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她喝了麻沸散,昏了过去,估摸要晚间才能醒过来。”王仲满心中还在疑惑碎骨的事情,眉头一直紧皱不展。
这模样落在他们眼内,那可是恐怖如斯,武宋心里忒忒跳,哑声问道:“喜悦治、治得如何?”
“顺利。”王仲满简单回道,“不过今日只是破了腿的皮肉,取出了碎骨,过些时候还要破那双臂和背部。”
“碎骨?异物就是碎骨吗?”颜九儒和武宋异口同声,萧淮时未出声,但眼睛眨眨,也是颇有疑惑。
“嗯,碎骨。”王仲满将碎骨坏肉的事儿说与他们听,说到最后,声音稍微折下,“你们要看看那些碎骨吗?”
武宋和颜九儒相互看了一眼,随即点头。
萧淮时点点头也想看,但被王仲满用两只能射出寒光的眼睛吓没了魂儿,他的声音也冷冷的:“你个孩儿,这种东西你看来做什么?你去里头陪着你的喜悦妹妹,她若是醒来,叫她不可动腿。”
说到这儿,他索性把这几日该注意的事儿一并说了:“腿上的创口深,疼痛大抵要三日后才能真正消去。今晚皮肉愈合时会格外疼,疼得厉害,便寻些冰冷之物叫她含在嘴里,这几日里不能吹风,不能碰水,若摸其身子觉着热,将一方冰帕置于后颈处。”
说着,他从箱内掏出三瓶颜色不同的药物:“红盖儿的药是生血之丸,每日三颗。绿盖儿的药是收口止血之物,每日两次,均抹在创口处。黄盖儿的药是吃退热的,若身上真的热起来,吞水服下即可。”
第115章
比起看那些碎骨,萧淮时更乐意去里头陪颜喜悦。
他觉得颜喜悦一个人睡在里头孤零零的实在可怜,所以在王仲满说那些药如何用的时候,他便悄无声息走进寝处里头了。
将药送过去后,王仲满发现萧淮时不在一旁,便从箱子里拿出那些碎骨。
碎骨洗干净后他用一方竹布包裹起来,因为细碎,打开的时候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两条腿上的碎骨加起来有好几百块,有的扎在肉里头……我取了许久,所以她流了不少血,近来身子是虚弱的,除了吃生血的药丸,平日也给她吃些下水吧。”
“好、好,我记住了。”武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王仲满手里头的东西。
不多久,包裹被打开,里头放着密密麻麻的碎骨,其实若事先不知这是骨头的话,看到的第一眼,只会以为是地上的碎石罢了。
看见碎骨的那一刻,武宋虽不害怕,但不寒而栗,双臂犯了起一大片鸡皮疙瘩,毛发也忽然洒淅,心里头久久不能平静。
颜九儒双手接过来细看,还用手指去触碰翻动着。
“我不知这些碎骨为何会出现在她的体内,瞧着也不似人骨,而她双腿上的骨头并无缺失折损的迹象。”说到这儿,王仲满想到了什么,嘀咕了一句,而后从颜九儒手中拿回骨头,“或许是上半身的骨头碎开了,而后移动至下方,等之后破开上身以后再说吧。这些骨头我先收着了,七日之后我再来破别处的皮肉。”
碎骨犹如异物,这些东西生长在体内,扎在肉里头,就算疾病不发作,平日里也不会舒服好受,王仲满没说这事儿但武宋和颜九儒心里都清楚,想到颜喜悦这些时日里时时难受,便烦躁异常,难以捐去。
在外头长长叹了口气以后,他们才一起进入寝内。
王仲满看似冷漠无情,其实心肠比谁都火热,他将沾满鲜血的薄被换下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而那些水盆中的血水也泼到了窗外,出来前他还熏了香,既能消去那难闻的腥气腥味,又能让颜喜悦睡梦安然。
萧淮时进去以后,掇来一张矮凳,捧着脸颊,坐在榻边听颜喜悦喃喃自语,偶尔回应安慰几句。
王仲满给颜喜悦喝了一小瓶麻沸散,如今麻沸散还在肚皮里发作,她昏睡过后做了许多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被武松打死,一会儿梦见自己被李逵打死,反正不管做什么梦,自己都是被打死的那个,所以从嘴里说出的话都是求饶的话:
“我是小虫,不要打死小虫。”
“等我长大以后再打死我吧。”
“哦,也许我长不大……”
萧淮时只听梦话,未知梦境为何样,只以为她是做了什么可怕的梦,所以时不时出声安慰,即使知道她听不见。
武宋和颜九儒进去时,萧淮时当即从矮凳上起身,把位置腾来出来:“喜悦妹妹说了好多胡话,总说自己是小虫,想来一定很难受。”
“过几日她就好了。”武宋假装不以为意,摸摸萧淮时的头道,“喜悦好面子,脸皮薄薄的,她说的这些胡话,你可不要往外说出去,要不然她会变成缩头乌龟,不敢见人了。”
精怪在世人眼中既是邪物,又是妙物与趣物,邪在他们能造成灾祸,妙在求长生不老者觉得吃了他们的肉骨可以延寿,趣在他们可以变换形态。
是邪是妙还是趣,取决于人心是善还是恶了。
有的人走火入魔,觉得吃了孩儿可以永葆青春,见孩儿便想塞进锅炉里熬成肉汤,而颜喜悦是精怪,还是个小精怪,万一被什么恶人晓得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颜喜悦是老虎的事儿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虽然萧淮时还不知道,但他听了胡话,所谓三人成虎,这胡话传出去了,慢慢的也就成了真。
“我不会说的。”萧淮时拍胸脯保证自己是个守信行之人,当初颜喜悦要开颅的秘密,他可从未与任何一个人透露半分。
“那便是好。”武宋挑大指夸他人品好,夸完,那注意力就回到榻里睡着的人身上。
今次王仲满是把两腿上的皮肉破开,颜喜悦盖着被子,不能知道腿上的景象是如何模样,但破开又缝起来不会有多么美观,武宋抿了嘴,转头对萧淮时说:“我要给喜悦擦擦身子,你……”
话未落地,萧淮时便知其意,忙把眼睛捂住:“喜悦妹妹是小姑娘,我自是要避嫌,武娘子放心,我、我这就出去。”
说完将身子一转,鸭行鹅步那样走了出去。
等萧淮时一走,武宋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她想看颜喜悦的腿,却又怕自己接受不来那些可怖的伤口,一手捏着被角,迟迟不敢掀开查看。
“要不……我先看看吧。”颜九儒轻拍武宋的肩头。
“一起吧,迟早都是要看的。”武宋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时眼睛先猛地闭了起来。
被子掀开后,只听颜九儒啧了一声,道,“那王仲满针线活相当不错啊。”
他有意加重了“相当”两个字。
“嗯?”武宋听见颜九儒略有些轻快的语调,似乎没甚的可怕,于是慢慢睁了眼,往颜喜悦的腿上看去。
两条肉呼呼的腿苍白得毫无血色,像是被染上了一层冷冰冰的灰色,但除此之外,好似就没什么不同了,那道破开的痕迹,凑近了看才能看见一点淡红色的线,那线的颜色浅得似是腿上的筋脉似的。
这让她不由想起话本中那些缝尸皮的二皮匠了。
二皮匠用一种叫“朱砂骨”的线和一种叫“小纵横”的银针,就能将断肢残体进行缝合,而那朱砂骨本颜色本身鲜红,但入了皮肉后过一段时候就能与皮肉融合,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
想来王仲满在给颜喜悦缝合时,所用的工具就是朱砂骨和小纵横。
见腿上没有翻肉破皮,也没有流血发肿,武宋喜极而泣,捂着嘴,带着哭腔道:“我方才,当真是害怕看到血肉模糊的景象……光是想着,心里头就疼,恨不能帮喜悦分了这些疼。”
第116章
相次夜间,颜喜悦才从梦里慢慢醒了过来。
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麻沸散渐渐没了作用。
两条腿上的皮肉破开得能见骨头,又被割了些坏死的肉,即使用朱砂骨缝合起来,疼痛也不会全部消去。
没了麻沸散,颜喜悦醒来后感到浑身发热,呼吸不顺,吸气困难,呼气无力,而下半身时不时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热辣辣的,动一下缝合的地方有撕裂感,她根本不敢动弹一分,只能哼哼唧唧,嘴里发出一些微弱的痛吟。
好在武宋和颜九儒担心她随时会醒,一整日下来,不管要做什么事情,总有个人会留在寝内照看。
颜喜悦醒来时在寝内的人是颜九儒。
颜九儒警惕性高,虽专心致志,拈着针线在灯下绣着新衣裳,但在颜喜悦哼第一声的时候他就听见了,把手头的活儿搁了,慌忙往榻里移步:“终于醒了,是不是很疼?爹爹看看。”
“爹爹,不、不疼。”颜喜悦昏睡前后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后来昏睡了三个时辰,这段时辰里滴水未喝,大都的冬日干燥,这么久没喝水,喉咙嘶哑非常,说话都有了重音。
都这种时候了还撒谎说不疼,颜九儒眼里湿润,看完她的腿,没有流血的迹象,就用手背探她微微冒了汗了额头,嘴里笑骂她傻气:“怎的不疼,疼又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儿。”
“爹爹,我不疼的。”颜喜悦死鸭子嘴硬,说完死死咬住下唇忍痛不嘶,唯有手指头在颤抖。
额头的汗是因疼痛而冒出来的,一片湿意的额头有些热,颜九儒心疑颜喜悦在发热,起身点多了一盏油灯,将昏暗的寝内照明。
用眼细细看她的脸色,只见她两颊上一坨浓浓的潮红,嘴唇泛白,显出宛然的病态倦容,颜九儒大惊失色。
两刻前来探额头的时候,额头嫩凉,这才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生热了,本就不旺跳的身体又添一病,可谓是雪上加霜。
“好,不疼,先喝点水。”颜九儒在颜喜悦背后戗一个枕头,然后倒来一杯温水,里头添了些蜂蜜调拌,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与她喝。
喝完水,颜九儒念着王仲满的嘱咐,打湿一方手帕放置在颜喜悦的后颈处。
冰冷之物能缓疼降热,手帕贴上来后,颜喜悦觉得腿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怕颜九儒会担心,所以即使再不舒服也不再乱哼了扰人心神不宁。
武宋不在寝内,是因在厨房里熬粥。
等她端着粥回来时,颜喜悦几近沉睡。
身上的热没有因湿帕而降了去,反而比方才还要热了几分,被唤醒后她的眼皮抬不起来,只能哼哼唧唧,嗡声嗡气回应:“阿娘,我不疼的,只要睡、睡一觉我就会好起来了。”
“阿娘知道,但是喜悦要醒来吃点东西,吃了后再睡。”武宋和颜九儒一起将平躺着的颜喜悦扶坐起来,知她动腿会疼,所以在她身后又多戗了一床被褥。
颜喜悦劈拉着两腿,弯腰垂颈坐着,武宋喂一口粥到嘴边,她毫不犹豫张嘴去接,吃进嘴里的粥直接往肚子里吞,无力去品其味了。
粥熬得稠烂,不咀嚼吞咽也不会堵着喉咙里,但今日的她没有一点胃口,故而吞咽艰难,吃到后头,喉咙里总有恶心感,可不愿爹娘当心,即使觉得恶心也往肚子里咽,一碗粥吃了好一会儿才吃干净。
粥吃完了后身体从内到外都是热乎乎的,身体越热,人越困,颜喜悦头一歪,便到梦中去了。
怕她半夜时高热不退,颜九儒和武宋倒替照顾着。
老虎一晚不睡次日照样精神百倍,但颜九儒知道武宋不会让他守一夜,于是提出自己守上半夜,后半夜由武宋来守。
他这般分工存有私心,只要他后半夜不叫醒武宋的话,武宋便能好好休息了。
武宋不疑有他,洗漱后闭上眼睡去。
上半夜的颜喜悦没有发高热,但睡得迷迷糊糊,时不时会说几句谵语,颜九儒一刻一更湿帕,盼着湿帕能将热降下。
是药三分毒,能少吃些药总是好的。
后半夜的时候颜喜悦做噩梦了,脑子嗡嗡作响,噩梦一来,身体就似进了油锅,亦或是被火焰吞噬了一般,烫得颜九儒还没触碰,指尖就感受到了一股热浪。
无奈,颜九儒找出王仲满给的药,从黄盖儿瓶中取出一颗药丸塞进颜喜悦的嘴里。
因为身上冷,颜喜悦牙关紧闭,颜九儒费尽力气,用手指去撬开她的牙齿才将药丸送到她的口中。
药丸苦,经唾沫一化,苦味更浓了,颜喜悦张嘴吐舌,嗷嗷乱叫,叫完就还了本形。
但……
颜喜悦的耳朵变成折起来的黑纹白斑耳朵,紧接着嘴唇上漏出来两截白光光的尖牙,掀开嘴皮去看,牙齿都变成了虎齿的形状了,除了牙齿,她的两条眉毛连成了一条,且还变成了黄黑黄黑的虎毛,腮颊上长了好几撮蓬松毛绒的虎毛,乍一看还以为是脸蛋发霉了。
头部的变化了一部分,依稀能看见些人的模样,但上半身里,双手则变成了老虎的前臂,毛茸茸的,下半身的腿部只有脚掌变成了有肉垫的虎掌,然后还多了条尾巴,被压在了身体后面,其它地方都是人的形状。
只还了一半,成了半人半虎,既可爱又怪异的模样。
颜喜悦近日毛发不固,脸颊上的毛一扯就掉,用气轻轻吹一口也会飘下几根来,和那喜欢随风而去的蒲公英似的。
变成这副模样后,颜喜悦咂嘴挥舞前臂,挥舞一下,毛发忽然根根脱落。
颜九儒是第一次看见只还了一半形状的老虎,像是修炼成败开半的老虎精,他嘴里哎呀哎呀,摸着那脸上的毛又惊又奇看了好一会儿后才恍然想起来要去叫武宋来看。
他火急火燎转身去推醒正在熟睡中的武宋:“娘、娘子,喜悦变成半人半虎了!你快起来瞧瞧,再不起来,喜悦的毛就要秃了。”
第1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