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第135章
这一次落梅没有任何犹豫,前爪一扑跟着武宋离开。
山洞外的积雪味尤清新,吸之一口,心胸顿生凉意,颜九儒惴惴不安,迈腿想追上武宋,但耳边听见颜喜悦的沉稳鼾声时又失了主意。
山林间有比官兵更可怕的东西,有随时会发生风暴的天气,有饥馁多日的猛兽,亦有身含剧毒的害虫......他万不能把颜喜悦一个人放在山洞里,也不能把颜喜悦带着一块出去。
眼见武宋奔走的步履声渐渐消失,他两下里着急,低低发声一吼,震得枝上落雪若细雨、若落花一般簌簌自落。
如今的汉人儿怵蒙古之官威,武宋的胆子不小,比寻常妇人有胆识,可当直面一飙蒙古官兵时,怕也会心怍焉,战战弗克胜任。
颜九儒在山洞前来回溜转,别无他法之际,竟天真说咒,咒那行在风雪中的官兵之脚一一走作,而后自崖而坠,又盼有良兽出没,将官兵引至别处。
武宋抱有虽死不恨的念头离开,但从温暖的山洞出来,兜头遇上一阵寒风时心犹怦怦然。
刚出山洞,沙沙的踏雪声入耳逼清,履声越近,她的脸上越是从容淡定,脚下坚定地往前走着,期间捡起地上的石子将身上的衣物划破,捡起树枝将抹了香油的头发弄得飞蓬凌乱,让自己变得狼狈不堪,看起来像是遇到了麻烦之事。
每当她捡起石头与树枝时,跟在旁边的落梅总会拖着声腔,担忧且疑惑地喵上一声。
所谓的下策便是主动寻上官兵,撤谎自己在别处险些遇到虎袭,指个错误的方向,将他们引开,这般做,官兵不会找到老虎,那之后定要转过头来问她个嘴清舌白。
一旦谎言被戳破,所受的结果是轻是重不得而知,且看人之心胸是宽容还是狭窄了。
武宋多往坏的结果去想,大不了是一死,她正想用树枝划破手指与颈侧时,踏雪声忽如蝗虫过境,变得杂乱无章。
他们似乎跑动起来了。
困境临头,武宋吃紧蹲下身,将高挑的身姿蜷缩成一团,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做出这种反应,那些杂乱却有力的步履声致其人毛发根根竖起,而在听到那些声音时,胸口就好似被人用钝器击中,酸痛得难以呼吸。
蹲了一会儿后,官兵一个也没有出现,声音也朝着与自己所在的方向远去了。
武宋凝神听了一会儿,十二分确定他们没有往这处奔来时才得以大口喘起气儿,她没有当即起身,而是将头埋进膝盖里偷摸哽咽。
什么不慌张不害怕,都是在骗自己罢了。
声犹在耳,害怕仍有余,捻得不见缝隙的拳头,展开时手心满是坑洼的甲痕与闪烁有光的冷汗,刚才手指上的劲儿能断人骨头,现在却连拈带的劲儿都没有了。
落梅通人性,知武宋在害怕,用头不停蹭弄她的脚踝,时不时还用甜润的嗓喵上两声。
哽咽片刻,武宋反袖擦去脸上的泪水,仿佛在擦去劫后余生的心悸,再抬起头的时候她没由来笑了一声,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笑过以后她又似被抽走魂魄的人,双眼无神,没情没绪望着白茫茫的山间,等脸上多余的痕迹消失干净后才站起身。
起身的那刻,山中有人声传来。
倾听之,是小儿郎之声,声音熟悉,原是萧淮时的声音。
萧淮时被冻得鼻红眼红的,抱着双关哆嗦不住,脱口而出的声音沙哑沉闷:“武、武娘子诶!”
“你怎么在这儿?”武宋往周围望去,并不见有别的人在。
“我、我是跟在喜悦妹妹身后来的……但是后面我跟丢了,找了好久才找上来。武娘子,我其实都知道了。”萧淮时的腮颊微鼓起,有几分生气的样子,“这种事儿你们怎么能瞒着我呢!我虽然说怕大虫,可……可人总会变的嘛,为了喜悦妹妹,我所喜之物所厌恶之物都可以变的。”
“你都知道了?不害怕也不会说出去吗?”当是萧淮时知道颜喜悦和颜九儒是老虎的事儿了,武宋听完后神情错愕,一时头疼,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原来今日跟在她身后的人除了颜喜悦还有萧淮时。
怎么如今这世道的孩儿,一个个的胆子比熊都大。
萧淮时一边摇头一边走向武宋:“喜悦妹妹都不怕,我怕什么?我昨天看到那只小虫了,和猫儿一样乖,只是爪子大了一些,可是爪子毛茸茸的,一点也不可怕。武娘子放心……喜悦妹妹和我说了,小虫的事儿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了怕是会被人捉去剥皮,很是可怜的。”
说完他眼睛溜了溜,脸上满是好奇:“喜悦妹妹昨日和我说颜先生出门找它阿娘去了,但我听到市井上的人说蒙古人抓了一只母大虫,所以我在想那只母大虫会不会就是小虫的阿娘。所以武娘子,小虫是那只母大虫的孩子?颜先生昨日一日不见,真的是去找母大虫了?你们刚刚是不是和大虫在一起,我可以去看一看吗?天呐,我不是武松,也没有御猫术,会不会一出现就被咬死?”
一连几个问题,武宋被问得晕头转向,琢磨过后她发现萧淮时知道的真相和她以为的真相有些不同,他似乎还不知道颜九儒与颜喜悦是老虎的事情。
“所以你只是知道那只小虫的存在和母大虫的事儿?”武宋忍不住多问一句。
“还有什么事儿我应该知道的?”好奇与恐惧在心里并发,萧淮时满脑子都在想待会儿要怎么和老虎打交道。
得了,他是真的不知道,颜喜悦也没有多嘴抖搂了自己与爹爹的身份,武宋心下稍舒。
可这会儿另一个棘手的事情是山洞里有两只大老虎,萧淮时跟过去了,会不会被吓出些病?武宋纳闷着,忽然想起来正事儿了:“先不说会不会被咬的事儿,你方才从这儿处过来没遇到什么官兵?”
“遇到了。”萧淮时辞色轻松,“今日领头的官兵是个头脑简单的汉人儿,我与他也算相识一场,我说我在别处地方看到了大虫的痕迹,他没怀疑,掉头便走了,嘿嘿。”
面前的孩儿嬉皮笑脸回着话,武宋听着眉头却一点点皱起:“你是坐官船来,又和官兵相识……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萧淮时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身份,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回道,“也没什么身份,有身份的是我爹爹。”
第136章
“那你爹爹是什么身份?”武宋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萧淮时,实在是好奇,没忍住究问一句,“你爹爹不会是蒙古人吧?”
“我爹爹可是汉人儿!”
虽然不能算是完全的汉人儿。
萧淮时一听,反应极大,梗着脖颈反驳:“就是有些小钱的商人,武娘子知道的,在这个世道上,有些小钱的汉商地位会高一些,但那是我爹爹有地位,我就一什么也没有的小孩儿,是寻常百姓而已。”
萧淮时回答得含糊,说的话拐弯抹角的,有意不把爹爹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不怪他不想说,他只是怕说出来被人讨厌罢了。
他的曾祖父是半个回回人,在前朝时从事运贩大宗香料,是个海上商人,多次因贸易有功,于是被朝廷重用,被授予承节郎的官衔,不到二十三就成了个亦官也亦商之人。
不多久曾祖父举家到泉州定居,凭借一身的本事,将海上的生意做大做强,短短十几年,便成为泉州极具声望的家族。
那时泉州一带的海盗猖獗无人性,常常发生掠杀平民之事。
海盗数量庞大,百姓苦不堪言,官府无力清剿,只能依赖民间力量抵御,于是曾祖父挺身而出,数次将海盗击退。
因击海盗有功,曾祖父出任泉州提举市舶,不多久又升为沿海都置制使兼提举市舶,掌管泉州对外贸易,还统领着海防,权利十分之大。
后来国势倾颓,元军攻占临安,王朝将领带着皇室血脉小皇帝南下,到福建避乖,数次请求曾祖父出手帮助,但曾祖父见前朝大势已去,碍难东山再起了,为自身家族与泉州政府的利益考虑,主动降为元臣。
曾祖父是主动归降,归降以后依旧获得蒙古人的重用,不多久他因病致亡,享年九十六岁。
蒙古人重视海上贸易,曾祖父死后,祖父承父业,与曾祖父一样亦官亦商,累功至泉州行省平章政事。祖父死后,父亲再承父业,如今担任着海外诸藩宣慰使,亦大受蒙古人重用。
曾祖父降元不久,前朝便覆灭了,这让有血性的汉人儿愤愤不已,认为曾祖父背信弃义毫无节气。
曾祖父是汉人儿和回回人生下的孩子,十八岁以后才到汉地定居,而祖父和父亲在汉地出生,娶汉人儿为妻,自幼学的是孔孟思想,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心中记,早将自己当成了汉人儿,对当年曾祖父降元之事无奈,却无力改变历史。
到了萧淮时这一代,五官上已和汉人儿没什么不同了,不把身份仔细说出来,没人会觉得他身上流有回回人的血。
虽然只有一点而已。
萧淮时遮遮掩掩说自己的爹爹是有点小钱的商人,武宋可没有被他糊弄过去,一个商户之家,家中却有人能在蒙古人的统治下从政,这可不是一点小钱能换来的地位,她未免滋疑,换了一种问法:“那你爹爹是做什么生意的?”
“嗯……应当是香料吧,我也不清楚,因为我自小就跟着祖母,家中的生意不曾了解过。”萧淮时回答得不干脆,有些羞于提起自己的家世,“武娘子,要不你日后回了苏州问我舅舅吧,我舅舅什么都知道。我现在想看大虫,也想见见喜悦妹妹,昨日喜悦妹妹因为你们不在身边偷偷抹泪了,我很是担心。”
看他实在不想说,武宋只好压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再为难他,反正现在她是清楚明白了,萧淮时的身份不一般。
虽都是汉人儿,但不是寻常百姓能招惹起的人,武宋的眼神暗了暗,萧淮时日后必大贵,不宜选作东床,她想着日后要不要让颜喜悦慢慢冷待了萧淮时。
得了人家多次的帮助,恩情未还就想与之断交,武宋被为自己有这般想法而觉得羞耻,她晃晃脑袋,暗骂自己一句后将这些事情暂时甩至脑后:“嗯,那走吧,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
“走得动!我走得动。”萧淮时滴溜起腿,而后抱起在地上快要缩成一团的落梅,神采飞扬跟上武宋。
这儿离山洞不过二里路,不过因上行的雪路难走,走一段路那脚踝就好似被冰冻住了,僵硬得无法行动,需得弯下腰,将脚踝揉搓至发热才能继续行动。
这二里路,二人走了许久,走到鼻管里快呼吸不过来了才走到山洞前。
自武宋离开后,颜九儒便如那一只只在热锅上的蚂蚁,夹着尾巴洞边来回踱步,踱几步就竖起耳朵静听外头的动静。
来来回回这般三刻钟,好不容易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他当即以本形惊喜出迎,开口就要叫一声腻耳的娘子。
一片寂静而雪白的山间忽而出现只毛色鲜艳的庞然之物,萧淮时的眼好似被黄金堆闪到了,眼目顿时有一丝刺痛之感,来不及看大虫的模样,抬手就是把眼睛遮起。
颜九儒的嘴巴刚开启一条缝,就挨了武宋的一巴掌。
武宋的力道轻轻的,没有把颜九儒打痛,倒是把他打懵了,一巴掌带着一阵风落在嘴巴上,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武宋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又是萧淮时,他怎么和鬼魂一样阴魂不散,真叫人烦恼。
“你现在是老虎,就别说话。”武宋咬着牙低声说了一句,“有外人在。”
在回来的路上,武宋有些主意,她本想到山洞以后找个借口让萧淮时现在外头等上片刻,自己先进到里头好让颜九儒变成人形,这般他就可以说话,不需要遮遮掩掩的。
谁知颜九儒和那街上的醒狮一样忽然蹦跳出来给人一个大惊喜,还用那百斤中的大爪子踩了她一脚,因在雪中久行而疼得没有知觉的脚趾头,现在骨头上是疼得火辣辣,疼得脑门上不停流下黄豆大小的汗珠。
武宋举掌扇老虎嘴巴的举动,利落干脆,萧淮时亲眼看到了,他本是有些害怕那只和人一般高的老虎,但看到被打得懵然的老虎,对老虎的害怕瞬间转为对武宋的钦佩,哇的一声,拍掌道:“武娘子,原来你当真是武松在世啊,打大虫和打苍蝇似的,好是威风。”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武宋不想当孩儿眼中的打虎英雄,被热烈的目光盯着怪叫人羞耻的,她摇头摇手,急嘴解释,“这只大虫比较乖,然后方才我见它嘴上有虫儿,那一巴掌是在赶虫儿而已。”
颜九儒脸色沉沉,气那萧淮时的突然出现害他被打了一掌,有外人在,他不能开口问话,只能用眼睛看着武宋。
武宋身上干净无伤,应当没有和蒙古人正面交锋,他心中的石头放下,解去一半愁肠,于是气势益强,对着一脸痴样的萧淮时不满地哼上一声,尾巴不屑一甩,欲先一步进到了山洞里生闷气。
但他蹦哒出洞的动静太大,吵醒了在睡梦里的颜喜悦。
他刚转身走上两步,颜喜悦揉着睡眼,走着歪歪扭扭的步姿从山洞里出来,对着那还是大老虎的颜九儒,用沙哑含糊的声音道:“爹爹,你怎么蹦来蹦去的……把我吓了一跳,还把我吵醒了。”
而时刻盯着老虎的萧淮时在颜喜悦说完后眉头一挑,来了一句:“啊,是顺拐的……大虫?”
说完,他倒吸一口气,发现了不对劲,上前一步,走到颜九儒身边:“喜悦妹妹怎的管一只大虫叫爹爹?他是……颜先生吗?”
第137章
在颜喜悦开口叫爹爹的时候,颜九儒的虎躯已经僵硬,如果现在身份败露了,那他不就白挨一巴掌了吗?
那他未免有些可怜。
武宋张嘴欲辩解一两句,但到嘴边的只有一阵空气.
萧淮时还是个孩儿,这种时候越正经的辩解越是让人起疑,得用天真的话语才能瞒得过去。
可她嫁作人妇多年了,脑子思考的是要如何赚银子,如何过生活,每天两眼一睁就是无休无止的劳作,早已与天真没了什么关系,这样的她编不出天真的话。
就在三人一虎面面相觑的时候,颜喜悦清醒过来,看见萧淮时的到来,不觉欢从心起,笑逐颜开,不慌不忙开口道:“不是啊,是这只大虫叫蝶蝶,蝴蝶的蝶。我爹爹有事回故土了,过几日再回来接我和阿娘回去,我爹爹怎可能是大虫,我爹爹是大虫的话,那我不就是小虫了?我才不是呢。”
她念“蝶”字的时候,故意将声调往“爹”字上靠,伪作自己是口齿不清、舌头笨拙了。
武宋见机眉毛儿弯弯闪闪,插嘴一句:“是啊,昨日刚走,要走陆路,我嫌颠得难受,便和喜悦在这儿等他。”
萧淮时对颜喜悦有十二分的信任,对她的解释没有一丝怀疑,不再自生疑虑,他默默走到武宋身边,万不敢和刚才那样站在老虎身边了。
温顺的老虎也是老虎。
“好吧,也对,颜先生怎么会是大虫,就算是大虫,属儒门之人的颜先生也不会是顺拐的大虫的,要不也太奇怪了。”萧淮时口中啧啧称为罕见,而后嫌弃地看了眼那只顺拐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