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啊?”开口说的是掉毛的事儿而不是里头有只小老虎的事儿,颜九儒搔头不知情况,凑过头往窗内看去。
只见颜喜悦蒙头蜷缩而睡,榻里坟起一团,而武宋说的毛发在榻里随处可见,尤其是被褥和枕头上,密密麻麻覆了一层。
都是颜喜悦掉的毛发,他方才急着出来寻草药止痒缓疼,忘了清理了。
“不是啊,不是我……是落梅,落梅掉的毛发啊。”无端受了一顿骂,颜九儒好委屈,不能说出真相来,只好将这个糟蹋寝处的罪名扣到那只会喵喵叫的落梅身上。
反正它有委屈也不能状告出来,受了委屈也不会挨骂。
推脱罪名以后,颜九儒心里痒痒的,又觉得十分奇怪,他是人啊,怎么娘子会说这些毛发是他掉落的?
难道……难道自己是老虎精的事情已经败露了?可若败露了,娘子又怎么不来问他个嘴清舌白?颜九儒心里好活络,一个无解的疑惑一个无解的疑惑接连不断地来,到最后他被这些疑惑弄得头晕眼花,在雪地上偏偏倒倒站不稳,无从思考了。
知晓他是老虎的武宋哪里会信他一派胡言:“得了得了,你就会欺负落梅,反正不管是谁弄的,你得给我收拾干净了。”
她倒是想拆穿他的身份,不过他极力狡辩,拆穿了保不齐要郁闷好几日,当务之急还是先治好颜喜悦,武宋想回了桃花坞再拆穿他的身份。
“可、可是……娘子……”颜九儒双手双腿颤抖着,想问武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始终问不出口。
“可是什么?收拾都不乐意了?”武宋摆手打断他的话,啧啧嘴,扯了他的手臂到一旁去说话,叹声气后转了话题:“那位王仲满说三日后要给喜悦治病,这三日里不可受冷受热,总之得好好将息着。事容易成,也容易败,不过就算成了也非是美满的,喜悦往后的寿数可数,或是到十八,或是到三十。等喜悦三十岁,我们不过五十来岁,也算是能照顾她一辈子了,其实也不算坏事儿,能无忧无虑过个二十来年,总比十病九痛到死好。”
说着,她停顿片刻,双目迷茫,正视远方的一草一木。
颜九儒见武宋还有话要说的模样,静静站在一旁不出声,等着下文。
不过一会儿,他就听到她说:“我方才在想,不知道她想不想见一见亲爹爹,好不容易来一趟大都,就算不相认,但让她见见亲爹爹也是件好事儿了,而我也想问问她的亲爹爹,为何不要喜悦。不过我们无权无势的,想找人谈何容易,罢了,顺其自然吧。”
颜喜悦的亲爹爹就是那位蒋尚延,颜九儒不知他为何抛弃颜喜悦,但那几日和他相处交谈之下,似能窥见他藏在心里的苦衷。
他应当爱着本妻,爱着那位西施豆腐,可心里爱着本妻,却能在大都里娶妻生子,不管怎么想,有什么理由和苦衷都不能让人原谅。
颜九儒怕武宋知道蒋尚延的身份后会失控跑去质问他原由,故而一直瞒着,如今怕她会胡思乱想,也得先瞒着了。
“顺其自然吧。”颜九儒回答,“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喜悦,只要喜悦好起来,其它都不算什么了。”
“嗯。”武宋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忍不住想叹气。
叹完气,她打起精神来,开玩笑似地说:“治病的费用我也问清楚了,等喜悦治了病,我们就是穷哈哈了,不过还能做三天的小财主,也是不错。”
颜九儒被逗笑:“我们又不是没有生财之能,等回了桃花坞,娘子做猫食,我教书,都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在风雪中,二人捐了忧虑,有说有笑一阵后,颜九儒随便寻了个理由,支开武宋,自己则是回了寝处看望颜喜悦。
颜喜悦变成了人形,早已清醒过来,正扒着窗子,看爹娘在外头说话。
睡了一觉后的颜喜悦脸庞红润可爱,颜九儒没忍住上手捏了那堆在腮上的软肉,然后就把她抱到椅子上坐好:“爹爹要清理毛发,喜悦先乖乖坐着,等爹爹清理好了就带喜悦去找阿娘。”
“好。”看到那些漂浮的毛发,颜喜悦有些心虚,腼腆说道,“爹爹,对不起,下次我再变成老虎的话,一定不上榻里了。”
一只手收拾毛发有些麻烦,单手抖被褥得用上好几倍的气力,好在颜九儒的臂力不弱。虽是麻烦,但他的脸上毫无愠色,反而笑笑:“这有什么,只要喜悦高兴,爹爹清理得也高兴。”
两三刻后才清理完毛发,颜九儒靠在窗边喘了口气,才抱着颜喜悦出去。
……
武宋是在夜间的时候才发现颜九儒被游蜂蜇了手。
颜九儒瞒得好,自己寻草药吃,自己捣药来敷,可还是挡不住游蜂的恶毒,半夜里他发起了热。
在武宋的记忆中颜九儒从未病过,难得病一次便是高热不退,吃了药也不退一分热,大半夜的,又不能去找医生来,十分棘手。
武宋眼皮沉沉,但睡也不敢睡,在一旁不停用冰帕给他擦拭身子:“你怎的不和我说被伤了手……”
“唔……怕娘子笑话我。”颜九儒半睡半醒着,偶尔能回武宋的话。
“我、我哪里会笑话你。”武宋没好气回话,“我可是你的娘子。”
那手红肿得不成样子,她看见了只会心疼。
颜九儒热糊涂了,有些气恼,回的话都不经过思考了:“因为娘子以前笑话我是顺拐的蠢笨老虎……顺、顺拐怎么了,顺拐就不配活着吗?”
第107章
这话音抑扬顿挫的,好似颇有怨气。
“我也不想顺拐啊,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生下来就是顺拐的,家里九只老虎,就我一只是顺拐。”颜九儒滔滔不绝,将所受的委屈一一道出,“因为娘子笑话我,我成精后走路都要数着拍子,生怕顺拐了……”
不仅顺拐,还是个记仇的,武宋在心里嘀咕,那时候她才几岁,看见新奇好笑的事物哪能藏得住,而且一句顺拐就能让只老虎难过至此,这老虎未免太脆弱了,哪有一点威风样。
“我不敢和娘子坦白自己是老虎精,也是怕娘子看见我是顺拐后嫌弃我……”话至此,颜九儒忽然大哭不止,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
猛虎落泪,武宋额头与手心微濡,也不知是不是所有老虎精都是他这般娇弱爱哭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如果知道那句话会伤老虎的心,她定然不会说出来,可她不知道。
看到颜九儒哭得如此伤心,武宋心虚了,抬手擦掉他的眼泪,道:“我那时候才几岁?你和一个一派天真的孩子计较,真是心眼儿忒小了些。”
她的态度和口气先硬后软:“我没有嫌弃你是个顺拐,罢了罢了,是我错了,你是山中的大王,心眼心胸合该和山一样大,所以呢,别再计较这件事儿了。”
“我不是心眼儿小,我是害怕啊。”颜九儒浑身无力,但在被误解时底发了力气,猛地从榻上做起来。
覆盖在额上降热的湿帕顺势滑到了肚子上了,冷得他一个哆嗦。
额头上没了降热之物,他脑子就更加糊涂了,泪眼朦胧,一只肿胀的手和一只修长的手,执着武宋的双手,道:“我是为了娘子才成精的,成精之路好孤单,吃不饱不说,还无趣,日日耳听咿呀难懂的经文,不能杀生,嘴里不能吃荤,只能吃淡口的蔬菜瓜果,活得和那些和尚似的。修炼的时候,我心里想着娘子,念着当日的那一口猫食才熬了过来。娘子如果因为顺拐不要我的话,我还不如跳山,一死了之了来得快活。”
肿胀的那只手肉又厚又硬,比另一只手热,肿得和老虎的爪子一样。
颜九儒说完,一双眼睛明亮如烛,似乎在盼着什么好事儿。
修炼是一件苦事,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有些好笑了,武宋被他的话弄得又想哭又想笑,她聪慧,和猫儿打了近二十年的交道,看它们的眼,便晓得它们在想什么事。
“为了我成精?这又是为何?”她想了想,抽出一只手摸上颜九儒的脑袋,大拇指尤为活络,摸得他尾巴都悄悄露了出来。
管是老虎还是猫儿,成了精都改不了习性,就是喜欢被人轻轻柔柔摸头。
颜九儒受摸以后酥得骨头缝里都钻进虫蚁似的。
这好像是在第一次,以人形的情况下被摸头,颜九儒舒服得眯了眼,抱住武宋的腰,像只猫儿那样趴到武宋的胸怀里:“因为娘子救了我,我想报恩……啊,娘子别误会,我的报恩不是以身相许,我本是想默默在一旁守着娘子……然后就是想着,要是能再吃到猫食就好了。”
趴下来后,屁股后缀着的尾巴就藏不住了。
该说不说,他现在虽是人形,可行为举止完全是老虎样。
说趴就趴,不顾自己有多重他还真以为自己是那些乖巧可爱的猫儿,武宋有些喘不过气,不过看他病糊涂了,也不好无情把他推开,她边承受着他的重量,边去摸那条尾巴,回话:“所以从前那些不翼而飞的猫食都是你偷吃的吧。”
尾巴上的毛发短而密,但一样柔顺光滑,摸起来一点也不刺挠肌肤。
“嗯哼,是我吃的。”颜九儒终于承认了,嘴角弯弯,尾巴赶苍蝇似的一起一落,有些骄傲的样子。
“哦,你还是病时诚实些。”武宋移开眼,目光来到颜九儒的脸上,“什么话都诏了,和吃醉了一样。”
大抵是不用再遮遮掩掩了,坦白身份后颜九儒身心一阵轻松,想着自己的生病会让武宋担忧,也耽误明日要做的事,他忽而翻身下榻,转而在地上变成一只大老虎。
亲眼看到颜九儒从人变成一只大老虎,武宋忍不住想发出一声惊呼,若此时是白日她定然会控制不住声音。
“娘子,你快带我去吃草,我自己能寻草药吃。”人吃的退热药对老虎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颜九儒只有三只爪子踩着地,另一只手受伤的爪子微微抬起,他把武宋的鞋儿叼了过来,然后偏着重若千斤的头,张嘴轻轻地咬住武宋的袖子,想将她往地上扯。
“啊……所以白日里你吃草是因为受伤的手啊。”猫儿和狗儿病了会寻草药吃,所以老虎会寻草药,武宋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只是突然明白颜九儒白日里为何会鬼鬼祟祟,猫在地上吃草了。
“嗯。”颜九儒回答。
三分聪明,但有七分愚蠢。
“我们只能从窗户出去了,好在窗子够大。”外头的大门锁了起来,开锁的动静大,保不齐会吵醒别人,叫人在半夜三更里看到一只大老虎,那魂儿都得飞走几缕。
武宋转过屏风先去瞧了一眼颜喜悦,见她在酣睡着,放了心,之后才回到颜九儒身边。
但颜九儒却不动了,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不管武宋怎么催促都不肯往前走一步。
问之,他沮丧地回答:“我想要娘子牵着我去吃草。”
“啊?”这一回轮到武宋糊涂,“我会陪着你去找草药。”
“不是陪着。”颜九儒咬着牙,加重字音,“是牵着,拿项圈套在我的颈上,然后娘子牵着绳子带着我走……这样我就不再是一只可怕的老虎了。”
武宋抱着双关,看地上的老虎和看傻子一样:“我看你不是生病了……而是疯癫了。”
说着,一巴掌拍到颜九儒的脑门上:“快走吧,再不走,你就自己去吃草,我懒得搭理你了。”
第108章
头受了拍,颜九儒没觉得疼,但是委屈得耷拉着眼,毛茸茸的脸皱得和那些老福橘似的,他有些害怕被嫌弃,不过嘴上不肯让步,偏要武宋牵着出门。
不牵,直接翻了肚皮,背蹭着地板,腰腹扭如水蛇,扭出了残影,嘴里还呜呜打悲,没有商量的余地:“要牵!就要牵。”
地板被一只老虎蹭得擦擦作响。
老虎腹部下的毛发白似雪,武宋的眼被晃疼了眼,微微垂了眼皮,心中无限狐疑:“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这是什么怪癖。”
都说虎似猫,猫似虎,故而虎有别名为大猫,猫有别名叫小虎,猫不爱被那绳子束缚自由,可是这老虎怎么会喜欢被绳子束缚了?
武宋十二分不解,琢磨到脑子疼痛了也不能解,写猫之书数不胜数,而写虎之书屈指可数,几乎说不出来有几本,看来日后她可以写本与虎有关的书了。
书名索性就叫《桃花坞里虎呜呜》罢。
桃花坞,桃花虎,桃花坞里虎呜呜。
“就是要娘子牵着我。”颜九儒低眉下眼求武宋,满脑子只想让武宋牵着自己出门,显然忘了出门吃草药起复才是要紧之事。
武宋揉着眼睛败下阵来,老虎的脖颈粗如树干,张开双臂抱上去,十指险些扣不住,这让她上哪儿去找一根能栓住老虎的绳子。
“等我去买了绳子再牵着,行吗?”武宋眼角稍梢带上些笑意。
“不行。”颜九儒执着,见武宋不肯牵自己出门,想不定又要扭如水蛇。
庞然的老虎,在撒娇撒痴的时候声音非是甜腻柔和的,而是粗犷有力,能震动墙壁与动梁尘的。短短一刻里,武宋看了猛虎落泪又看了猛虎撒娇,一阵恶寒从脚底下窜起:“成,我牵着你出去,你别再发癫了。”
实在是看不得老虎撒娇,还是依他的要求好了。
闻言,颜九儒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目灼灼,等着武宋来牵自己。
武宋从箱子里翻出两件长衫打结系成一条,然后围在他的脖颈上,剩下的衫子,则是绾在手臂上:“这样可以走了吧?”
“嗯。”虽然不是真正的绳子,但也无妨,颜九儒小跳着来到窗边,眼神犀利,丈量好高度以后,稍稍退了两步,然后背上的皮肉发紧,前爪抬起,一跃而过,身子灵活如闪电,优雅又雄浑……
如果落地的时候也是这般优雅自得,那这一次跳跃定叫人惊叹不已。
或是因为脑子迷糊思考缓慢,也或是因为爪子发肿不能踩地,颜九儒落地时没站稳,脸先着地,在地上摔成了睡汉了。
有些可怜,但武宋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