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李江海将床帐挂起,自己却没有近前来,闻言只是隔着五步小心回道:“陛下高热,已昏睡了三日,这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娘娘不放心陛下,特特将陛下安置在此处,好就近看顾。”
李江海这么一说,刘景天便也立即瞧了出来,难怪瞧着有几分眼熟,这可不就是苏允棠生产的寝间,只是窗子上都蒙上厚厚的帏帘,挡得屋内没有一点光亮,前面还添了几层幔帐,一时才没有瞧出来。
怪不得除了熏出来的药味外,还有一股去不了的隐隐血气。
刘景天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抬了抬嘴角,似有嘲讽:“哦,是皇后说朕高热不退?”
阿棠是当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说要以天子病重之名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此刻就真的叫他“发热”了三日,还为他安置了这么一间“暗牢”,就放在身侧牢牢看守。
想来那丝帕上的迷药不止用了一次,这三日里也给他喂了安眠之物,否则就算他被生产耗去了浑身精力,也不至于整整昏睡三日不醒。
想到生产,刘景天便也回过神,先将其余事都放下,只先问道:“皇子与公主如何?”
人性总是如此,得来越是艰难的东西,反而会越发牵挂珍惜,刘景天也不会例外。
莫说他并没有其余子嗣,便是宫中皇子公主多得满地跑,那也与他十月怀胎,又受尽折磨,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亲自”生下的一双儿女完全不是一个分量!
尤其后头的公主,他隐约记得几句,似乎格外的孱弱不足,这三日里也不知有没有好转,最好是无事,若是当真不成……他一会儿非要好好闻问苏允棠,到底是怎么照看的孩子!
好在李江海也立即开了口:“都在前头春台宫里,召来了不少太医仔细照看着,倒没听闻有事。”
春台宫,那不是他还未修缮好的天子宫殿吗?这个苏允棠,将他困在皇后寝宫里,她倒是带着孩子鸠占鹊巢,将他的地方给占了去。
刘景天面色微妙,不过听闻一双孩子都还好好的,倒也还是高兴居多。
他有些费力的挣扎起身,将头靠在了床头长枕,径直吩咐:“两个孩子可能挪动?抱来叫朕瞧瞧。”
刘景天一点不觉着他这要求有什么不对,那可是他费了那么大力气生下的孩子,为了孩子,险些将他的性命精血都耗尽了,阿棠还不许叫他亲自看一眼不成?
可听了这话,上前来搀扶,又在天子脖下垫着软枕的李大总管却是一愣。
李江海的动作一顿,声音都显得格外犹疑:“见,见孩子?”
刘景天面色一沉:“怎么?”
难不成苏允棠当真过分至此?看一眼孩子都不成?
李江海身子一抖,不知是忧是惧,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可是陛下,陛下……患了疠风啊。”
刘景天眸光瞬间睁大!
疠风。
他当然知道疠风。
患此病者,形毁肢残、须眉脱落,口眼歪斜,浑身肌肤溃烂。
荆州城外,便有疠人院,设于人迹罕至之处,专门用来单独收治得了疠风的男女病人,隔绝人烟。
刘景天幼时,坊间曾有一个顽童不知死活,扒在疠人院的墙头远远瞧过,回来后便吓得不轻,与他们说过身患疠风之人,简直如同厉鬼,又似是行尸走肉!
直到这时,猛然抬头的刘景天也才看见,李江海话音之所以一直发闷,压根不是什么上火风寒,而是他面上闷着一块厚厚的白巾,口鼻都一并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还有这殿内的奇怪的气味,也不是熬药,分明是在殿内烧熏了辟瘟方!
刘景天瞬间勃然。
疠风,这是恶疾,是传人的疫症!
那不知死活的顽童,爬了疠人院的墙的事传出去后,连累得整家人都是人人喊打,被生生关了一月,直到没见有人身上不对,再加上拖了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邻里劝和,请大夫都看过了,才许他们进出。
即便能出门,往后半年,这家人在外头也都是抬不起头来,男人的活计丢了,女人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早出晚归,唯恐撞见人群,就算如此,有些心恶的,一旦遇上,也要破口大骂,立马赶瘟神的泼水赶人,唯恐沾染了晦气。
若非这家主人还算有些门路家底,只怕就要被逼得待不下去,只能举家迁走。
连庶民百姓都是如此,便是世家大族,子弟患了疠风,也要诸多遮掩,不许出门见人,不能读书为官,甚至不可与人婚配——
何况他是堂堂天子!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还当的什么皇帝!
“荒唐!”
刘景天的怒色,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连身上的虚弱都不顾,一个猛子便站起了身。
他在劝说苏允棠时,的确说过甘愿束手就擒,被她幽禁,由得对方报仇雪恨。
但这话半真半假,也不过无奈中的权宜之计罢了。
天子患病,绝非一件小事,也不是皇后一句话便能随意伪饰掩盖的。
苏家如今仗着皇后与龙胎四处结党,虽也有了几分威势,到底还没到只手遮天,就算大明宫能瞒得住,久不见天子,朝中宫内的文臣武将,也会有所察觉。
按着刘景天的打算,便是被禁,也不过一时折辱,只当叫阿棠出出气,用不得多久,只要惊动京中,他便能寻到转机,并不是当真就会被困一辈子。
谁能想到,皇后竟使出了这样的法子?
他的阿棠,何时竟有了这样阴狠下作的手段?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这三日里,可有朝臣下属面圣探望?”
便是疠风,也不是皇后一个人就说了算的,他堂堂开国之君,诸多亲信心腹,三日,也足够有所动作。
李江海不知何时又退了几步,远远回道:“几位老大人都来过了,周统领一直就在宫外护卫,还有宫中,也陆续来了些人,只是陛下未醒,没能问安。”
刘景天更怒:“既是见过,为何不见动静?患疠风者,面生斑赘,有若狮虎!朕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他们一个个眼睛都瞎了,瞧不出不对吗?”
听了这话,李总管的眼神却越发奇怪了起来。
对着帝王的怒火,李江海没敢直接开口,而是扭头点亮了两支火烛,而后转了一圈,寻到了一方铜镜,小心翼翼呈到了刘景天面前。
这还是皇后娘娘留下的一方手持小镜,镜子不大,只能拿来照面。
不过也足够了。
看到李江海的动手时,刘景天其实就已隐隐有了不详的察觉,他的眸光颤抖,只是心下还存着一丝指望,觉着阿棠不会对他这样狠心。
但下一刻,他这微微薄的希冀便被打击的粉碎。
昏黄的烛光下,刘景天能够在镜中清晰的看到他的长眉朗目,眸光湛然,可原本冠玉一般,干干净净的面颊处,却分明已经有了两团刺目的红色斑疹!
这斑疹鲜红刺目,刘景天自己固然能分辨出这绝非疠风人得的疹块,而该是被特意涂抹了毁伤肌肤的药物,才蜇出的痕迹。
但这痕迹却与疠风之症像了十足十,又是在最显眼的面部。
疠风这等传人的恶疾名声在外,所有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这种时候,能够觐见亲眼瞧一眼的便已算是十足的忠心,谁又会向他自己一般细细分辨?
连李江海这个日日服侍的,都是深信不疑,一点没觉不对,剩下的人,只怕更是远远瞧一眼,信以为真之后,便立即落荒而逃!
难怪这许多人看过,他却仍旧被困在此处,无人问津。
一个身边疠风,不能上朝,不能见人,便是批过的折子,都无人敢碰,说不得还能再活多久的帝王——
还有谁会放在心上!
皇后,阿棠,怎么能这样狠心?
哐当一声,沉重的铜镜被狠狠砸在地上。
但即便这样刺耳突兀的声响,也挡不住帝王气急败坏的嘶嚎:
“朕要见苏允棠!马上!”
作者有话说:
ps:疠风,就是后来的麻风病
第60章 通乳
◎刘景天什么时候这么没耐性了?◎
“娘娘, 陛下吵着要见您,还要见小皇子与小公主。”
刘景天醒来的消息送来时,苏允棠正在前殿的暖阁内, 闻言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压根顾不得上理会这一桩小事,目光只是小心翼翼的盯着炕上,两团小小的婴儿。
两个孩子是真的极小, 包在华贵的襁褓中, 与苏允棠幼时玩过的瓷娃娃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他们可没有瓷娃娃的白净, 小脸上的青紫都还没退, 都是紧紧闭着压眼睛,一动不动, 若不是留意后,还可以看到胸口微微的起伏, 偶尔也会撇撇嘴皱皱眉, 简直要人疑心是不是活物。
苏允棠既不能用力, 也不是从未抱过, 不敢伸手, 因此只是半靠着倚枕,小心的瞧着屋内一个包着头巾,手脚麻利的妇人将两个孩子都仔细瞧过之后, 才低声问道:“葛医瞧着, 这两个孩子, 可能养好?”
这妇人便是将军府里刚刚请来的, 葛老教出的女弟子, 她与丈夫一男一女, 都是自小跟着葛老的孤儿, 长大之后,二人结为夫妇,也在一直四处行走行医。
其中女弟子不用顾忌男女大防,在葛老的教导下,便一直专精妇人与小儿疾,多年来,颇有所成。
白先生之前请人,更多也是为了苏允棠请这位女医,看顾她生产。
苏允棠生的仓促,没赶得及这位女神医接生,可生下的龙凤胎又一个塞一个的孱弱,家中忧心,派了人快马加鞭催着,今早刚一进京,便立即请人来了大明宫。
苏允棠:“双胎早产,生时又艰难,奶娘日日来报,两个孩子都不太能吃的进奶,尤其公主,只能拿小木勺勉强灌进几口,整日只是昏迷,分量非但未长,这三日反而轻了了不少。”
妇人神色干脆:“事在人为,草民见过三斤养成的都有,娘娘也不必过分担忧,先自个做好月子正经。”
虽然也没有担保,但不知道是葛老的招牌太过有名,还是被对方利落可靠的模样沾染,苏允棠发觉自己,竟也当真平静了许多。
她十分客气:“春台宫内为两位安置好了人手住处,那这两个孩子就托付给夫人了。”
葛女医闻言沉默一阵,四处瞧了瞧,开口道:“草民听闻,当今陛下已患疠风,可是娘娘手笔?”
苏允棠一顿,还未回答,葛女医已从她的神色中猜出了大半。
她面色涨的通红,忽的屈膝跪了下来:“草民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救下来的,是我们兄妹的再生父母,娘娘为师父报了仇,便是我们的恩人,恩人的吩咐,咱们必当尽心。”
听了这话,苏允棠的神色便也是一暗:“葛老……也是受了我苏家连累,若不是为了寻他给父亲治病……”
“冤有头债有主!草民读书不多,这道理却也是清楚的。”
“师父一生行善积德,却没落个好下场,只恨我们两口子就是一双废物,没本事没胆子,只敢四处躲着。”
说起这事来,葛女医也是双眼通红,顿了顿,才能继续道:“娘娘干的事,带我们来的白先生已经说过了,只要娘娘能大义灭亲,叫恶人受教训,草民便是拼出性命,也必要照料皇子与公主周全。”
这话是感激,也是提醒,只要苏允棠往后也不会心软手软,葛医女就自然会尽心照料,反之,苏允棠一旦放过了恶人,她还会不会为苏允棠照料这一双孩子,就不一定了。
虽然被隐晦的威胁了,但看着葛女医提起师父时面上的悲愤惭愧,与现在眼中的坚毅果决,苏允棠却没有一点生气。
同病相怜之下,苏允棠甚至探身伸手,安抚般按了按对方手心:“你放心。”
听了苏允棠这话,葛女医原本隐隐的迟疑戒备,便也彻底放了下来。
葛女医也不急打扰两个睡着的孩子,而是先叫来了奶娘问过公主与皇子的吃喝拉撒之后,又叫宫女围起帘子,请苏允棠解开衣裙,看了下身伤处,先给她涂了一回伤药,又开了方。
她的表情严肃:“娘娘下头撕扯的厉害,这才是更要好好调理,无事别下床,别走动,千万别不当回事,不然老了便溺都收不住,遭罪的才是自个。”
因为不觉疼痛,苏允棠之前几日里,的确是没有拿自个的下头的伤太当回事,除了亲自去迷晕了刘景天,为了确保天子的疠风能落到实处,还带着皇子去过春台宫,见了几个朝中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