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谁知日子过得如此快,眨眨眼颜喜悦就从一个只会啼哭的孩儿长成了一位能胜衣、有知识的小姑娘了,瞒得越久,越叫人接受不来。
而比起颜喜悦能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只老虎精,颜九儒更担心她接受不了自己是被遗弃的孩儿。
在他忧愁的一段时间里,颜喜悦极其不安稳,好似背部发生瘙痒,不停扭动着身子。
老虎的皮毛比任何被褥都要暖和,长着一身皮毛,屋内燃着炭火,身上还盖着一张蚕丝被,颜九儒抱起颜喜悦时,发现她身上冒着热气,仔细摸一摸,颈下那篇柔软洁白的毛发有点湿润。
“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颜九儒掀开蚕丝被,手上小心翼翼,避开那对折下的耳朵,然后轻柔地逆摸颜喜悦身上的毛发,好让她安静下来,也好让黏糊的毛发松开来,让藏在里头的热气快些散去。
冷得两排牙齿乱敲的冬日,颜喜悦的毛发竟脱如春末之时,摸一下,那掌心里贴满金黄夹白的毛发,拍一下,毛发就在空中飞舞飘落。
他记起武宋说过,猫儿狗儿这些身上有毛之物,若在非换毛季节而脱毛,保不齐是身上长了虫儿虱子,毛窍受损了所以毛发才不能固定。
刚刚颜喜悦又不安份地扭动着,看着是身上有东西爬行的形状,颜九儒着了一惊,连忙拨开毛发查看。
毛发一层一层拨开,不见有虫子虱子,粉粉白白白的皮肉上也没有受咬后的红肿痕迹。
既不是皮肉受咬,那就是因病才脱毛了,颜喜悦的精神或许只是瞧着比以前好?颜九儒愈发苦恼了,眼神迷茫,腔子里的气出的是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安慰了一会儿后,颜喜悦变回人形清醒过来。
这一次睁开眼看见了颜九儒,她眼睛也不眨了,抱怨起方才做的梦:“爹爹,我刚刚梦见落梅了,它趴在我脑袋上睡觉,热得我浑身出汗。在桃花坞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几只猫儿就喜欢围着我的脑袋取暖睡觉,也不管我会不会热的。”
“那可不是梦。”颜九儒一伸手,拎住落梅的后颈放到颜喜悦的膝盖上,“你的小哥哥把落梅带到大都里来了。”
“小哥哥?什么小哥哥”颜喜悦听不懂颜九儒说的话,但见到落梅,心里的那点怨气早就飞到了爪哇国里去了。
她坐起身,酸软的手臂,抱着落梅又亲又摸,嘴里格格笑个不停。
落梅眯着眼,看似冷淡,实则尾巴摇似拨浪鼓。
“就是那个萧淮时,他来大都了,我们暂时在他家住下呢。”说起萧淮时这个人,颜九儒心里是感谢他的,只是胸口冒出的酸溜气让他没有好辞色。
“啊!”颜喜悦惊讶得忘了闭上嘴巴,扭着脖颈左瞧右瞧打量周遭事物,仍不相信萧淮时来了大都,“爹爹莫不是在逗我开心?”
“呵。”颜九儒冷笑几声,“爹爹可不会拿那个小子逗你开心,他和你阿娘在外头看猫儿,喜悦要是不信就出门看看。”
“好!”颜喜悦暂时放下落梅,等穿好了衣服再把它抱起来,不嫌它抱着累手。
颜九儒摆着一张严凝都脸色,瞪落梅一眼:“喜悦病着呢,哪里抱得动你这只胖猫,自己下去,又不是没长脚。”
落梅来大都的路上吃的比颜九儒还好,睡得也香甜。
这一路颜九儒吃不好睡不好,折倒得个脸谱清瘦不见了四星儿,对猫儿来说路途是颠簸难忍的,但落梅没把身上的肉颠掉一斤,反而还长胖了一大圈。
往前没长胖时颜喜悦都抱不动它了,何况是现在。
“喵~”落梅没眼色,不高兴颜九儒说它胖,委屈得大叫一声,不过叫完就乖乖下地去了。
跳到地上后它心中还有气,在颜九儒的袍角上留下两道抓痕后才飞也似的跑到了外头。
猫儿不给人抱的时候,任凭你两臂再有力也抱不住,手臂上一空,颜喜悦便牵上颜九儒的手:“爹爹,落梅是丫头,丫头都是好面子的,说它胖,它多没面子。展月哥哥说我像蘑菇,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我长得矮,另一个意思就是说我胖,我听着不高兴的。”
“是爹爹的错。”颜九儒不反驳,羞愧地笑道,“爹爹以后再不说它胖了。”
外头的冰落了满地,好在颜喜悦身上裹了几件衣服,并不觉得冷。
武宋和萧淮时在对面的厢房前坐着,脚边围冷好几只猫,落梅也在他们脚边坐着。
一出屋子,颜喜悦便看到了萧淮时,心似热油碟,隔着一块天井,她扯了嗓子喊:“萧哥哥。”
这儿可不是在自己家里头怎么喊都无人在意,颜九儒也忘了说家中有其他长辈在,要注意举止。
住在别人家里,闹出一点点脚步声也怕会打搅了人,颜喜悦忽然这么一喊,声音顺风而去,四面很快传来了回音,他急忙摆手,正想蹲下阻止,但颜喜悦兴奋得忘了礼数,捉个空儿撒开脚丫子,冒着风雪,张着手臂从天井穿过,跑到对面的厢房去了。
她边跑嘴里且是甜甜地叫萧哥哥,急得身后的颜九儒甩手顿脚,踩着她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一个箭步追上去:“怎的我今日才发现喜悦是急性子……”
第98章 玖拾捌
颜九儒追不上颜喜悦步子,眼睁睁看她跑到对面的厢房,然后紧紧抱住不知所措的萧淮时。
亲密无间的拥抱,颜九儒浑身不舒服,追上去后将拥抱着的两个人硬生生扯开了。
当然,他扯人的时候力气都往萧淮时身上使,他肌骨坚凝,扯一扯没准还能助其生长。
“分开分开。”颜九儒扯着萧淮时,话却是对颜喜悦说,“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太不成体统了。”
“孩儿而已。”看见颜喜悦活泼乱跳,武宋高兴都来不及了,哪里会有颜九儒想得那么多,“这么久没见,抱一抱也无妨。”
“不成不成,我瞧着心里不舒坦。”好不容易将两个人扯开,颜九儒直接抱起颜喜悦往后撤退几步,生怕张个眼慢她又扑上去抱人。
萧淮时被颜喜悦的热情闹得脸红耳热,一条舌头变得僵硬,平日里喜悦妹妹叫的顺口,这会儿一个“喜”字在舌尖绕了几圈才能说出来:“喜、喜悦妹妹醒、醒了啊,太、太好了。”
“爹爹说你在大都,我还以为他骗我呢。”颜喜悦忽然间不见了病气,坐在颜九儒的手臂上,捉个空儿就想往地上跳,“爹爹,我想下地。”
“可是爹爹好久没抱喜悦了,喜悦不能有了小哥哥就忘了爹爹啊。”颜九儒当然不给她这个机会,另一只手横在她的胸口上,五根手指还摁住她不安分的肩头,让她只有双脚能摆动。
不能下地,但颜喜悦难掩心里的高兴,短短的两条腿甩动着,一下两下,甩回来时都踢中颜九儒的腹部。
好在气力小,踢上来和挠痒痒似的没有痛感。
颜九儒心里想的是什么,武宋琢磨一下就懂了,暗笑他气性小,还喜欢瞎操心,白他一眼道:“好了,把喜悦放下来吧,方才我正和淮时说回回医的事情,你且坐下来听听。”
“我抱着喜悦也能坐下。”颜九儒用脚勾来不远处的矮凳,抱着颜喜悦坐下,双手没有松懈下来,而是抓住颜喜悦乱动的腿,眼睛直勾勾划着界限,不容萧淮时靠近。
碍于颜九儒的淫威,萧淮时坐在了武宋旁边。
脚不能动弹,颜喜悦只能低头玩起自己的手指。
这几日颜喜悦不知为何在脱毛,方才变回原形时,虎毛发沾了颜九儒满身都是,在幽暗的屋内时难以瞧见身上沾了虎毛,不过到了日光下,虎毛在身上耀出闪闪的金光。
武宋余光里瞧见了,伸手拈来几根细辨。
虎毛被拈走了颜九儒才发生身上一片狼藉,极力控制着心中的不安,但眼里还是露出了恐惧。
毛发有金有黑还有白色,手感稍硬,长度偏长,足有小拇指那样长,萧淮时的家中没有养黄毛丫头,也没有养长毛的猫儿,所以七打八是老虎的毛发。
颜九儒在屋内待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在里头现了原形?武宋胡思乱想一通后,打趣道:“怎么,夫君这几日在换毛吗?”
“我、我换什么毛!我又不是精怪……”颜九儒胸口那颗扑通乱跳的心被手指握住了一般,惊慌不已,“方才是有一只无家可归的三色猫儿扰了喜悦的睡梦,我驱赶时沾上的,喜悦身上也都是毛发,大冬日还脱毛,也不怕冷的。”
说着,佯装嫌弃拍落身上的毛发。
“哦……”武宋拖着腔子若有所思笑了一声,哪里会信他所言。
等他拍完毛发,武宋一改方才的懒散模样,态度严肃,说起正事儿:“大都里有名声,能手到病除,且是从广惠司里出来的回回医不帮一般的汉人看病。方才淮时与我说,他祖母认识一位回回医,汉文名儿叫王仲满,这几日正好在大都里替人看病,明日就能请上门来。这王仲满年纪轻轻,虽不是从广惠司里出来的,但他爹爹曾在那里头任职。他会帮汉人看病,只是他看病不管结果是好与不好都要收一笔不少的药钱,至少三十两,看一次收一次。且他性子古怪,不爱说话,瞧着野蛮,看病、治病时一医一患,不许有人在旁看、问。治病的手法也奇怪,开颅敲骨,剖心缝肠,格外血腥,不过经他手的病者,十有八能病除。”
“十有八,那剩下的两个人……”都开颅敲骨,剖心缝肠了,剩下的两个人结果如何,不用明说也知道,怕吓到年纪还小的颜喜悦,颜九儒的话只是说了一半便收了回去,转问武宋,“那娘子的意思是?”
“喜悦到底生了什么病,我们到现在并不清楚,我们选择来看回回医,早有心理准备,剖开肉检查骨头我们不是没有想过……我们都希望喜悦能好起来。”
武宋说得风轻云淡,可心里早已害怕得控制不住地颤,她两眼不转看着面前一派天真的颜喜悦,想到她可能要经历一场血淋淋的疼痛,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酝酿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了勇气,接着断开的话说:“不如先花一笔银子,请那王仲满看一看,回回医不似西洋医,不信脉理,也许喜悦只是一点小毛病,若运气不好,脉出是难治的病,我们再另做打算。”
颜喜悦才六岁,看医生时没有认识的人在身边,要独自承受那些恐惧,之后或许还要独自面临疼痛,颜九儒光是想着鼻头就酸得欲流清涕,音声也随之变得酸楚颤涩:“我、我能不能躲在榻底下?这样喜悦就不会那么害怕了。”说完眼眶红了一圈。
武宋脸上笑着,但晶莹的泪花早吊在里腮边:“你躲在榻底,那我就爬上屋顶,揭开一片瓦子,喜悦躺着时,就能看见我了……”
从说回回医开始,颜喜悦便不再说话了,乖巧伶俐,坐在颜九儒膝上动也不动一下。萧淮时一直关注着她,她虽不说话,低着头让人看不见她的眉目,但几根粉团成的手指,在不住发颤。
她在害怕。
颜喜悦害怕,萧淮时瞧着难过,从袖子里掏出吃的来,送到她手里:“喜悦妹妹不要害怕,我请你吃欢喜团儿,祖母说,吃了欢喜团儿,以后过的都是欢喜的日子。”
第99章 玖拾玖
欢喜团儿出锅许久了,取了凉气后外头点着芝麻的皮儿变得软塌塌的,颜喜悦爱吃油炸之物,但现在没有胃口吃东西,接过来后拿在手里捏着:“谢谢萧哥哥。”
颜九儒这会儿伤心又担忧着,没心思管萧淮时,他低头问怀里的颜喜悦:“喜悦一个人看回回医,会不会害怕?”
欢喜团儿不胜捏,被颜喜悦捏烂了一块,她吃了一口,咀嚼个七八下才回答颜九儒的话:“当然会害怕。”
她实话实说。
就在颜九儒和武宋心思动摇,心神忐忑得支撑不住,不打算请那名性子古怪的回回医来看病时,又听颜喜悦假装淡定地说:“不过爹爹、阿娘,我更想快点好起来,然后高高兴兴回苏州去。俗话不是说嘛,能人的性子多是古怪,而且看的是医生,还是萧哥哥认识的,总不会有歹心,没准儿今次勇敢一回,我就好了呢。”
说完大快朵颐,将那欢喜团儿吃进肚子里。吃完手指头沾着些油渍,她吮着手指,声音含糊地问萧淮时:“还有欢喜团儿吗?我还想吃一些。”
“有的。”萧淮时点点头,“不过在厨房里,我去给你拿。”
“诶,等等。”颜喜悦动着腿,有事想单独和萧淮时说,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颜九儒,温颜道,“爹爹,我和萧哥哥去厨房吃东西可以吗?吃完了我就回来,不是不要爹爹了。”
颜九儒无可答词,亦以温言答:“油炸之物不可多食。”
“爹爹,我知道的。”
“那就去吧。”
颜九儒再三叮嘱后才放走颜喜悦。
颜喜悦姿势别扭,时而走得歪歪扭扭,时而走得缓慢如鹅行鸭步般,和萧淮时到厨房去,有说有笑的。
颜九儒注意着颜喜悦走路时的脚步和甩动的手,不知是不是眼错了,总觉得她走着走着就成了顺拐。
可他记得豆腐西施不是一只顺拐虎,做官的亲爹也不是个顺拐,但颜喜悦怎么会走成顺拐呢?
颜九儒顿吃了一大惊,还懵然莫解。
他看得出神,武宋轻轻地呼了他几声:“夫君?夫君?”
叫了三声颜九儒才有回应:“诶,怎么了?”
“这位名儿叫王仲满的回回医,夫君如何看?”武宋柳眼弄愁,掇着椅子向颜九儒靠近几分。
“禁忌过多,或许真有些本事儿在身上。”颜九儒侧过身,思索片刻后回,“既然喜悦愿意,我们便不用担心太多。”
“唉。”武宋心里犹豫未决,脸上未免怏怏,“她还那么小。”
颜九儒强颜作笑,再三慰谕:“总会有这么一日的。”
而另一边的颜喜悦,走到厨房后急切问萧淮时:“我刚刚听阿娘说,那位回回医,也会开颅是吗?这般正好,能一起治病了。”
“应当能吧。”萧淮时不敢保证,“其实我没见过这位回回医,我和祖母说起你们来大都找回回医时,祖母才告诉我她有相识的回回医,说他开颅穿肠样样精。”
“那他会说汉文儿吗?”颜喜悦忽然变得和裴姝那样,胆怯不敢与人言语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些害怕的,他们的五官和我们都不一样,看起来有些凶巴巴的。”
“会说,不过说的不顺口,比大都人讲话还奇怪,调子拿不准,说起长句子和唱歌儿似的。”萧淮时一面说,一面拿出一盘欢喜团儿,“五官不同,但不能以貌取人嘛。”
颜喜悦想着事情,双手接过后没有立即吃,站久了足力不胜,几至僵踣,于是她绕到滴水檐坐下:“唉,只要能好起来就成,我好想回苏州,大都繁华,却是陌生的,话儿听不懂,风俗也不同,在这里阿娘也总是提心吊胆的,一点也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