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我得问问娘子。”颜九儒难得有好声气,“这件事,你祖母与家人可是知道?”
方才他不搭理萧淮时并非是故意冷待人,而是在思考利与弊。
有萧淮时在,在大都不用多吃亏,和当地的人打交道还方便,不必多虑对方的心肠是好坏,住在他家里头,颜喜悦有个说话的伴,她也喜欢萧淮时,有个年龄相仿的人陪着玩闹对病情有利。
有利自然有弊,和萧淮时之间并不熟络,他来大都探祖母,自然和祖母住在一块儿,家里不知有几口人,带着妻儿冒然住进去,只怕被人笑话不知礼数了。
“自然是知道。”见事情有转机,萧淮时愁容换作喜色,继续把好话说,“祖母自也希望颜先生来投宿,家里人口少,祖母虽然两鬓发白,但是个好热闹之人。前些时日我与祖母说喜悦妹妹的可爱天真,武娘子是个心肠善良的养猫人,祖母听了嘴角没合拢过,说家里如果来个胖乎乎的茶茶,气氛定会好上许多,且祖母畜养了许多只猫儿,武娘子住进来正好能帮把手。”
也不知这话说的是真是假,素未谋面却如此欢迎一家三口人在家中投宿,白吃白喝还能拿一笔银子,怎么看都觉着蹊跷,好处太多了反让人起疑。
颜九儒仍是没有立即答应,他往前走了走,说:“我还是要先与娘子商量商量。”
“我能一块去吗?”颜九儒一抬脚,萧淮时匆匆跟上,眼巴巴地说,“我想看看喜悦妹妹。”
颜九儒没有回答好不与好,但心里是准许他跟上了。
也不知一个小屁孩哪来的这么多精力。
萧淮时身形高,不过一个小孩儿再高也不能和大人一样,颜九儒每一步都迈开了脚,没有要等人的意思,他须得走三步跑两步才能跟上去。
走了百来步,到了一家糖铺前颜九儒停下脚步。
武宋就在糖铺旁的旷地上等着。
因颜喜悦头上的虎头帽可爱精致,往来人见到了总要瞧上那么一眼,有的十分喜欢,还会诈熟来问话。
颜九儒回来时,武宋正和一个妇人说笑,说完转头就看到萧淮时出现在面前,以为眼错了,眼睛眨了又眨,人还是乖乖站在跟前,她这才知道不是自己眼错了:“你怎么在这儿?”
“武娘子好,我是来大都探祖母的。”萧淮时和武宋打了招呼,一双眼便往她怀里的人看去。
这一眼看得不亲切,于是走上前垫脚延颈看。
几日不见,颜喜悦又瘦了许多,腮颊上的余肉不翼而飞了,他眼里看着,心里酸涩不已。
颜九儒三言两语将萧淮时所说之事告诉武宋。
因顾虑重重,武宋闻言后语塞,沉吟片刻后说:“这白吃白住的,这多不好意思。”
“哪里是白吃白住。”萧淮时脸红耳赤,一时着急,忘了颜喜悦在睡觉,声音没有折下几分,反而嘹亮震耳,“颜先生可以当我的先生,教我诗文,武娘子可以帮祖母养猫儿,喜悦妹妹可以陪我读书写字……”
话到后头,颜喜悦皱了一下眉头嘟囔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扰了人清梦,声音渐渐折下。
“如、如果武娘子实在有顾虑,那么先在我家投宿几日,等看了回回医,或者喜悦妹妹身子安乐一些再另寻投宿之地也好。”萧淮时态度软下,咬准字音,一字一字地说,“武娘子和颜先生初来乍到,对这儿的事儿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客栈找的不好,钱财会丢失不说,夜里也休息不好,喜悦妹妹一路颠簸到此地,眼下是极其疲惫的了,应当好好歇息才是。”
对颜喜悦的利处这般多,武宋想拒绝也拒绝不成了,且萧淮时说的并无道理:“那、那便麻烦你了。”
“不麻烦,是我对不住喜悦妹妹,那天没能护着她,现在做再多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一些。”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心里头伤心,萧淮时吸了吸流涕的鼻子,“走吧走吧,我家住得有些偏远,要过几里田地,虽然偏远,却是个避嚣养病之地,白日里有娇鸟相伴,祖母说今天会飘雪,得早些归家。”
只要颜喜悦能舒坦,颜九儒觉着自己住在何处都不成问题,不过就这么上门去,怕是要成上门怪人了,他瞅准时机,买了些人事带上,当是这几日的纳房费。
萧淮时脚步轻快,引着身后人东拐西拐往前走,道路越走越偏,越偏人迹越少,要不是相识,颜九儒会以为他要引自己进贼窝里头。
约莫走了四刻,穿过灰秃秃的一片田地,又跨过一条小河流后到了一处房屋,房屋和几棵柿子树相依着。
房屋靠水而立,瓦缝里长了些青苔,白墙上的痕迹斑斑难数,瞧着像是许多年没人居住了。
萧淮时敲三声门,很快就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前来开门。
一开始门只开了一道缝隙,里头的姑娘见来人是萧淮时,这才敞开大门:“小郎怎的才回来,老夫人方才叫人去寻你了。”
“方才找到了颜先生,心里高兴,就说了些话,所以回来迟了。”萧淮时指着身后的人,“祖母睡下了吗?”
那姑娘天真又好奇地看了看颜九儒和武宋,思索片刻后,侧过身子,让出道路:“吃了药,有好些时候了,现在应当是睡下了。小郎前先说的客人就是这几位吗?正好,客屋我已经收拾好了,快些进来避避风,舟车劳顿,我去备些姜糖水和吃食,暖暖身子。”
“颜先生,武娘子快些进来。”萧淮时也侧了身,让他们先进门。
外头破旧,里头却收拾得干净,院子敞亮鲜艳,种满了鲜花与果树,武宋跟着颜九儒走,边走边打量。
院角处开了口石头垒起来的井,七八尺深而已,最适合妇人来打水。
颜九儒刚进门,最先注意到这口井,用这般浅的井,想来这个家里无男人在,不过让他注意这口井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浅,而是井边睡着一只白毛猫儿。
远瞧着身上的黑点花纹,和武宋在桃花坞里养的那只落梅有几分像。
身形也像,都是短腿圆头胖肚子的。
“娘子,那只猫,不会是落梅的姐妹弟兄吧?”越瞧越像,颜九儒眉头一挑,指着那猫儿和武宋打趣道,“生得一模一样。”
武宋分了注意力望去,重睫一看,微愣,道:“还真是好像那落梅……”
“日后有机会,带回桃花坞里让落梅自个儿瞧。”
“养在院子里的猫儿都是写了纳猫契的,不能轻易离开家。”
“不是像。”萧淮时打断他们的谈话,哒哒哒跑到井边抱起熟睡中的落梅,高举过头顶,“它就是落梅,我把它捎过来了,因为妙常妹妹说,喜悦妹妹最喜欢落梅了,有落梅在她也会高兴一些。”
第96章 玖拾陆·
落梅有灵性,能听懂不少人言,武宋离开桃花坞后,它整日价对着空荡而充满药香的房屋伤神,伤神之际,还得帮忙驱赶那些小偷小摸的老鼠,当萧淮时问它要不要上大都找颜喜悦时,它没有一点犹豫就跟过来了,来大都的路上颠簸得难受,也十分乖巧,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呆着。
后来到了大都,住在避嚣的小屋里,屋里的人个个皆友善,它没了防备之心,似在桃花坞的家里那般,想在哪儿躺就在哪儿躺,懒散无比。
就如现在这样,懒散得连武宋来了都没发觉,被萧淮时打扰后醒来它才看到武宋在跟前,眼睛圆睁,喵呜喵呜乱叫着从萧淮时的手里挣脱出来。
猫儿似一条无骨之物,身形能拉得极长,它这么一挣扎,身形越发长了,下垂的脚和尾巴,挡住了萧淮时的脸。
在它奋力挣扎之下,萧淮时再也抱不住它,手一松,它四脚着地,风风火火跑了。
武宋和颜九儒并肩站在一起,而落梅发亮的双眼里只看得见武宋,沾着泥土的四只肉爪,踩着颜九儒的脚,急切地往武宋身上爬。
看着靴子上的猫印,颜九儒在一旁生闷气。
猫儿记仇,大虫也记仇,它不搭理他,他也不要搭理它。
“我抱着喜悦呢,待会儿再抱你。”落梅是武宋最先聘回来的猫儿,对它的感情比其它几只猫儿深几分,在大都见到它,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想抱着它抚摸,不过现在手里抱着个瓷娃娃似,浑身疼痛的颜喜悦,她招架不住它如火一般的热情。
“喵喵……”落梅嗅得颜喜悦身上的病气了,连忙从武宋身上跳下来,乖乖蹲坐在一旁。
“落梅是好孩子。”武宋不吝啬夸了落梅一句,而后,也夸了一旁的萧淮时,“喜悦醒来看见落梅定会高兴,谢谢你……你当真是个好哥哥。”
“武娘子不必言谢。”受夸,萧淮时不似落梅那样淡定不动,脸红至颈,扭扭捏捏慢走到了武宋面前,“我是一个人来大都的,路途遥远孤单,多亏了有落梅相伴。先不说这些了,武娘子和颜先生先进屋子里暖和身子休息片刻吧。”
武宋夸了落梅,夸了萧淮时,颜九儒听了心头发酸,当头吃了一口寡醋似的,他从没有被夸过,活的不如一只猫儿和一个孩儿。
萧淮时所住的地方是一处简陋的天井宅院,四面皆有房屋,天井的旷地上种满了花草树木,不过这个季节,绿叶不见,只能看见一些红红白白的小花朵了。
颜九儒数了数,宅院的房屋有八间,其中有三间房屋前趴着犯懒的猫儿,萧淮时引着他们来到左边的厢房。
厢房不大,但收拾得洁净雅气。
墙上挂有色彩斑斓的字画,角落上摆着形状优雅的花瓶,什具齐全,一家三口住在这儿,一张床塌自然睡不下,萧淮时早有准备,让人从暂无人住的次间里搬了一张床榻过来,两张床榻之间用了美人屏风作隔墙。
一进厢房,颜九儒闻到了一股药香,药香极淡,闻着并不苦涩,反令人心神安宁了不少,只是屋内没有焚香,他轮眼瞧了一圈,也不知这阵药香从何处来。
萧淮时指着较小的一张床塌滔滔不绝地说:
“我记着喜悦妹妹碰不得尘埃,所以里里外外都叫人打扫过了,武娘子和颜先生放心住下就是。这张床塌上的被褥,我叫人熏了一些安神香,这样喜悦妹妹睡觉时会睡得舒服一些。”
天气好时可以开窗子,这间厢房从前是我住的地方,前些年我的身子不大好,祖母叫人在我的窗子外头种了些能娱目娱心的花与树,祖母说心情美起来,能不药而愈。”
听他这么一说,武宋才头顶的横梁也收拾得一层不染,不见一丁点儿尘埃。
自己的孩儿被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关爱着,一点啾疾也记在了心里,武宋眼角泛了光,感动深入了骨髓,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丝担忧,担忧萧淮时为那件事抱愧太多,日后也不能释怀。
武宋放下颜喜悦,酝酿言语后,打扫喉咙道:“当初的事儿你不必一直愧疚……”
话没说完,萧淮时笑着打断了她:“不只因为愧疚,是因为喜悦妹妹叫我哥哥,哥哥待妹妹好,哪有什么理由。这几日要下大雪了,我去拿点炭火来,我住在对面的厢房里,夜间如果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叫我。”
萧淮时走后,方才开门的姑娘端着两碗姜糖水、一盘软肉薄饼、一碟石榴鲜果和一碟核桃干果进来,她低着眉,不多看厢房一眼:“茶茶未醒,吃食先放在锅上温着,我不知茶茶爱吃什么,准备了一碗藕粥、一点儿麻尼汁经卷儿,还有一碗甜圆子汤,若是茶茶不爱吃这些,还请娘子和先生告知我一声。”
“这麻、麻尼汁经卷儿……是什么东西?”武宋没听过麻尼汁经卷儿这件吃食,名字念着十分拗口,听着像是蒙古的吃食。
“就是薄饼儿。”姑娘回道,“也有地方管这件吃食叫猫耳朵的。我瞧茶茶年纪小,应当爱吃这些脆生生的东西,就准备了一些,里头添了些牛奶子,味道甜而不腻。”
“原是这件食物。”武宋失笑,“劳烦姑娘了,这些吃食听着可口,她应当爱吃的,不必再耗神准备别的了。”
“如此娘子和先生好生休息。”得了肯定,那姑娘笑容灿烂,和得了食物的喜鹊那样欢然离去了。
……
颜喜悦这一觉睡了一个半时辰,数九的天,她竟是被热醒的。
醒来时周遭的陈设陌生,又见本该在桃花坞里的落梅半个身子趴在自己的脑袋上,以体授温。脑袋被一只猫儿裹着,脸上脖颈上冒出了一片汗,她拖着声腔啊了一声,自言自语起来:“落梅?你想热死我吗?不过你应当在苏州,所以我是在梦里头?”
落梅见她醒来,用嘴巴蹭了蹭她的耳朵:“喵喵喵。”
猫儿嘴巴两旁长着胡须,胡须刺上皮肤后颜喜悦浑身痒不可耐,不多久,身上因瘙痒起了一片栗子,挠一下,身上却是毛茸茸的,手指变得僵硬,根本挠不到瘙痒处。
这时的她还以为在做梦,张嘴叫落梅别闹,然后甩甩沉重的脑袋,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个梦环境陌生,只有落梅相伴,且热得人如进了火炉子里,头若有千斤之重,不见爹爹和阿娘,她迫切地想到一个有爹娘,又凉快的现境里。
“喵~”好不容易盼到颜喜悦醒来,颜喜悦却态度冷淡,看了它一眼就闭上眼了,落梅伤心不已,凄凉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没能颜喜悦睁开眼,倒是把在外头的颜九儒叫进来了。
起初颜九儒以为是落梅在调皮扰人清梦,打算待会儿把它拎出来吹风,但一进里头,看到榻上冒出一颗圆溜溜、毛茸茸的虎头,他两眼一黑,差些两下里站不稳:“我家小喜悦怎、怎又在白日里变了形……这可如何是好。”
几日不见,颜喜悦的原形变大了许多,抱起来没有从前那样轻松了,尤其是虎掌,比拳头大了两倍,颜九儒一边苦恼一边抱起榻上的老虎放在膝盖上。
虎掌变大了,掌里的肉垫也随之变大,颜九儒捏着那些软乎乎的肉,嘴里念叨:“再过几年,喜悦也是一只大老虎了,以后要是在清醒时还了形,改怎么半呢……”
第97章 玖拾柒
叫不醒颜喜悦,落梅尾巴下垂,废然趴在一旁,看上去无精打采。
颜九儒见状,微侧过身体,让落梅能清楚地看见那颗毛茸茸的虎头:“喜悦是不是很可爱?脑袋和瓜果一样圆溜溜的,当初带她回家的时候她的本形和你一样大。”
说完,他望着面前的墙叹了一口气。
颜九儒苦恼的不是老虎体型大了还是小了,他苦恼的是什么时候告诉颜喜悦她是一只老虎。
在不知自己身上留有老虎精的血的时候,颜喜悦只会在做恶梦了才会变成原形。
那长大以后呢?长大以后在清醒时变成了老虎,不仅她自己会吓得如上断头台,武宋也会吓得去寻周公谈话了。
一直瞒着不是办法,既不是真正的凡人,是老虎精的事情不早当晚会败露,可要怎么开口才能让人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当初收养颜喜悦的时候,颜九儒不曾仔细考虑过未来会发生的事,想着能过一日是一日,总不能真的狠下心让她在野外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