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若真是他们的话,那昨日他们本是来盗我们之财的,可我们因故离船,他们盗不得了,便换了一家人。”说着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流了下来,武宋手脚冰冷,随着摇摇晃晃的船只眼前一黑,瘫软地坐回榻里,头低到腔子里说,“不知为何,明明逃过了一劫,可我的心里不好受。”
没有离开的话他们会丢了救命用的钱财,不会让那么多人丢了性命,幸运一些也许还能当场抓住盗贼,但他们离开了,为此一船人死的死伤的伤,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武宋的心里格外矛盾。
“娘子别将这些事儿往身上揽。”颜九儒板了脸,“往常你总爱说喜悦胡思乱想,其实自己也是如此。我们并非始作俑者,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情,那盗贼是冲着谁来的其实不重要,不管冲着谁,错的都是做恶事之人。”
“唉,话虽有理,只是想起来心里头还是不大好受,喜悦那场热,也是烧得不明不白的,大概是天意了。”武宋眼眶酸溜溜的,眨一眨眼后酸涩感骤然消减,“如今也只能希望盗贼被抓住后绳之以法了。”
这件事提起来武宋会伤神,那夜之后,颜九儒再也没提起过。
后面的路程一帆风顺,风儿轻轻,阳光明媚,天气十分美,到大都的那一日的夜间才飘下大雪。
寒风肆意咆哮,这一场雪,连飘了八日。
第93章 玖拾叁·
冬日的大都,寒风比苏州的风劣,一阵一阵吹得人耳朵疼,仿佛下一刻就要和脸颊脱了关系。武宋第一次来大都,不知这些风如此锋利干燥,到大都第二天,两只耳朵通红肿胀,出现了冻疮,又痒又疼的好不难受。
颜九儒曾生活在比大都还要寒冷的地方,虽多年不曾北上,不过他的筋骨本就不一般,到了大都,衣裳不需添一件,耳朵不需呵护,身体比在苏州时还要暖和许多,武宋知晓后心肠一妒,偷偷嗡声道:“怪不得都喜欢虎皮。”
虎皮温暖,她如今也喜欢非常。
幸运的是颜喜悦有那一顶裹头的虎头帽授暖,每回出门,她只会露出一双眼睛。
蒋尚延一到大都便视他们如生人,不过离开前,他道:“投宿的地方你们且往北去找一找,那儿的汉人多。”
说完一声招呼不打,下了船转身便走。
颜喜悦看他头也不回往前走,伤心了一小会儿,不过大都的热闹很快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高鼻梁碧眼的人随处可见,他们生得高大,头发的颜色也和汉人大不相同,颜喜悦是第一次瞧见这么多异面孔,看得入神,眼睛都忘了眨,直到干涩酸胀了才眨上一眼。
到大都的时候是在正午,宿处不好找,武宋提议先去吃午膳。
颠簸了这么长的时日,是该好好饱餐一顿了。
大都的蒙古人多得不可胜数,为满足他们的胃口,食店里都卖羊肉,武宋身子不舒服,本就不爱羊腥味,这会儿再闻到讨厌的味道保不齐会没有了胃口吃东西,颜九儒凭着灵敏的嗅觉,找到一家没有羊肉味的食店。
刚进门,便有一名戴着帽子的老板引他们入座:“客人是三位吗?吃什么饭?吃干物事还是湿物事,爱咸还是爱淡?”
老板说话字正腔圆,语速却是极快的,武宋和颜喜悦半个字没听清,愣在一处,颜九儒嗅觉灵敏,耳朵也灵敏,坐下后从容不迫看着食单,道:“娘子和喜悦想吃干物事还是湿物事?”
“湿物事。”见问,她们异口同声选择了湿物事。
老板一听,拿眼瞧了瞧他们的行头,瞧毕了,笑容灿烂,舌头卷着道:“你们从南边来的吧,吃不惯干物事,我们这边的饼不噎人的,高丽人甚是喜欢吃的。”
这话听着只是寻常话,不过颜九儒留了心眼,不轻易透漏过多事情:“我娘子是南边人,她吃不惯,我倒是爱吃,主人家的猪肉是多少一斤的?”
“客人喜欢瘦的还是肥的?”老板先问了这个问题。
“要肥瘦均匀的。”
“那是一两半一斤。”
“便切一斤猪肉,挑嫩些的切,半斤清油炒,着少一些盐,或是调些盐酱水,我们自个儿调和着吃,剩下半斤就米饭熬煮一锅,煮烂一些,然后来二两烧饼……主人家这儿有什么好菜蔬?”
颜九儒不爱吃菜蔬,不过武宋爱吃,这会儿多吃些菜蔬胃口也会好一些。
“有酱瓜儿。”老板翻翻食牌回道。
“那来一份。”
“凉着吃还是热着吃?”
“天气冷,自是热着吃。”
“今儿天气比昨个儿冷。”老板搓搓糙得翻皮的手指,“ 客人吃盏酒吗?吃酒身子暖和。”
颜九儒想也没想回绝:“近日肚子里装着药,不宜吃酒,过几日再吃吧。”
怕老板又要推别的食物,回完话以后他琢磨一下,又加了一句:“先点着这些吧,肚子饿得很。”
“晓得了。”老板记下食单,转身去了厨房。
点菜的当儿,武宋和颜喜悦因听不大懂这儿的土话,光着眼一句话没说,等老板走了,武宋才和颜九儒咬耳朵:“夫君,这大都食店的猪肉也是按斤点的吗?烧饼不能一张张买吗?”
“倒也不是。”颜九儒偷腔回,“这样点显着我们不是这儿的生人,店家才不会溢价而卖,不过北一边的人,都喜欢买多一些,吃不完带走就是了。”
“原是这般。”武宋咂咂嘴。
不怪她大惊小怪,平日里一斤猪肉够吃好几顿的了,这会儿突然来个一斤,还是头一次见。
初次出远门就到北边的大都,大都的人文风情和苏州截然不同,颜喜悦精神恍惚,坐在那儿连话都不会说。
看她一脸痴呆的模样,颜九儒问她:“小喜悦怎的一脸呆样?”
“妙常和萧哥哥是从大都里来,说话和我们不一样,不过吐字甚清晰,甚是好听的,我听着不费力,我本以为大都里的人说话都和哥哥姐姐们一样,但并不是,他们说话不清晰,舌头里卷了飓风似的,字赶字,一截话缩成两三个字吐出来,我方才一句话都听不懂呢。”颜喜悦双手捧着愁苦的脸,因为颜九儒能和大都里的人无碍交流,她便觉得是自己太笨了。
大都里还有蒙古人、色目人等,汉人说的话都听不懂,何况是别的人种说的话,一时间,她有离乡后的落寞了。
“其实阿娘也听不大懂。”武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反过来一想,这儿的人去了苏州也听不懂我们说的土话,所以不是我们脑子笨。”
这话说的对,不是因为笨而听不懂,颜喜悦豁然开朗。
说话之际,二两烧饼和一盘酱瓜儿先端上来了。
酱瓜儿炒得香脆,嚼起来声音清清,听着叫人觉着清甜,颜九儒忍不住夹了一一块来吃。
味道咸蛋适中,吃起来的口感确实不错,但再不错也是果蔬,果蔬的味道对他来说是苦涩的,他搁了筷子,默默拿起一旁的烧饼趁热吃。
不多久粥与炒猪肉端了上来,武宋和颜喜悦吃粥,颜九儒则是一口烧饼一口猪肉搭着吃,半斤猪肉和二两烧饼都吃进了肚子里。
吃饱喝足后要去找落脚的地方,付食钱时老板道:“客人是要去什么地儿住下吗?我们这儿有住宿的屋间,不如就投我这处来。”
“我方才便晓得主人家这儿能投宿,瞧着宽敞明亮的。”颜九儒礼貌婉拒,“不过我在北处那儿有相合的亲戚在,他已经收拾好了客屋了,虽窄小了一些,但若现在不去住,他以为我是嫌弃上了。”
第94章 玖拾肆
颜九儒说完,带着武宋和颜喜悦匆匆就走,不管那老板说什么挽留之词,头也不曾回过。
直到走到观音嘴儿拐了进去,他的脚步才慢下来,不等气喘平,便解武宋之惑:“那老板看着心善,不过方才点菜时,旁敲侧击问我们的本籍,便是想知道我们原先住在何处,离这儿远不远,在大都有没有相熟的人,只怕心肠黑漆漆,欲行盗窃之事。在这儿被盗窃了,我们没有门路,若和官府打上交道,十有八九没有结果,到时候耽误喜悦的病情,还白来一趟大都。”
“出门在外没有一点心眼,倒是要处处吃亏。”原以为到了大都可以不用小心提防着了,谁知这大都鱼龙混杂,原比在船上还叫人烦恼,武宋想到要在这儿过一段时日,头疼忽然发作起来,每走一步,天灵盖都是钝疼一阵,好似钉了一颗钉子在骨肉里。
大都的夜晚来得比苏州早,武宋不愿让颜九儒和颜喜悦担心,也不愿耽误了寻落脚处的时辰,她忍疼不嘶,咬着牙关往前走,只能眼悬悬盼着能寻到个好心的老板。
宫城位于大都南部中央,故而蒋尚延叫他们往北边找落脚地,离宫城远一些为好,初来乍到,颜九儒分不清东西南北,便就先到了中心台再朝北边走去。
果行集中在北边的安贞门内外,比起其它门,这儿倒是安静一些,在北边寻个地方住下利于养病。
颜喜悦吃饱喝足后思睡,从中心台离开后她便合了眼,在颜九儒怀里打起盹儿了,睡梦香甜,嘴角拖下一条涎唾。
嘴角流着唾液,好不雅观,武宋找不到帕子,打帐呵热了手指去擦拭不雅观的口角,但呵气时她发现自己的指尖变得通红,呵了好长一会儿也不见回温,索性用手心擦拭。
“风似乎变冷了一些,看起来似乎要飘雪。”武宋将冻僵的手指缩起来,握成了拳头,手指也不能变得温暖,反令手掌心也变得冰凉难受。
“嗯,比早晨凉了许多。”颜九儒东张西望寻投宿的地方。
俗话说家贫不是贫,路贫愁杀人,而当家贫之人忽然路富了,也愁杀人,愁被人骗,愁周遭人心怀不轨。
颜九儒眉头不展,眼见风愈发狂了,他只好凭感觉选择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这一次,他让武宋抱着颜喜悦先在外头等着,自己孤身去客栈打探。
没有武宋在身边,他才不必遮遮掩掩,将自己伪做一个儒雅之人。
“主人家,里头还有空房吗?”颜九儒进了客栈后板了面孔,眼神凶狠,让人不寒而栗。
“有、有。”客栈小二一面害怕一面上前来迎。
小二是个后生,十六岁而已,身子骨还没长好,细长的一条,看起来豪无缚鸡之力,颜九儒缓了脸色,问:“纳房费如何算?”
“倒是不贵。”小二擦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如实报价,“大一些的十钱一晚,小一些的八钱一晚。”
“我要大一些的,住上一月,能和你杀杀价吗?”颜九儒知小二怕他,语气上故意加重“杀”这个字来吓唬人。
加重以后,仿佛杀的不是价,而是要杀人了,小二手足无措,眼珠乱转,回头张望着别处。
这客栈不是他的店子,能不能杀价得问真正的主人,可惜主人今日不在,店子里头也只有他一个小二在,他拿不定主意,脸憋了个通红。
店小二战战兢兢的模样,颜九儒瞧他没有什么坏心思,这地方暂且能住下,打定主意后,他说:“罢了,不与你杀价,给我寻间大的房,我待会儿再来。”
说完,转身离开。
“晓得了,客人慢走。”小二见他离开,身上的冷汗终于止住。
寻到投宿的地方,颜九儒如释重负,他想待会儿安定好武宋后,趁着日头早去四处打探,探哪位回回医是扁鹊再世。
想定,颜九儒急往武宋所在之地跑去,在他抬脚跑动之际,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句颜先生。
回头一看,竟是萧淮时。
“真的是颜先生,我可算找到你们了。”萧淮时叫第一声颜先生时心里不敢十分肯定,他怕眼错认错了人,直到颜九儒回了头,眼内看清了五官轮廓后才笑着小跑过去。
“你怎么也在大都?”来大都的前一天,颜九儒才在桃花坞里见过萧淮时,他今日到大都,怎的他也在大都?
“祖母病中,我是来探病的。”萧淮时说道,“我是在颜先生离开桃花坞后的第三日上大都的,不过前几日就到了,这几日我一直在找喜悦妹妹,还以为没有缘分,找不着了。”
“你坐的船是什么船?我今日才到,你怎的比我还快?”出发晚还比他早几日到,颜九儒觉得奇怪,纳闷萧淮时是不是一条水蛇精,扭着肢体,日夜不休游上大都的。
水蛇精和狐狸精一样,成精以后都是貌美之人,有一张赛西施的好脸庞,诱得那些男男女女折腰,颜喜悦就是被他诱惑住了,嘴里才会小哥哥这样叫。
想到这儿,颜九儒心里头好气,认定萧淮时是一条水蛇精,想着找个时候,捏住七寸将他打回原形。
“虽然出发比颜先生晚了几日,但我先走旱路再走水路,水路乘坐的是官船,官船不是所有渡口都会停,自然快几日。”萧淮时可不知颜九儒在心里这样想他,好不容易找到人了,他满脸写着高兴,“颜先生,不如带着喜悦妹妹到我家里头投宿吧。”
怕颜九儒拒绝,他不等人回答好与不好,一口气说了一通话,不容人置喙:“大都里头吃食贵,纳房费也贵,不曾有贱价的,往前一斗粳米六分银子,我才离开不到几个月,就要九分银一斗,喜悦妹妹要看病,不知要用多少银子,不如将吃食与纳房费省下来用在喜悦妹妹身上。正好我要在这儿呆好长一段时日,祖母愁我的学业,怕我闲游荡,想给我请个高丽秀才。我不喜欢高丽人,祖母给我请的高丽秀才,《毛诗》都不通几首,偏我是个爱诗文之人,可惜知识浅薄,不能一读就通。颜先生若能在我家投宿,便能当我的教书先生,一月还能挣上六钱,我很是聪慧,不用先生烦心太多,每日完成课业后,我还能陪喜悦妹妹说说话,喜悦妹妹身子好些的时候,我还能带她去行市里看看热闹,一起写仿书。”
第95章 玖拾伍
萧淮时生在大都,长在大都,说话的方式自独特,一旦说话说快了,不由地会吞去些字音。
刚刚他说了那么一大截话,颜九儒有好几句听不太清楚,在桃花坞里的他少言寡语,说话温温吞吞,但在大都,倒是巧舌如簧,让人一句话也插不上。
“这还不成吗?”萧淮时把好处都说了出来,可见颜九儒无动于衷,他面庞一愁,绞尽脑汁想着还有什么好处是自己没有想到的。
想啊想,想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也没想到另外的好处,在他叹气准备失望而归时,颜九儒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