当那个女导演是一味不可或缺的药。病愈之后,他总会明白,瞬息万变的爱远没有握在手里的名与利更有份量。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上门为陆鹤南和乔嘉敏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是五月十六号的下午,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一如陆鹤南那日的心情。
董事办一秘于微收好证件,亲自将工作人员带离嘉山别墅时,陆鹤南已经孤身站在院门口抽了好一阵的烟。
“陆董,手续都办完了,乔小姐也已经从后门走了。”于微顿在原地,又将公文包里的证件取出来,递到陆鹤南手里。
陆鹤南点点头,指腹细细摩挲着封皮,却看都没看一眼。明亮的目光越过于微的肩膀,对着两位工作人员微微颔首,说话时一副彬彬有礼的和煦姿态。
“辛苦你们了,车子已经在院外备好,于小姐会带你们过去,一路平安。”
于微得了令,侧身请工作人员先走,自己则慢吞吞地跟在后边。静静走了两三米远,她终是忍不出回头去望。
黄昏下,男人夹在手中的烟就快要燃尽了,烟蒂簌簌落在脚边,像一场不肯停歇的细雨。可他恍然未觉,只低垂着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那抹红色。
红彤彤、轻飘飘的一本证件,落在他的手里仿若有千金重。
肩膀阵阵耸动,落日余晖下的温柔光线停留在他的脸上,隔着烟雾缭绕,映出两行很轻很浅很不经意的晶莹。
波光粼粼,很好看。
他明明在哭,但于微却觉得,眼下画面定格的这一刻,大概是陆鹤南这五年来最最如释重负的瞬间。
枯木逢春,喜极而泣,不过如此。
自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梁眷已经不分昼夜的在剧组大棚里连轴转了将近半个月。
导演拍起戏来完全不要命的架势,让底下的人也跟着人心惶惶,不敢有丝毫懈怠。
摄像总监谭子烨趁着郑楚默补妆的功夫,一个箭步凑到佟昕然和祝玲玲身边。
“我靠,梁导这是什么情况啊?被谁给夺魄了?变成工作狂了?”
谭子烨和梁眷合作过很多次,知道她对待作品精益求精的态度,总是喜欢精雕细琢,用心打磨电影中的每一帧每一秒。
但那也是慢工出细活,浑然不是现在这种情况,将各种工作见缝插针似的安排在自己的每一天每一秒,生怕自己闲下来一时半刻。
佟昕然和祝玲玲默契地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正确答案,随即心照不宣地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独留谭子烨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梁眷虽被誉为电影界的劳模,但却也不是不懂生活的工作狂。
只是《在初雪来临之前》太写实,监视器里的每一幕画面,都牵动着如同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而来的回忆与情绪。
她不得不用各种琐碎的事来将自己填满,用身体的疲惫来掩盖心里的麻木。
这天傍晚放饭,演员中场休息。梁眷没有胃口,拒绝了制片主任的邀约,又躲开吵嚷的人群,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显示器后,抽空看了眼手机。
一向冷清的聊天框里突然热闹起来,关莱给她打了很多通电话,从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足足二十七通。
梁眷犹疑着滑动屏幕,将微信聊天界面拉至末尾,而后瞳孔骤然一缩,呼吸停滞住,视线之内,唯有最下面一行六个小字清清楚楚。
【陆鹤南离婚了】
碰巧关莱的电话又在此时打进来,梁眷大脑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按下接听键。
“眷眷,看见中晟集团官网发布的离婚公告了吗?就是我发给你的那个链接。”
耳边是关莱欣喜若狂的吵嚷声,梁眷深呼吸一口气,调低音量后才抽空应了一句,言简意赅地三个字:“正在看。”
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暗沉的夜幕下更显微弱,深蓝色基调,干净简洁的中晟集团官网首页,通知一栏里置顶的唯有一条对公声明。
点开公告链接,映入眼帘的官方公告更是只有寥寥数语。
【致分公司各处及广大股民朋友们:
中晟集团股东、董事局轮值主席、执行董事陆鹤南先生已于近日与乔嘉敏女士协议离婚,法律手续齐全完备,感谢社会各界对此事的关心与关注。
中晟集团将继续履行企业应尽社会责任,继续致力带动各行业的运营发展,及相应慈善事业的投入。敬请各行各业同仁,及媒体朋友们持续关注中晟的未来发展与布局。】
集团红色公章之上,落款是陆鹤南的手写签名。
“眷眷,你说这公告发的是不是很搞笑?他要是不发出来,社会各界哪个人能知道他离婚了?那句感谢简直就是画蛇添足,我看他是巴不得别人关注这件事!”
梁眷默不作声地听着,发烫的手机紧紧握在手心里,眼睫不受控地颤了又颤。
隔着电话,关莱看不到梁眷此时的神情,只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
“我的天,不知道别的地方什么样子,但是京州彻底乱套了!今天下午我陪沈怀叙去参加行业峰会,中间茶歇的时候,港洲和江洲那几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狐狸竟然也聚在一起讨论这件事。”
“大家都奇怪陆鹤南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和乔嘉敏离婚了,还搞得这么兴师动众。排场比四年前结婚时还大,毕竟他们当年结婚时那么低调,既没办婚礼,也没宴请朋友,更别提什么登报之类的官方声明了……”
“对了,今天在会上,宣传部的那个女副部长还神经兮兮地问我,知不知道离婚的隐情。我上哪去知道啊?当然,就算是知道了我也肯定不能告诉她,谁不知道她惦记陆太太的位置好几年了,这么多年明里暗里和乔嘉敏较劲……”
关莱轻快的声音自听筒传出后又渐渐与空气融为一体,梁眷捕捉不到,最终只能任由它们在耳边飘走。
她始终静不下心来,情绪也很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震惊,唯有疑问确切地盘旋在心尖,久久不能弥散。
蓦地,寂静的世界又回到它该有的喧嚣,梁眷找回自己的声音与呼吸,打断关莱的滔滔不绝,冷不丁开口问。
“他为什么要离婚?”梁眷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忍下鼻腔酸涩,继续缓缓追问,“乔嘉敏不是怀孕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其中内幕,但据说……”
关莱止住声音,掩住话筒,走到僻静无人处才沉声小心翼翼地开口:“据说乔嘉敏的孩子不是陆鹤南的。”
果然啊,梁眷握着手机的手一抖,唇边漾起一抹不合时宜的苦笑——他占有欲那么强,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有染。
乔嘉敏出轨,辜负了他的真心,那么离婚只能是必然。
所以这便是他那天心脏病复发,住进医院的原因吗?
枉她担惊受怕,愧疚那么久,还以为是自己牵动了他的情绪。
竟然不是她。
还好不是她。
梁眷忘记了电话是怎么挂断的,只知道自己醒过神时,这幕戏的主要演员已经七七八八地回到了片场,唯有女主角祝玲玲不知所踪。
“玲玲呢?”梁眷放下已经冰凉的手机,扭头望向摄像组,声音好似陷在泥沼中无力得可怕。
正在调试机器的谭子烨摇摇头,还没等开口,话茬就被静默在一旁的郑楚默接过去。
“听制片主任说,玲姐的朋友带着夜宵来探班,现在应该在剧组门口吧。”
“玲玲的朋友?那应该也是圈里的人。”谭子烨不置可否地接上一句。
刚回到片场的佟昕然只听见这一句,余光瞥向梁眷:“眷眷那你应该也认识吧?不出去见见?打个招呼也好啊。”
在行动力这方面,没有人能拗得过佟昕然,梁眷被磨得没办法,只得抄起一件衬衫外套披在肩上,敛掉眼里的其他情绪,垂着头,慢吞吞地跟在佟昕然后面。
晚上七点多,夜色已经悄然降临,本该寂静空旷的剧组门口眼下却堆满了人,围成一团,氛围异常喧嚣热闹。
实习的小姑娘极有眼力见,让道的同时还不忘卖力替祝玲玲吆喝。
“梁导!佟老师!玲姐的朋友出手可阔绰了,带来的夜宵有七八种样式,个个都是五星级酒店的水准!”
“是吗,那你多吃点!”佟昕然笑了笑,扬声应了一句。
梁眷没说话,只任由佟昕然牵着,穿过层层人海,走到包围圈的中央。直至听见那道清冷喑哑的嗓音,她才恍然定住脚步,于人群中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悬挂着京州连号车牌,往下深扒就能探查出他底细与身份的那辆迈巴赫,此刻正毫不避人地停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