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是啊,我在葛岭长到十七八岁出嫁呢。”萍娘点头道,“小时候我在葛家帮过工,还伺候过夫人。但阿嬷说,今日夫人不适,也是无缘再给夫人请安了。”
见她与阿南相熟,卓晏说话便也客气了些:“大姐有心了,我娘歇息两日便好。”
萍娘只是笑,阿南吃着桃子,笑着瞥了她身后的男人一眼。
男人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点头哈腰地把包着布条的手藏在了桃筐后。
阿南笑着明知故问:“娄大哥的手怎么了?受伤了?”
娄万哪敢回话,萍娘笑得有点心疼:“他啊,你们把囡囡送回家后,他大概也嫌丢脸,一个人出门天快亮了才回来,满手是血,把自己的小手指给剁了,说发誓再不赌了。我看他这样子啊,这回该是真的要戒了。”
阿南吃着桃子,瞟了平淡漠然的朱聿恒一眼:“戒了就好,少一根手指怕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嘛。阿言你说是不是?”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声,垂眼看手中替阿南提着的篮子,便顺手往卓晏和卞存安面前递了一下。
皇太孙殿下亲自送桃子,卓晏受宠若惊,赶紧捧了一个过来。
卞存安盯着面前的桃子,迟疑着抬起左手,取了一个桃子,虚虚用两根手指捏着。
卓晏一吃桃子,眼睛就亮了,问萍娘:“这桃子真不错,还有吗?我买两筐给驿站里的兄弟们。”
萍娘喜出望外,说道:“有的有的,今年桃子大年,我哥的桃子邻居亲戚送遍了也吃不完,正想着说挑到市集上去卖呢,少爷真是大善人,谢谢少爷!”
“那行,我给你写张条子,来。”
卓晏叫人取过笔墨,正在写条子,阿南又吃了个桃子,无意看见卞存安正在抓挠自己的手,便问:“卞公公,你的手怎么了?”
卞存安手上全是成片的红疹子,又似是觉得脸颊麻痒,抬手想要抓脸,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停下了。
阿南的目光看向被搁在旁边桌上的桃子上,问:“原来卞公公碰到桃子会发疹?”
卞存安将桃子搁回桌上,道:“我自小碰触了桃毛后便是如此。”
正等着卓晏写条子的萍娘,听到卞存安的话,忙道:“公公别担心,桃毛发疹用皂角水洗手,多泡一会儿,过两三个时辰,红疹便可消下去了。”
听她这样说,旁边管事的便立即去厨房端来一盆泡着皂角的水,搁在旁边架子上。
萍娘用力将皂角揉出泡沫来,说道:“公公,您试试看。”
卞存安虽不情愿,但手上确实麻痒难当,便抬手将手指浸入了水中。
萍娘见他的袖子掉到水里去了,便殷勤地伸手帮他提高一点,将手腕露出来。
谁知卞存安却将自己的手一把缩回,揣回了袖中,冷冷道:“你太多事了。”
萍娘僵立在当场,看看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慌乱道:“你,你手上的伤……”
“出去!”他嘶哑着声音,压抑低吼。
卓晏见他在朱聿恒面前如此失态,显然已是控制不住情绪,忙示意萍娘赶紧走。
萍娘嗫嚅着,但终究还是低下头,向阿南低了低头,匆匆离开了。
阿南吃着桃子,冷眼瞥着卞存安的手。
他袖子下露出的双手上有许多伤痕,却不是阿南那种由锋利机关留下的伤口,而多是烫伤灼烧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疤痕。因长期与硫磺硝石打交道,又无视保养,肌肤被侵蚀得十分粗糙,所以那红疹发得也就格外刺眼。
见她一直打量自己的手,卞存安瞪了她一眼,哑声问:“看什么?”
阿南移开目光,“哼”了一声:“没什么,又不好看。”
闹了一场没趣,卞存安匆匆告辞离开了。
阿南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凑到朱聿恒耳边问:“这种人,是怎么混到厂监的啊?”
朱聿恒平淡道:“听说,他用火药颇有独到之处。”
“这臭脾气就很讨厌呀,居然还能升官?”
听到这一句的卓晏笑嘻嘻地插话道:“所以他外号棺材板啊。”
“棺材板?”
“对啊,死硬死硬的!”
阿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么损?看来他人缘真的很差了。”
“何止差,简直神憎鬼厌。你也看到了,他整日灰头土脸,就知道盯着手上的那点活计。别人跟他多说两句话,他就说自己手头有事做,根本不跟人多言语的。他手头不就是王恭厂那点破事吗?一堆硫磺木炭硝石,翻过来覆过去的调配,是能做出个花来,还是能把敌人炸成花?”
阿南一边吃桃子一边笑道:“炸成花估计不行,炸开花还是可以的。”
卓晏眉飞色舞道:“那可不正合适吗?这就是棺材板对口的活嘛!”
朱聿恒见他们说这些无聊话,皱起眉轻敲了两下茶几。
阿南和卓晏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借口探望母亲,卓晏溜之大吉。
咦,不对呀!阿南吃完一个桃子后,才忽然想起来——这奴才怎么回事?我才是主子呀!
左右无人,回头看着端坐解岐中易的朱聿恒,阿南撅起嘴训诫他:“阿言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身份啦?居然敢凶我?”
朱聿恒抬起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沉寂而攫人心魂,阿南不由得更想逗逗他了。她趴在几案上看他那双绝世好手解岐中易,问:“哎,你知不知道,前朝时,主子可以直接扑杀奴才,不用去官府的哦!”
“你不会。”朱聿恒轻按岐中易,沉声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阿南挑眉斜睨,“要知道,你好几次差点死在我的手上呢。”
日光透过窗棂,筛在他们面前,光晕之中的朱聿恒注视着她,神情有些模糊。
他没有说话,但阿南脑中一闪念,脱口而出:“因为我在黄河边救了你?”
见她察觉,他也不隐瞒:“你离开的时候,我刚好恢复了一点意识。”
“喔……”阿南也不甚在意,只说道,“黄河滩涂九虚一实,一个踩空的话,我很容易就会被冲走的。不过……刚好看到了你的手嘛,还是冒险去救一救了。”
“你去黄河干什么?我听你说,堤坝垮塌也是你的责任?”
“可不是嘛,公子吩咐我要守好那一段大坝的,可惜……”阿南抬起自己的手,将它放在自己面前,刚刚还飞扬的神采黯然下来,“可惜我的手,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一段崩塌的堤坝,自百余年前修建后,每年加固,不曾疏忽。就算黄河堤坝会出事,这一段,应该也是最稳固的。”朱聿恒盯着她,一字一顿问,“你说的公子,是怎么知道那里会出事,又提前让你去守护的?”
阿南察觉到他话中的异常情绪,抬头瞥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下来,抱臂道:“公子既然下令,我就奉命秉行,至于他怎么算出来的,我就不管了。”
“算?”朱聿恒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讯息。
阿南“啧”了一声,说:“大概吧。不过他的算法和你不一样。他依据的是五行决,大到天下山川海势,中间机关阵法,小到微毫纤末,从未失手。”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的手,抿唇不语。
毕竟,抓捕公子时,他也清楚看到了,对方瞬间便能对八阵图作出洞悉与游离。若不是为了救那个司鹫,估计诸葛嘉倾千百人之力也无法困住他。
所以,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中吗?
他忽然出现在三大殿,也是因为他算到了紫禁城的三大殿会有那一场大火?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被锦衣包裹住的殷红血脉。
那么,他的下一次病发——甚至是,下一次天降的灾变,她的公子,也算得出来吗?
而不知情的阿南,见他神情茫然,便抬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说:“所以,你要用我给你的这岐中易,和教你的方法,好好练手啊,不然的话,你都对不起我豁命去救你!”
朱聿恒望着她,迟疑间,似乎想要从理直气壮的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查探出她和公子合谋的迹象。
但没有。
她霁月光风,目光坦亮得近乎凌冽,与她背后的日光一般,直刺入他的心口。
酷烈而明亮,几乎没有,半分阴霾。
第28章 六极天雷(2)
当天下午,卓晏那个爱妻之名天下皆知的父亲,就因为妻子的病情,赶回了家中。
“见过提督大人。”
显然卓晏已经提醒过父亲,关于皇太孙隐瞒身份的事情。卓寿对朱聿恒行了个军礼,两人各自落座。
一眼瞥到歪坐在旁边榻上的阿南,卓寿心下诧异,但转念一想皇太孙殿下这个年纪了,随身带一两个姬妾出行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
皇太孙殿下坐姿无比端正严整,脊背与腰线笔直如一柄百炼钢打造的青锋剑。而旁边的这女子,软趴趴地靠着枕头跟要滑下去似的,那姿势就像只偎依在榻上的猫,没形没象,绵软慵懒。
更何况,她的长相虽然不错,但那蜜色的皮肤,亮得像猫一样的眼睛,惫懒的姿态……怎么看怎么扎眼。
殿下的眼光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带着个这样的女人?
一时之间,卓寿猜不出阿南的身份,便也就装作没她的存在,先向朱聿恒请罪:“提督大人降临寒舍,卑职在外无法亲迎,惶恐万分!”
“哪里,是我仓促而来,未能尽早告知。”
阿南听着两人这无聊的寒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过旁边的瓜子嗑了起来。
没理会她的急躁,朱聿恒又问:“听说尊夫人抱恙了?”
卓寿强笑道:“不怕提督大人见笑,内子多年来身体便是如此娇弱,家中也请了大夫常住,都已习惯了。”
瓜子吃得口渴,阿南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啜着,打量这个应天都指挥使。
他四十五六岁的年纪,虎背熊腰,眉目甚为威严,可以想见他领兵征伐时发号施令的模样。
说起来,卓晏与他爹眉眼长得颇像,不过他引以为傲的身材,可比他爹瘦弱多了……
耳听得这两人不咸不淡说着客套话,阿南实在受不了,悄悄拿颗瓜子砸向朱聿恒后背,在他侧头之时,向他做了个“要紧事”的口型。
朱聿恒面无表情地将脸转过去,问道:“卓指挥使,不知你是否知道,王恭厂的卞存安来找过你夫人?”
卓寿诧异问:“卞存安?这是哪位?”
“是如今王恭厂的厂监。”朱聿恒看似随意道,“他因尊夫人是葛家人,而来询问了一些事情。”
“内子虽姓葛,但葛家全族流放,已经二十多年未通音讯,怕是卞公公会一无所获。”
“卞公公确实空手而返。”朱聿恒说道,“说起来尊夫人甚是不易,竟因二十年前的一场火,此生困在家中无法出门。”
卓寿毕竟男人粗心,挥手道:“也没什么,那场大火中丧生了那么多人,好歹内子还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上天垂怜了。”
“各处驿站都有水井火备,怎么还会起那么大火?”
“大人有所不知,那场大火,来得相当蹊跷。” 卓寿显然对于当年之事还记忆犹新,一听到朱聿恒发话,立时说道,“当日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谁知半夜忽然一片闷雷炸响,东南西北皆有雷声,随后整个驿站轰然起火,火势一起便席卷而来,雷声又引发地动,所有人无处可逃,被闷在其中焚烧,那场景,真是惨绝人寰!”
阿南“咦”了一声,那原本懒洋洋倚靠在榻上的身躯顿时坐直,连眼睛都变亮了:“卓大人,你详细讲讲当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