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等她发现颜九儒的身影时,已是一刻以后。
写了近半个时辰的顺朱儿,十分伤损精神,她感到困倦,投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以后闭眼沉睡。
颜九儒从武宋口中知道了午时的事后面墙沉思,嘴角的弧度略弯,但眼里生起的寒意让深沉的眼变得诡异扭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在听到一声爹爹后才恢复寻常清爽的神情。
武宋喂饱无家可归的毛孩儿,才打叠精神和颜九儒一起回家。
有颜九儒在身边,她感到安心,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时辰,安心以后,看人看物时有重影,好不容易逼回去的眼泪没一会儿又因着心里的伤心和无奈遮了眼眸。
颜九儒心情沉重,握紧武宋的手不言不语,昨日还厌恶人血的腥,今日便有些想念了。
虽然腥恶,但能让人心里感到痛快。
他还有些怀念骨头在齿内碎开时脆爽的声音,他想啊,一个人年纪再大,骨头被咬碎时也会发出脆爽的声音。
快到家时,颜九儒鼻尖里嗅到了陌生的味道,家里有不速之客,满是不祥的气息,他停下脚步,将熟睡的颜喜悦交道武宋手上:“娘子,你带喜悦先去鹅婆婆那儿吧。”
“怎么了?”武宋接过颜喜悦,眼神中充满了茫然。
颜九儒柔和而恬静的目光望着她,泥中隐讽地说:“嗯……感觉家里有贼,我先去看看。”
目光柔和,眉眼格外撩人,武宋心弦一动,做不出声究问,从温柔中逃脱出来后,她抱着颜喜悦去了鹅婆婆的家中。
武宋一走,颜九儒的温柔不再有,徐徐地走进家中。
“只有颜先生一人回来了,倒也罢。”许万全似是等了好长一段时候了,眉头紧锁不展,显示出他的不满和烦躁。
家里除了许万全,家里还有好几个人,有桃花坞的社长陈百生,有府衙的胡县令巡检,还有徭役征调的士兵。这些士兵其实就是弓手,颜九儒看视的目光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厌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股肉,说:“相次下番的时辰了,不知官爷们玉趾降临,有何贵干?”
“我想颜先生是觉得我的面子不够,故而不肯相救我的孙儿。”许万全沦敦着大肚子走到颜九儒的面前,“我今儿便把胡县令请来了,不知颜先生愿不愿意帮个忙?”
借官府人的气势来威胁,颜九儒冷笑一声:“若我说不呢?你们是要寻个风流罪过往我头上扣吗?”
说着顿了顿,语气骤冷:“还是说要对我娘子和孩儿扣个风流罪过?”
第47章 肆拾柒·立字据救许小郎 人虎寿数不相同
许万全但笑不对,见不是话头,胡县令脸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他看了一眼微动怒意的颜九儒,说道:“我刚来桃花坞的那一年,颜先生可是好威风。”
“不及你们这些人威风。”颜九儒一点面子也没有给,“人与官斗,死状更惨。”
胡县令不恼,辞色仍是淡淡的:“颜先生别误会,我与许老爷有些交情,今日来此,当是来当居间排解之人。颜先生如今有妻女,自不愿意冒风险救人,一人难敌虎,所以我想让颜先生带着巡检与弓手前往一试,不成,便不再来打扰了。”
胡县令未摆架子,可他跟着许万全擅自闯人家中,到底还是有恃着高人三板儿的身份来施压了。
不答应,最惨的结果大概是无法在桃花坞里生活了,颜九儒看着许万全冷笑,既要孙儿命,又要一张老脸皮,早知当初把他也咬了。颜九儒心里恶狠狠地想。
之后要带颜喜悦去大都治病,一去至少半年,离开桃花坞是迟早的事,但这会儿手头的银子不够,什么都没有准备,忽然离开,路上定要吃苦头的。
颜九儒不怕吃苦头,可他舍不得武宋和颜喜悦吃苦头,就算要离开桃花坞也得等他从大都探完情头回来以后。他去大都的时候,许丞宴的身体估摸恢复了七七八八,他心性生就坏,谁知身体恢复后会不会再来欺他女、辱他妻。
虽说让许丞宴离开桃花坞不是个十全十美的办法,他能偷偷回来,但他不在这里颜九儒总会安心一些。
“我没有一点不忍念头,但也非是铁石心肠之人,只要许老爷答应我所说的三个母儿……”颜九儒态度坚决,“三个母儿我可没占你什么便宜处。”
“桃花坞是许家的祖地。”让一个六代都生于此地的人离开祖地,流落他方,胡县令觉着颜九儒十分不讲人情。
颜九儒嗤笑,似乎看穿了胡县令的心里想法,冷漠的目光扫过许万全,说:“一年。”
他开口时想问的是如果不答应,会用上什么手段,可话到嘴边就不想问了,不论是什么手段,都会伤害到武宋和颜喜悦,他怕到时候承受不住这些,脑子一热,闹出无数条人命,到那个时候就真的不能和武宋在一起了。
不可害人命,这是道上修炼成人的第一条规矩。
必要时可以伤人唬人,但绝不能够害命。害了命,那在这世上就是无恶不作的阴物,到时候自有道士仙客来收,再不能成变成人了。
想到要和武宋分开,颜九儒胸口疼痛不已,虽然这一天迟早会来。
她是人,而他是精怪,寿数不同,一短一长,怎能长厢厮守。
“什么?”简单的两个字,许万全听了后眉头一皱,表示不解。
“我只要他离开桃花坞一年。”颜九儒不耐烦了,不想再浪费一刻和他们这些过客打交道,“你答应了,我就去救人。”
许万全目光一紧,定在颜九儒脸上:“一年之后呢?”
“不关我的事。”颜九儒鲜少发脾气,往日心情再不美,也只把眉头皱,但他今日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对着一张令人厌恶的面孔没好声气,振色怒增加,“但如果你们许家人再有恶念头,我就把颈上的这颗脑袋寄在胡县令那处。白日欺人,终是会有报复的,许少爷就是个例子。”
前半截话是要同归于尽的意思了,而后半截话,不由让许万全想到虎袭的那个晚上,他一阵害怕,见好就收:“好。”
让许丞宴去别处休养生息一年也不是什么坏事。
“立字据。”颜九儒信不过许万全,拿出纸笔来,“胡县令就当见证人。”
“颜公子心细。”胡县令没有反对,笑说,“颜公子之心善,日后会有福报的。”
“呵,开完善之门,无如寸心抑损。”颜九儒不紧不慢地反驳,“我不做此事,也会有福报,就算没有福报,也不会有报应。”
一式二份的字据写好,颜九儒挥手送客,许万全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似,欲言又止。
晓得他为何要瞪眼,颜九儒抹一眼后说:“明日再去。”
“耽搁一刻,我孙儿就离地府更近一步。”字据立完,许万全是想着立刻去山林里的,可谁知颜九儒态度散漫,竟要明日去。
“夜间老虎凶猛,与其确斗,毫无胜算。”颜九儒解释,“放心,他还活着。”
“你如此肯定?”许万全问。
“当年我的孩儿在虎口下呆了七天。”颜九儒待搭不理的,“没人比我更懂老虎,你应当清楚当年问救孩儿的事,要不然你也不会费尽心思要我去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许老爷是读过书之人,不需要我再解释了。”
许万全沉默,当年颜九儒救人他亲眼目睹了半个过程,颜九儒遇虎不惊,只身进入虎穴最后安然无恙地出来,不只有胆识而已。
颜九儒信誓旦旦,他也不好再怀疑焦急,说句明日再见,便带着人离开了。
人一走,颜九儒无喜神,看着柿子树出神,看不多久,眼泪在腮上凝成一道悲伤的痕迹,这些年他都不敢去想寿数不同的事情,一旦想起来悲伤碍难抑。
作为一个凡人,武宋的寿数最长不过百年,成婚后他不并想要武宋生孩子,因为孩儿在胞宫内成长,时时盗母气,母气即是寿命,盗一分,命减一段,甚至有的孩儿会盗走所有的母气。
修炼成精以后他看过太多重身之人在破胞浆的这日丢了性命,算是一命换一命了,对他来说并不值得。
人虎结合生下的孩子多是病胎,病症有轻有重,重则和颜喜悦一样,发起病来咯血呕吐,昏迷不醒,浑身疼痛,最后有腿走不得路,瘫痪在榻里凄凉地度过最后的光阴。
这种天生有疾病的虎儿,能不能安然出幼都是个问题,他好没有见过人虎结合生下的孩儿可以长大成人,大多数都是不到十岁便病死了,人鬼殊途,人虎亦殊途。
这些年颜九儒不敢想寿数不同的事情,亦不敢想颜喜悦的事情。
颜喜悦能活多久他不清楚,或许能活到十岁,或许能活到出幼,或许更久……
第48章 肆拾捌·夫君要与老虎斗 武娘子绞尽脑汁(有图)
收养颜喜悦的时候只觉得她可怜,既来到人世,定要过上一段快乐的光阴,不管长或短。
那时颜九儒想法简单,只想颜喜悦还活着的时候不要饿肚子,冬日的时候不要感到寒冷,但一日一日地过去,感情渐生,她就成了自己的孩子。
越是想心头越是酸涩,热泪在眶里打转,伤心也换不来一寸光阴,颜九儒擦去眼角里挂着的泪珠,打叠精神,正要去鹅婆婆家,但武宋已牵着颜喜悦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碗米饭。
他赶紧把脸上的忧伤愁绪一并敛干净。
颜喜悦刚醒来,揉着睡眼惺忪,回到家后叫声爹爹好,然后两排牙齿磨擦着,迷迷糊糊只管往自己的屋子里走,落梅和金钩似狗皮膏药,随在她身后走。
武宋放下米饭后忧心忡忡来到颜九儒的跟前:“我刚刚看到那些人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颜九儒拿出字据,实话实说:“明日一早我就去。”
武宋双手捧着字据,垂着眼皮逐个字看,看到花押后重重叹了声气,字据是颜九儒亲手写的,不怕有诈,但在桃花坞安安静静生活了数年,头一回遇上棘手之事,她怕往后的日子不能似从前那般了。
“明日什么时辰?”武宋收好字据,露出一个笑容问道。
她笑着,心里却苦涩,与虎打交道,和送命有什么区别。
“估摸是天刚亮起的时候吧。”颜九儒舒颈展体,语气轻松说道,“那个时候雾浓而骨头慵,娘子不必担心,胡县令没说一定要救出人来,到时候我见机行事,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他一副轻松的模样,武宋难以分辨是真轻松还是故作轻松,但听他的语气温和,悬着的心暂放下一半,看看时辰,也不早了,她卷起袖子,从屋檐下取下晾干的蔬果与肉脯,说:“鹅婆婆刚刚给了我两碗米饭,今晚将就吃些水饭小菜吧,晚上再熬些骨头汤,做点肉饼,明日你喝了汤、吃了饼再去。”
说是将就着吃,但桌上的三盘菜里都能见荤腥。
一盘老醋黄酒红烧肉,火候恰好,肉红艳而不焦,油脂在口中与唾沫交融时浓郁酸香不觉油腻;一盘淋了玫瑰酱的酥肉,外皮金黄酥脆,肉质鲜嫩,一口下去口感层次分明;还有一盘菜笋冷盘,浇了一层红油,拌着碎碎的鸡瓜子。
三盘都是颜九儒爱吃的,每一筷子下去都能夹到肉,两下里感到满足,胃口大开,水饭都多吃了半碗,虽然吃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在吃断头饭。
颜喜悦的牙齿时不时发痒,用膳前痒意忽来,她独宠那道淋了玫瑰酱的酥肉,脆脆的外皮咬下去,嘎滋嘎滋的,能缓齿之瘙痒,吃得眉开眼笑的:“阿娘,今日的菜好好吃。”
“那喜悦多吃些。”武宋心里有事,胃口顿减,只夹跟前的那盘菜,回话时笑嘻嘻,回完话低下头后便没了笑意,含着筷子胡思乱想。
“娘子,天气凉,快些吃吧。”颜九儒夹了一块酥肉送到武宋嘴边,看她不思饭,眉黛蒙愁的,担心他的安危,险些就想坦白自己老虎的身份了。
武宋木讷地点点头,张嘴接住酥肉,嚼了十来下,两边腮颊感到酸涩了才想起来吞咽。
她满脑子都在想老虎,袭击许家的老虎有两只,那颜九儒不只是和一只老虎打交道,早知道昨日就把那只老虎放出去了,少一只虎颜九儒的胜算会更大一些,虽然那只老虎也不是很聪明。
那只老虎喜欢吃猫食,不知道其它老虎爱不爱吃,还好昨日那只老虎把猫食给落下了,不管有没有用,带了猫食总比没带的好。
吃过晚饭,武宋消食完毕后,点亮厨房的浪荡灯,着手熬汤。
颜九儒在一旁帮忙添柴火:“娘子累了的话就不做饼了。”
“不累。”把炖汤的用料准备好,武宋转头做饼,做饼忽然想起破碎的食缸,如果明日把猫食放在里头,引老虎来吃,那老虎会不会再次卡在食缸里呢?
这好像也是一种办法。
想到这儿,她天真地笑了几声,停下手上的事儿,蹲下身和颜九儒私语:“夫君,我忘了告诉你,昨日家里进来了一只老虎,然后那老虎为了吃猫食,卡缸里了,嘿嘿……”
武宋柔声细语,把昨夜的趣事儿细细说给颜九儒听,话语里几次说顺拐虎傻气,作为当事虎的颜九儒听了,两个耳根子红透,偶尔还要附和说一句“确实傻”。
“你说明日老虎会卡缸里吗?”武宋眨眨眼,“如果卡缸里了,算不算智取?顺拐虎应该是会卡缸里的,另一只白毛虎就不确定了,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那只白毛虎应当是只聪明的老虎,要不我明日和你一起去,顺拐虎与我相识,应当不会伤害我……”
“咳……”颜九儒大声咳嗽,打断武宋的话,“娘子,既然顺拐虎傻气,我到时候用猫食收买它就是了。”
当着他的面夸别的老虎厉害,可怜他还不能为自己辩解,只好咳几声,假装从容。
他好想大声说一句,他不傻!
“唉,可是……”武宋垂下眼皮,摸上颜九儒的手背,“两个人去比一个人去好,我爹爹我们武家人和猫有缘份,而老虎就是大猫,我想也许,我也能帮上忙的。”
她的脚蹲得有些麻了,说完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颜九儒说地上凉,牵着她慢慢起身:“娘子帮了我很多忙了,而且我和娘子是夫妻,我亦是武家人了。”
“唉。”晓得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让自己一同前去看,武宋动动眉毛,忽然想到别的事情了,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喜悦被老虎叼走时我不在桃花坞,当初听鹅婆婆说那只老虎是金丝虎,该不会就是那只顺拐虎吧?夫君……”
“不,那次是白毛虎。”颜九儒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截住话头,“娘子,我是从白毛虎口下救出喜悦的,所以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