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仲未饮茶
谢家军也是一样,褚霖提拔了那两个活捉宁王的千夫长为将官,叫他们带着人南下回营去,至于澹台彦明,则是在京城受过封赏之后再回营。
京城已然收复,城门大开,是孟海亲自带着人前来迎接圣驾,褚霖走到一半便被拉去处理其他事情,孟海便跟在澹台雁身边低声报告一切经过。
孟海所领不过一万人,城中龙武卫却有二十五万之众,其中虽有只尊圣令未起叛乱之心的,但亦有真心随同崔珞妄图谋逆的,收复京城的过程并不如孟海想象中的顺利。
“崔珞也是精得很,各道城门守卫全是他自己信得过的人,这些人并不认圣旨,属下叫阵叫不出人来,还险些被人射杀当场……”
孟海咋舌一阵,余光瞥见澹台雁蹙眉,连忙又开口填补。
“若非有国公爷在城中联络朝臣官眷,又集合各府府兵四处闹事,只怕属下还不能这般顺利进城,更不能顺利说服龙武卫弃暗投明……此次京城行事能够如此顺利,还要多亏了晋国公府襄助。”
孟海是皇后随侍,时常出入宫禁,又是有勋转的正经将官,是以在龙武卫那里也算是熟面孔。
龙武卫是天子剑柄,并不会因为太皇太后三言两语,也不会因为崔珞的几声命令就轻易叛乱,京城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大多还是受了封城之后信息来往不畅的影响,再有也是身在行宫的大将军冯暄并未及时传递令信的缘故。
孟海手握圣旨,想要说服龙武卫倒戈并不难,最困难的地方反而是如何入城,如何将这圣旨送到龙武卫各队将官的眼前去,澹台阔秋在京城中起乱起得及时,倒是碰巧为孟海打开了方便之门。
说到龙武卫,就必然要说起与孟海有师徒之谊的冯暄,孟海得知冯暄谋刺,已被龙武卫拿下关押天牢之后,抿着唇默默良久。
方才进城时文武百官与殿前跪迎帝后回京,此次京中平叛,澹台阔秋联络人马,联络各方势力算得上是鞠躬尽瘁,当居首功,且留在京城的这些官员里,他的身份最高,又是皇后父亲,便被众人拱着跪到了前列。
澹台雁一眼便瞧见了父亲,他先是经历了一场和离,心力交瘁,此次又忙着联络众人上下大点筹谋,一头青丝又白了大半,看得她心头生出些许酸楚。
澹台阔秋看见女儿齐齐整整的模样,已经知道她并未受伤,却还是忍不住问到:“娘娘可还平安,可有受伤?”
“我没出什么事,孟海和彦明兄长都将我护得很好……”澹台雁摇摇头,又问他,“父亲呢,家里一切可都还好?”
“娘娘安好便好,”澹台阔秋道,“家里一切都好,娘娘不必挂怀。”
父女俩再见面,剩下的也只是尴尬,澹台雁听孟海说了,彦昭仍然留在晋国公府,喻兰不知去向,但她骗了澹台阔秋一场,想来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至于澹台阔秋,这次京城平乱时他动用了一切人脉关系,先时想要用来起事的力量反倒都用来维护褚霖皇位,正不可谓不讽刺。
至于宁王叛乱时下令闭锁京城,懿旨更换龙武卫掌领将军的太皇太后,也被澹台阔秋派人看管起来,放置在重重深宫之中的一间小小屋苑,屋苑内除了高宗、惠宗与节忠太子的牌位之外,还有佛释道三家真人的挂像,香炉香案一样不缺。
从此以后,她要吃斋念佛尽可念个够了,斋饭是不会缺的,只是从前太安寺的千金富贵,或是行宫慈安殿里每日燃不尽的金贵香料,是再没有了。
这样的处置很得褚霖满意,太皇太后毕竟是他的长辈,又是高宗遗孀,他从惠宗那里得来这个位置,总要对杨氏多几分宽待,且身为晚辈,他也不好真去追究长辈的过错,毕竟太皇太后只是下令闭锁宫城,又没指派龙武卫同宁王一起攻打行宫——虽然她就算真想这么做,只怕也没几个人会听她的。
褚霖不能怪罪太皇太后,却也怕今日闭锁京城的事情会再次发生,澹台阔秋此举既没有脏褚霖的手,又没有损伤太皇太后性命,正是十分得宜。
再次回到凤阙宫,澹台雁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几个月前,她头一回在这金雕玉砌的殿宇中悠悠醒转时,只是满心的惶惑与恐惧,那时尚在晚夏,一转眼几个月过去,她再回来时已入深冬,再过不多时便要开春了。
短短几个月,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澹台雁只觉得十分感慨,待到进入宫殿,见到殿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床时,她更是慨叹一番。
她先时从凤阙宫搬去行宫前,分明叫人在这殿里多放了一张床,目的就是要同褚霖隔得越远越好。
凤阙宫是她的殿宇,没有她的命令,底下人并不敢轻易改换布置,现下殿中只剩下一张床,是谁的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澹台雁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宝橙、宝绿几个全都远远躲开,连个人影也没见,显然是怕她询问床榻的去向。
罢了,左右她是争不过褚霖那些小心思的,澹台雁也懒得再去找他争辩,只进屋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
稍晚些褚霖便回来了,也同她一般换过衣衫简单梳洗过便坐到了床上,也没说什么话,只看着她笑。
那笑容温软,一双桃花眼内勾外翘,本就一副极惑人的模样,他眸光又亮得惊人,看得澹台雁简直要受不住。
自从在战场上遇见了澹台雁之后,褚霖便一直用这目光看着她,就算他在外同人议事,只要澹台雁一出现,他便像忍不住似的,目光总要往她身上飘,看就算了,唇角也是止不住地要往上翘,整个人显得十分的不庄重。
方才就连孟海也连问了好几回,说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瞧着感情好像更好了。
澹台雁没觉得感情有多好,只觉得这几日被褚霖威逼着喝粥喝得整个人都发苦,孟海看不懂她脸色似的一直问个不听,被她狠狠敲了一记才肯罢休。
想到孟海,澹台雁便也向褚霖问起了冯暄的事情。
她同冯暄没打过几次照面,只记得上回在九成山遇刺时,冯暄急急纵马前来救驾,很是关心褚霖的模样。
说起来,冯暄是从南境时就跟着褚霖一起过来的,他是龙武卫大将军,担任守卫宫防、城防重责,很得褚霖信任。
为人臣子,他已经做到了顶峰,就算归附宁王也不可能登上皇位,他突然谋刺皇帝,又是为何?
“陛下,冯暄为何会谋刺?方才我同孟海提起此事时,她好像也并不如何惊讶,这又是为何呢?”
澹台雁提说此事本是为了躲避褚霖那慑人的视线,但见到他眸光当真暗淡几分时,心头又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冯暄……朕也不希望是他,可偏偏除了他之外就没有旁人了。”褚霖叹道,“阿雁还记得先时在九成山上遇刺的事情吗?”
澹台雁点点头。
“那日遇刺之时,除了莫乎珞珈安排的刺客之外,还有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暗箭,九成山上刺客暗杀冲的是阿雁,那支暗箭冲的却是朕。”
暗箭尾部缀有赤羽,箭尖又有南地特有披寒草凝炼而成的剧毒,正是南地旧人给予他的警告。
“能知晓昔日岭南赤羽教的事情,又能在那时射出暗箭,事后还能不被龙武卫巡查搜出来的,除了冯暄之外再没有旁人。”褚霖叹息道,“岭南道旧臣留在朝中的并不多,数来数去统共就那么几个,宁王发布檄文不久,他便突然暴起谋刺,想来也是早已同宁王勾结多时了。”
冯暄位高权重,又是褚霖信重的人,他若只是想要褚霖的命,只怕早就动手了,这次他同宁王勾结,分明是要倾覆大衍江山。
可是宁王起事分明是被褚霖诱引,澹台雁不解道:“可若是你没有前去行宫,没有让宁王觉得自己有可乘之机,冯暄只怕也不会起谋刺之心……”
想要铲除宁王,可以削藩,也可以改制之名慢慢分化江南道内部势力,光是澹台雁现下想出来的办法便有好几个,褚霖却选择了逼他造反。
现下宁王虽已兵败,但先前行宫动乱时仍是危险重重,稍有差池只怕万劫不复,褚霖将自己置身险境,又让刺客近身危及性命,在澹台雁看来完全是得不偿失。
褚霖却会错了意,面上浮现苦笑。
“阿雁是觉得朕蓄意挑起战事,是朕做错了吗?”
他怎么总是要误会她,好在这回并没吵起来,澹台雁连忙摇摇头道:“当然不是,帝王之道我并不懂,我只是觉得这样太危险了,想知道陛下为何一定要这么做罢了。”
褚霖面色和缓了些,他低头思索一阵,从头开始为她解释。
“阿雁还记得韦氏之乱吗?韦氏之祸,祸不在一家一姓,而在于门阀列家。昔日韦氏跋扈,挟持君王,主持废立,何其嚣张,然而等到你我进京,韦氏却兵败如山倒,一下子被拔除得干干净净。煊赫时耀武扬威,败落时却毫无依仗,正是因为其名列世家之中。
“这笔账,朕在裴公府中也曾与他算过,一场韦氏之乱,天下战火纷飞,百姓家破人亡,朝中裴公两子皆丧,寒门损失惨重,科举不兴,寒门便是后继无人。反观世家,除了谋逆犯上的韦氏被诛之外,崔家一跃而成世家之首,子弟名列显要,竟有‘半朝崔’之称。
“到头来,一场韦氏之乱,连突厥都损失了个汗王,导致东西两部分裂,至今不能一统,反倒是他崔氏渔翁得利。战后土地荒芜,无人照管,世家各姓更是大肆兼并,又大肆收买无处可去的百姓为家奴,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还厚着脸皮要求朝廷降低各地税赋修养民息,藏富于民。”
褚霖冷笑道:“好一个‘藏富于民’,百姓该饿死的还是大片饿死,富的却是世家各姓自己的口袋。如此种种,并非一朝一夕积累而成,世家盘踞大衍百年,朝廷便受了百年的蒙骗,百姓也受了百年的欺压。”
澹台雁听了只觉得心惊:“难道当年突厥攻入中原,是有人……有人与外族相互勾结……”
褚霖却摇摇头,只说没有实证,不能断言。
就算真有实证,只怕也早在战火中被毁个干净,可是当年突厥铁骑南下,绕过京城直奔富庶的江南道的行为,实在值得怀疑。
褚霖忽而又问澹台雁:“阿雁,你听朕说话时,可觉得有什么怪异?”
这话问得澹台雁一愣,她呆呆地摇了摇头,并不明白褚霖在说什么。
“当年朕得胜入京,亦有王府旧臣一同入朝,可是那些旧臣们却因为岭南口音被人摈弃。世家盘踞京城,天生下来说就一口官话,便对岭南道出身的旧臣多有指摘,面上嫌弃过后背地里还要上书参奏,只说言语不通,影响政令通行。”褚霖说着又笑起来,似是在感慨这些人的花样百出,“岭南道虽然地僻偏远,但为官之人又怎会不通官话?世家刻意为难,以岭南道出身做文章,武将尚且还可以远远派去地方镇守,文臣却难以在京中生存。王府旧臣都被排挤得一干二净,朝廷又重新是世家的天下。”
褚霖现下说起来时神情轻松,但那都是因为时过境迁,如今历经崔氏倒台、宁王谋逆之后的世家,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能掣肘帝王的世家了。
澹台雁光是听着,都能想到当初褚霖在朝中是如何的举步维艰。
将失一令,尚且要军破身死,在那时的境况下,褚霖身为帝王若有行差踏错,只怕造成的后果会更严重。
世家盘踞百年,已然成了吸附在大衍身上的一只巨大的血蛭。褚霖道:“想要剜除腐肉,必要热刀刮骨疗治,否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韦氏之乱能起一次,便能再起第二次,大衍却再经不起第二次韦氏之乱。”
澹台雁这才明白,他想要宁王造反,并非是要削藩,铲除一个曾有夺鼎之能的褚姓宗族。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褚霖想要剜去腐肉,宁王正是那柄淬火的热刀。
澹台雁听得直愣神,又见褚霖的神情变得温和。
“崔氏倒台,朝中混乱,宁王称病就不露面,朕便知道时机已到,行宫只怕要生乱。”褚霖道,“许夫人同晋国公和离之后要离开九成山南下,朕便顺势送阿雁南下避祸,却不想阿雁……你会愿意回来。”
澹台雁登时坐直了身,原来这些时日他这般粘糊,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我才不是为了你回来……”她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要不是紫微星移会天下大乱,谁要管你啊……”
她紧接着又反应过来:“不对啊,你不知道我要回来,只是要送我南下避祸,叫彦明兄长带我去壁州做什么?还有这个、这个虎符……”她将系在腕上的虎符扯出来,“你不知道我要借兵,你将这个给我做什么?”
褚霖也愣了一下,显然是被她问住了,但随即又极快解释道:“壁州有谢将军坐镇,有澹台都尉的这层关系在,谢将军应当不会为难于你,你带着圣旨前去,谢将军就算看在圣旨的面上也当能给予保护。至于虎符……”他面上显出迷茫,“虎符不是该在北境玄武军那里吗,怎么会在阿雁这里?”
澹台雁呆住了,结结巴巴道:“你、陛下不知道虎符在我手上?”
这时候褚霖哪敢认,他摆着一张无辜又迷茫的脸缓缓摇了摇,见澹台雁还在琢磨,他连忙又转开话题。
“阿雁当真能干,不但从谢将军手上借来了兵,还使出连环计引出宁王,伏杀半途,险些就以万余兵马解决了宁王之患。”褚霖想到那日在谷中所见又有些后怕,“只是这实在是太险了,就算有地势之险为倚仗,也不该这样冲动,若是有个万一,若是宁王并不在军中,若是朕没能及时赶到……”
他语气低沉下去:“朕险些又害了你。”
修长的手指缓缓蜷缩起来,褚霖面上是不容置疑的难过,澹台雁知道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为他所受的那一道伤。
“我都已经说了,我去借兵,率军北上救援,是为了公义而不是为私情,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又如何能算到陛下身上去?”
褚霖怔怔地看着她,那般高大的个子,看着却像是委委屈屈的一小团。
澹台雁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伸手去拉住他的,握在手心左右晃了晃。
“好吧,我也不是完完全全为了公义,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是为了私情。”才说了两句贴心话,澹台雁整个人都要红透了,她正色道,“以后这些事情就不要瞒着我了,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比一个人能想的更多。”
褚霖垂眸看着她,笑着点点头。
“哎,这个怎么在这儿?”澹台雁才看见他腰上佩着的佩囊,也没细想,伸手便从他腰上扯下来,“我先前还在殿中找了许久,怎么在你这里?”
佩囊上绣着的是栩栩如生的朱雀神鸟,图样眼熟,针法熟悉,正是澹台雁先前做的那个。
澹台雁翻来覆去看了看,佩囊上的丝线早被揉皱,这些日子褚霖四处奔波,这佩囊竟也完好无损,想来是被保护得很好。
褚霖难得地露出一丝羞窘,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竟带上几分绯红,伸手便想将佩囊拿回去,澹台雁哪可能让他得逞,立时便将手撤了回来。
“哎呀,应当是我记错了,当日做的那个佩囊分明就是被陛下给扔了。”澹台雁笑容揶揄,“咱们大衍皇帝陛下身份尊贵,富有四海,总不会屈尊偷偷将佩囊捡回来吧?”
当日两人吵架时,分明是这人自己将佩囊扔在地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捡了回去带在身上,竟还看得这般紧要。
褚霖眨了眨眼,才刚升起的几分羞赧迅速褪去,他道:“这是阿雁送与朕的,朕自当爱惜珍重。”说完又理直气壮地摊开手,“阿雁既送与了朕,便是朕的东西,还请阿雁归还于朕吧。”
这人可真不好玩,澹台雁才不还给他,只放在手里又看了看。
“别带这个了吧,都皱成这样了,带出去也丢人……”
却不料褚霖迅速伸手将佩囊夺了回去,藏在身后放得远远的,像是怕她再抢回去一般。
“这已经是朕的东西,如何处置都是朕的意思。”
澹台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唉,瞧这小可怜样。澹台雁拍拍胸脯,大方道:“陛下还是别再用那个旧佩囊了,若是想要,我再做一个新的给你就是了。”
“针线伤眼,怎可劳烦……”
“嗐,这有什么难的,陛下若是想要,十个八个我也做得。”
褚霖又是一笑:“那便辛苦阿雁了。”
她这才发现上当,是啊,这人心思这么重,只怕是故意带着佩囊在她身前晃来晃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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