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武宋被推醒时两眼黏涩,眼皮一时难以剔起来,但是当听说颜喜悦变成半人半虎了,她什么困意倦意都冰消瓦解了,那黏糊糊的眼睛,倏的一下就瞪得圆溜溜。
盼了好几日的小老虎形的喜悦,武宋怕一个眨眼便错过了,不迭穿鞋添衣服,跣足下榻,飞也似的跑到颜喜悦的榻边。
颜喜悦鼻息缓缓熟睡着,忽然张嘴打了个呵欠,如此,她的满口虎牙被武宋瞧了个清清楚楚,嘴里有几颗虎牙看着锋利,不过只有那么一小颗,看起来并不吓人。
变成半人半虎后颜喜悦身上的热慢慢退下,不知是药起了作用,还是变成这幅模样身子会舒服一些。
“好似发霉的白团子……”武宋看着那张长了几撮毛的脸颊说道。
“今日喜悦变成个半人半虎,好是奇怪,不过喜悦还是可爱的。”颜九儒掀开盖在颜喜悦身上的被褥,给武宋看长着虎掌虎臂人儿,语调柔和,“娘子,你快来捏捏喜悦的肉垫,只在地上走过一次,呜!软乎乎的。”
对于忽然变成半人半虎的颜喜悦,他迷了攒儿,说不出为何会如此,可在他的眼里,颜喜悦变成什么模样都是可爱的,不是个垃圾相。
颜喜悦的肉垫鼓似小球儿,像是黑乎乎的芝麻圆子,看起来便觉得柔软,武宋变得小心翼翼,狗探汤似往前走了一步,犹豫着要不要去捏:“可、可以捏吗?捏下去喜悦会不会觉得很痒?”
人的脚掌和手掌皆是痒痒肉,不说捏,只是用指甲稍微刮蹭一下都痒得叫人浑身酥软,连骨头里都酥没了形状,那老虎的肉垫……没准也是痒痒肉。
武宋怕出手去捏会让颜喜悦感到不舒服。
“可以啊。”为了打消武宋的疑虑,颜九儒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先捏住颜喜悦的肉垫,“不会痒,平日里我们都是赤掌在泥地石地上走,如果肉垫是痒痒肉,那可就不能用以行走了,所以娘子放心便是。”
说完,他揪住颜喜悦手掌里的一颗小肉垫,招呼武宋来捏:“娘子捏这一颗,捏起来和水球似的。”
听了颜九儒的话,武宋再次受惑,呵热指尖去碰肉垫。
才碰上去,肉垫便陷进去了,武宋生怕把肉垫戳破,才碰一下,就赶忙收回了手指,
指尖留住了方才的柔软,和触摸了丝绸一样的柔软,武宋心里忒忒跳,似有小儿在她的胸口上放了三串纸炮,她边回味着肉垫的触感,边去摸生长在毛窍上的虎毛。
见武宋去摸毛发,颜九儒颜喜悦的手变成了虎臂,肚皮应当也是一片毛茸茸的,想了想,他撩起颜喜悦的上袄。
果不其然,那肚子上长着细细的绒毛,他说道:“娘子摸肚子,小老虎肚子还有颈上的毛摸起来和蚕丝一样轻柔。”
“你、你别掀起来啊。”看见虎肚,武宋着了一惊吓似的去拍打颜九儒的手,“待会儿喜悦的肚皮着凉了。”
“有毛呢。”颜九儒道,“这处的毛发看着短,但能生热授暖,故而老虎趴在雪地上也不觉得冷,娘子是多虑了。”
……
后半夜里,颜喜悦都是以半人半虎的模样出现在爹娘面前,武宋对此的好奇心只增不减,拿着笔墨,将眼内所见的趣物,一笔一笔细细画在纸上,光是折起的虎耳便画了好几张,正面的形状要画,侧面的形状要画,后面的形状也要画下来……
就这样画到次日天放光时才不舍搁了笔。
精怪和也阴质那样,昼见后会出现变化,晴光照窗的那刻,颜喜悦立刻变回了人形,身上的虎毛一根也看不到了。
亲眼看她变化模样,武宋也觉得有趣,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嘿记在脑海中,准备得闲时再写画下来。
武宋自小便跟着爹爹学画猫,画技精湛娴熟,寥寥的几笔,纸上的猫儿便是如生,画虎亦是如此,颜九儒痴痴看着纸上的颜喜悦,心里艳羡不已,做着个腼腆的儿女相,掬掬嘴道:“娘子,你也给我画一张吧。”
“你……”武宋早有此意了,但假装不愿,“可是你太大只了,画起来忒麻烦。”
“就画一颗头。”颜九儒挽了两条眉毛,不管武宋会不会弄性,先变成了老虎,然后用嘴叼来了一个凳子让她坐下,献上殷勤。
殷勤献完,他眼里阁了泪,开始做一个苦肉计,欲动人之怜爱:“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形长什么模样,我从未照过镜子,只以水作镜照过几回。可是水再清澈照起来也看不大清的,娘子,你便可怜可怜我吧。”
“画是可以画,但我要给你为容一番。”武宋眉头一挑,忽有了奇思。
“只要娘子给我画,我把身上的毛发剔了都成。”颜九儒见事情有转机,不假思索答应下来,拿眼儿瞟着武宋,咯咯打起舌花,加了个母儿,“好娘子,你给我画得风流倜傥一些,日后我好拿去兄弟姐妹面前炫耀,画得好,也能成娘子的风光。”
“……”武宋,“我殚技吧。”
颜喜悦醒来时,瞧见一幅怪异的光景。
她的爹爹变成了虎形,尾巴高高翘着,能一口把人脖颈和头颅咬断关系的嘴里,叼着数枝朵朵可爱的粉嫩桃花,而两只耳朵上也簪着鲜摘的绿叶红花,红花上头停了一只彩蝶,除此之外,那粗如树干的身躯,里头套了件水红绿领绣花衫儿,外头添一件墨黑的长袄,颈间用一方狐毛领儿裹着,腰上则是围着一串明晃晃的珍珠。
身上花花绿绿格外惹眼,不雌不雄打扮得俏皮动人,即使耳朵上的花瓣掉在了眼皮上遮了视线,也是一动不动,大落落地坐在阿娘面前。
而她的阿娘手中握管,嘴边含笑,低头作画,作画时,时不时抬眼往爹爹身上看那么一眼,看完后嘴边的笑痕便会加深:“好了,换个方向,你做出一个似要扑人的姿势来,便是塌腰提臀的姿势,我给你画张风流倜傥的……侧面。”
第118章
颜九儒听话,武宋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什么转个身塌腰提臀这种别扭的姿势也照做不误,等转了个身,他才看到颜喜悦歪着头,朦胧的两只眼里写满了疑惑和不解,似乎在无声问他为何要做出这般别扭的姿势,又为何要打扮成这般娇俏。
一只猛虎扭扭捏捏的,看起来好是奇怪。
“哎呀,喜悦醒了!”颜九儒立即吐掉口中的花,端正了虎身,尽量保持镇定,想要宛转一番自己的形质。
可他知道是为时已晚了,端正过后似在欲盖弥彰,他默默脸红一阵。
“喜悦醒了啊。”颜九儒脸红,武宋也脸红起来,搁了手头上的笔纸,心里暗暗庆幸方才没有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颜喜悦未还惺,懵然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爹爹,阿娘,你们方才是在做什么?”
话一出,颜九儒不能成一语,抬起爪子,躲到武宋身后去一阵娇羞去了。
“没做什么……”武宋讪讪抚了鬓发,移步至榻前,转了话题,询问颜喜悦身子情况是好是坏,“喜悦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吗?”
“只是头和嗓子眼儿有些疼,阿娘不用担心。”过了一夜,腿上的伤口缓了几分疼,不过缓了几分的疼颜喜悦也消受不来,但她只字不提,思想过后只挑着不轻不重的疼痛来说。
“其实伤口也疼的罢?”不疼的话就不会在回答问题以前停顿那般久了,武宋因颜喜悦的懂事而觉得无奈,“会不会比昨日好受一些?”
颜喜悦小脸发白,倔强不肯承认:“阿娘,我一直都是不疼的。”
武宋叹气,摸着颜喜悦的额头,说:“喜悦,你要和阿娘说实话才是,若你总说不疼,万一腿出现了问题,不能得到及时救治,最后苦的还是你。这种疼不是你自找来的,就算你现在哭啼大闹,阿娘和爹爹也不会嫌你半分。”
“我、我只是不想让阿娘和爹爹担心。”颜喜悦的脸由白转红,两排睫毛颤颤垂下几分。
“不想让爹娘担心,那就更要说实话了。”武宋颇有耐心,一字一句的话从她嘴里温和地吐出来。
颜喜悦半垂着眼思索了片刻才实话实说:“虽然还是疼得不能动弹,不过比昨日好受了一些……”
“这可是好事儿啊。”颜喜悦说了实话后,心里还是忐忑,时不时用眼梢偷溜人,武宋笑眼弯弯,反手揪住躲在身后害羞的颜九儒的脖颈,一使臂力,将他揪到榻前来,“今日比昨日好,就是最大的好事儿了,阿九你也是这般觉得的吧。”
“对、对!”脖颈的筋肉最为脆弱,被咬破下梢头就是死,被揪住后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颜九儒也是如此,眼睛鼓突着,嘴里连珠箭说对,武宋说什么便是什么。
武宋揪得狠,松手后满掌心的虎毛。
颜喜悦见爹娘的辞色温和这才放了心,格格笑了几声,只是笑了几声,肚子却忽然酸胀,压迫着腹腔。
“阿、阿娘……”颜喜悦声音颤着,伸出手扯了扯武宋的袖子,示意武宋把耳朵凑过来。
武宋立即会其意,俯身片头,凑过一只耳朵。
颜喜悦努力抬起一点头,好让嘴巴更加贴近那只耳朵,她偷腔道:“阿娘,我、我想……我想湿湿。”
从昨日午后就躺在榻上了,晚间又喝了不少水,如今动一下身子,想湿湿的感觉越是强烈。
颜喜悦在还没有知识,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就能自己上东侧了,现在她不能动弹,突然要麻烦武宋带她去湿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阿娘知道了。”武宋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颜九儒去外头吹风,等颜喜悦湿湿过后,才让他进来。
……
颜喜悦腿上的疼痛一日比一日减少几分,创口愈合得好,不曾破裂流脓水,到第四日的时候,只要不打直膝盖,便可以在地上走上几步了,虽然要抬着两只手让人牵着走,走得有些笨拙好笑。
后面的几日里颜喜悦时不时就会变了形,不过都是半人半虎的模样了,似乎是变不成全虎的模样。
武宋在心中惋惜,纳闷着何时才能看见真正的小老虎。
颜喜悦有时白天变形,有时是夜晚变形,高兴的时候会变,难过的时候也会变,没有个定数,好在为了调摄身子,萧淮时鲜少再入寝内打扰,多数时候都是隔帘与她通语拔闷。
初见自己半人半虎的模样,颜喜悦觉得丑陋难堪,一张脸上长着人的眼睛,眉毛和睫毛却是黄黑的虎毛,有着人的鼻子嘴巴,但鼻子两侧是毛茸茸的,嘴巴里还生了獠牙,这不比爹爹塌腰提臀还奇怪百倍吗?
除了奇怪,还有诸多不便。
肌肤一块儿长毛一块儿无毛,穿衣服得是上半身穿夏日的衣裳,下半身穿冬日的衣裳,有毛的地方穿了衣服觉得热,不穿衣服又别扭。
而长了獠牙的嘴,吃东西时总会有吃食从齿缝中漏出来,弄得满身油腻,需得围个兜儿……总之半人半虎好不方便。
颜喜悦并不喜欢,甚至嫌弃起来。
全虎形时颜喜悦都不能完全接受,何况是半人半虎之形,她抿着嘴不肯照镜子,做出一幅欲哭不哭的可怜样儿,是武宋和颜九儒的哄话里十句有九句不理可爱,她才咽下委屈,慢慢接受了自己半人半虎的模样。
到了第六日,王仲满得闲前来探望,顺便定下下一回取碎骨的日子。
人还没进门,坐在厨房前啃肉干的颜喜悦便嗅到他的味道了,吓得毛发悚立,揣着几条肉干躲进了寝处。
寝处能躲的地方只有那张睡榻,王仲满撩开门帘后立地不动,远远的就着晴光用眼睛望了望缩在榻角的颜喜悦一眼,见她眼睛乌亮有光,脸颊粉粉浓浓,手里抓着还没吃完的肉干,便知她颇有精神,于是拍掌道:“嗯,不错,长痛不如短痛,三日后我就来取骨,这几日你多吃些,吃胖一些吧。”
第119章
王仲满说完话,颜喜悦的脸色当即变了三变,从红转白,从白转青,最后又从青转红,但转念一想再难受一回就能好了,她也就定了心,该吃吃,该喝喝,幻想着往后能过上小美满的日子。
破开上半身的前一天,颜喜悦咂咂嘴,忽然有点口贪,十分想吃一块气味芳香的胶牙饧。
胶牙饧便是糖,糖吃多了容易毁伤牙齿,武宋不常给颜喜悦吃,怕她患有齿痛。
齿痛不是病,但痛起来要了半条命,一年里也就在守岁时允许她吃几块,新年将至,明日体肤就要受痛了,到时候身上没一块好皮,她如今想吃,武宋哪里会说个不字,袖了银子,和颜九儒打声招呼后便出门去买。
外头的风雪不停,颜九儒怕武宋感寒了:“我去买吧。”
“我还得去买些妇人的用品。”武宋笑道,“我要买月经布,你心思再细腻也不会挑这些,我去去就回,喜悦你好好照顾着。”
只是她这一出门,她却如同断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了。
这些时日里,武宋几乎半步不离颜喜悦,就算要出门买东西,半个时辰必会回来,颜九儒从她出门后就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辰了。
计算到半个时辰过后的一刻,仍不见人回来,他些坐立不安,和一块望妻石一样,靠在门边延颈张望,见到从远处走来时那两只眼就胶在人影上转也不转。
可看得眼睛发涩流出了酸泪,武宋仍然未归。
武宋心系颜喜悦,不可能会这么久了还不回来,颜九儒的眼皮连不连跳动,心觉她出了什么山高水低。
在大都里出现山高水低那当真是哭到衙门去也没人搭理了。
他捉身不住要去寻,于是随意扯了个谎对颜喜悦说:“爹爹要出门一趟,大概会晚一些回来,喜悦乖乖吃饭,吃完和萧哥哥在一起玩好不好?”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赤兔就要开始西沉了,颜喜悦望着外头纷飞的鹅毛大雪,鼻尖觉冷,吸了吸鼻子,问道:“阿娘还没有回来呢,爹爹是去找阿娘吗?”
“是啊。”颜九儒嘴角上强挤出一抹笑容来,“阿娘不熟悉大都的阡陌,怕是一不小心啊,失路了。”
回答完,见颜喜悦低眉弄手,眉宇间似有愧疚之色,恐是觉得自己害得阿娘失路了,他又接着说:“你阿娘其实是个糊涂蛋,刚去苏州那会儿也是常常失路,叫人好找。喜悦只要乖乖的,等爹爹和阿娘回来。”
“爹爹……”颜喜悦的胸口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闷痛,她抱住颜九儒道,“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你不用担心我,快些将失路的阿娘带回来。”
“喜悦真乖,爹爹一定会把阿娘带回来的。”颜九儒在她额头上盖了一个戳儿,随后拿起一把伞离开。
颜喜悦扒着门,目不转瞬送颜九儒离开,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中,才忍不住掉了几点愧疚的珠泪。
早知如此,她就不说自己想吃胶牙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