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元
“婶子记性真好。”李兰之点头应道,“是姓严,名叫严豫,原本打算年前就把亲事定下,可明松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推迟到年后了。不过两家已经说定了,常家头一回嫁女儿,虽然明松不在不能大办,但总不能让常美受委屈,所以今晚特意做了几个好菜给她庆祝。”
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统一口径。
常美先前一直对外宣称没有对象,也从未带人回家,若是突然传出结婚的消息,又没办酒席就领证,难免惹人闲话,那些长舌妇指不定会编排些未婚先孕之类的闲言碎语,因此李兰之让家人对外宣称是定亲,待年后严豫上门时再提结婚的事。
苏奶奶把肉菜一边倒入自家海碗里,一边从五斗橱里取出一瓶红酒:“这是志辉从上班的地方带回来的,说叫什么红酒,外国人都爱喝这个,你带回去给常美几姐妹尝尝,常美那孩子长得漂亮,一看就是有福气的,等办喜酒时,我们一定去讨杯喜酒喝。”
李兰之再三推辞,这才将红酒收下:“一定一定,婶子你们先用饭,孩子们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开饭,我就先告辞了。”
苏奶奶把搪瓷缸冲洗干净,连同红酒让李兰之一起带回去。
李兰之拿着东西走出苏家大门,差点就撞上一堵高大的肉墙。
她惊得后退半步,抬头便对上了苏志谦那双布满震惊与痛楚的眼睛,门廊下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惨白的脸色,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般摇摇欲坠。
整个十八栋的邻居都清楚苏志谦对常美的一片痴心。
比起严豫,苏家与常家知根知底,苏志谦毕业后进入石油公司,前途一片光明,若不是刘秀妍横加阻拦,这对璧人或许早已喜结连理。
不过这世间的事是最说不准的,千算万算都不如老天爷的神来一笔,更别说两人之间还隔着个不死心的常欢,两人注定有缘无分。
只是李兰之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让苏志谦知道常美即将婚嫁的消息,她定了定神说:“志谦回来了?公司放假了?”
苏志谦目光空洞地望着她,声音嘶哑:“李阿姨,您方才说常美要定亲,是真的吗?”
见他面如死灰,李兰之虽心有不忍,还是轻叹着点头:“年后就办酒席,你如今工作已经稳定,也该找个对象早点结婚,好让你奶奶早日抱上曾孙。”
这话宛如一记闷棍,让苏志谦身形晃了晃。
李兰之不忍再看,侧身从他身旁走过,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间。
苏奶奶闻声出来,见大孙子这副模样,心疼得偷偷抹了把眼泪。
她强撑着笑脸上前拉住孙儿冰凉的手:“回家怎么不提前跟奶奶说一声?吃过饭没有?”
苏志谦木然摇头。
苏奶奶拉着他的手:“那赶紧进来一起吃,今晚来不及了,明天奶奶给你炖老火汤补补,瞧你这瘦的……”
苏志谦如同提线木偶般被奶奶牵着走,耳畔的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纱。
此刻莫说是老火汤,就是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也没胃口吃。
刘秀妍这时才回过神,对上儿子失魂落魄的眼神,想起那夜自己对常美说的狠话,顿时心虚地别开视线。
但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她暗自盘算着,蔡主任这两年步步高升,想与姜家结亲的人家都快踏破门槛了,要不是姜珊死心塌地等着志谦,这门好亲事哪轮得到他们苏家?
常美跟其他人结婚了,苏志谦也该死心了,她得赶紧把跟姜家的亲事定下来。
于是在最初的心虚过后,她又开心了起来。
***
一桌子的菜,连同苏家给的红酒,丰富至极,但一家子谁也没有动筷子。
反倒是常美这个当事人神色如常,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白切鸡放到碗里,抬眼环视众人:“怎么都不动筷子?菜都要凉了。”
林飞鱼看着她:“常美姐,要是心里难受的话,别强撑着。”
她总觉得常美在强颜欢笑,换作是她,她肯定做不到牺牲自己的婚姻,所以常美越是这般云淡风轻,越叫人揪心。
常美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我为何要难受?今儿可是我的好日子。”说着她放下筷子,神色郑重道,“我最后说一次,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你们不必觉得愧疚,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由我自己担着。”
“常美姐,”林飞鱼突然道,“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毕业后我赚的工资都给你存着。”
常美挑眉:“你自己的钱自己留着,给我做什么?”
林飞鱼目光坚定:“这十万就当是向严家借的,等还清了,你在严家就能挺直腰杆子做人。”
常美蓦然怔住。
常静听到这话,连忙也说:“还有我!我明年六月份就毕业了,我的工资也给大姐存着。”
李兰之显然没料到林飞鱼会说出这番话来,她顿了顿说:“我觉得飞鱼这个主意很好,十万元虽然多,但一家子齐心协力,用不了几年就能还清,你跟严豫好好过日子,但这钱我们不占他家的便宜。”
常美低下头,鼻尖发酸:“你们真是的……大好的日子,非得把人弄哭才甘心吗?不过这钱不用你们还,我自己还就行了。”
林飞鱼斩钉截铁:“不行!我们是一家人,那就该一起还。”
这话一出,大家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跟常美从不叫李兰之妈妈一样,林飞鱼也没叫过常明松爸爸,称呼常美也从来只叫常美姐,而不是跟常静那样叫大姐,在这个重组家庭里,她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人以为她不愿融入这个家。
直到这一刻——
常静重重点头:“对!要还一起还,我们是一家人!”
常美意味深长看了林飞鱼一眼:“不说这事了,菜要凉了,晚上还得去交钱。”
李兰之和常静买菜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菜篮子里多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晚的交钱地点——罐头厂子弟学校。
李兰之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蜜汁叉烧放进口中说:“都吃吧,吃完我和你一起去。”
常美点头。
自从那回差点被叶成志得逞,她至今心有余悸,有李兰之一起去,出了事也有个照应。
听到李兰之这话,林飞鱼和常静两人也纷纷拿起筷子吃饭。
只有常欢,由始至终都没有出声。
她低垂着头,浓密的眼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三天后,李兰之终于见到了两年没见的常明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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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上汤:是粤菜中常用的一种高汤
第73章
广州人爱吃鱼,又讲究过年要“年年有余”,因此越是临近春节,鱼市就越发红火。
天还没亮,李兰之就和常静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出来,母女俩穿上雨衣雨裤和雨靴,然后共骑一辆自行车朝批发市场赶去。
昨晚一场冷雨,气温骤降了十来度,广州仿佛一夜入冬,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般生疼。
“妈,要不换我载您吧?”常静在后座缩着脖子喊道。
李兰之被寒风吹得直抽冷气,声音都带着鼻音:“不用,快到市场了,别折腾,你坐稳了,别摔下来。”
常静心里暖暖的:“放心,我抓得牢着呢。”
前方的路灯忽明忽暗,李兰之紧盯着路面,眉头却越皱越紧。
三天前,她们按照那帮人的要求把赎金放在了子弟学校门口,现场只留了张字条,说三天后如果她们没有报警的话,便会把常明松放回来。
可现在已经过了三天,常明松却一点影子也没有。
她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钱已经给了,常美甚至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婚姻,但常明松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担心遇到了仙人跳,更担心对方拿了钱还是不放过人,偏偏又不能去报案,这几天来,她鬓角的白发都多了不少。
但日子总得过下去。
年关将近,买鱼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水涨船高,虽然辛苦,一天却能赚到平时好几倍的钱,所以别说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就是压着几十块大石头,也要趁着这几天赶紧赚多点钱。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什么比赚钱更要紧的了。
想到今天又能多赚些,李兰之精神一振,脚下用力一蹬,自行车载着母女二人,迎着寒风向批发市场疾驰而去。
她们来得有点早,批发市场见不到几个人,不过有一家卖肠粉的早点摊位已经摆起来了,摊位上的蒸笼正冒着热气,这家的肠粉做得很地道。
李兰之一边支自行车,一边叮嘱常静道:“我去取拖车,你去买两份肠粉回来,再要两杯热豆浆,你的也要买,别舍不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常静刚应了声“好”,转身往早点摊位跑去,还没跑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李兰之的惊叫声——“放手!你这人怎么回事?!”
常静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死死拽着李兰之一只裤脚,李兰之踉跄着后退两步,雨裤被拽得歪斜,露出里面的黑裤子。
连日来的焦虑与疲惫在这一刻爆发,李兰之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她用力拍打那双脏污的手,声音都变了调:“大清早的碰上个疯子!真是晦气!还不快松手!”
常静见此情景,也连忙跑过来帮忙。
她抄起角落的扫把,对着那肮脏的男人“哐哐哐”就是一顿揍:“快放开我妈!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
但那男人就跟听不懂一样,死死拽着李兰之的雨裤不放手,他蓬乱的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脸上糊满污垢,根本看不清面容,身上散发出的酸臭味熏得人直皱眉,母女两人认定眼前的男人是个变态乞丐,于是打得更用力了。
李兰之的拳头雨点般落下,却在某一刻突然僵住了——
她注意到男人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尾指处光秃秃的,再定睛一看,左手竟也少了尾指。
这个发现让她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急忙拦住常静:“别打了!快住手,他……可能是你爸。”
“爸……爸?”
常静手里的扫把猛地停在半空。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男人,那个记忆中高大挺拔的父亲,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男人艰难抬起满是脏污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兰之,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一声嘶哑的呼唤:“兰、兰之……是……我……”
这声“兰之”确认了常明松的身份,也让李兰之和常静两人愣在当场。
不过常静很快回过神,红了眼眶扑过去,颤抖着声音哭道:“爸爸,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常明松艰难地点了点头,他试图抬起手擦去常静的眼泪,却在看到自己脏污不堪的手掌时,颓然地垂下了手臂。
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像是要把这些日子受的苦都哭出来,却又不敢放声大哭。
常静紧紧抱住父亲,丝毫不顾他身上刺鼻的馊臭味和脏污,眼泪浸湿了他的肩膀,她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都哭出来。
李兰之却站在原地没动。
她望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半路夫妻本就情分浅薄,这两年常明松不顾她的阻拦拿走家里全部的钱跟臭棋周做生意,又给家里惹来这么大的麻烦,想起常美为了救他被迫牺牲自己的婚姻,想起为了凑钱,她低声下气到处求人,想起这些日子一家人担心受怕的情形,她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的常明松。
“妈……”常静红着眼睛回头,“我们带爸爸去医院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