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有一点儿。”颜喜悦喃喃道。
“先吃点东西吧。”蒋尚延叫来客栈里的小二,要了两碗五味调合蒸熟的初生羔羊肉,两碟香甜酱瓜茄儿,还有两盘时新果品。
在大都里能当上品官员的汉人屈指可数,小二识得蒋尚延,记下菜品后他溜了一眼颜喜悦。
颜喜悦和蒋尚延有几分相像,可他记得蒋尚延只有个儿子,如今还在蒙古人的手里过着牢狱似的生活。
疑惑之际小二再拿眼看颜喜悦,发现颜喜悦面庞秀气,说话是南边的乡音,不是大都人,想来只是与蒋尚延有些缘份的茶茶而已。
这世上没有血缘瓜葛却长得相似的人多着去了,就说那些番客,男男女女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琢磨过后顺嘴问了一句:“蒋大人吃饭吃面?我们这儿也有粥。”
蒋尚延不知颜喜悦爱吃什么,转头问颜喜悦喜好。
“蒋叔叔,我想吃翠缕面。”午膳吃的是水饭和肉汤,粥和水饭差不多,颜喜悦这会儿便想吃那有韧道的面了。
听到颜喜悦说出翠缕面,蒋尚延恍惚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一直被忽视了的萧淮时:“你呢?”
见问,萧淮时受宠若惊,回道:“我吃粥吧,吃粳米粥。”
“那就一碗翠缕面,一碗粳米粥,再来两副猪蹄,两尾鲜鱼,猪蹄要炖得皮脱筋化好咀嚼的,鱼肉的味道且做淡些儿甜些儿。现在后厨有什么现成的菜,先上一份过来吧。”蒋尚延吩咐下去,小二记下后便到后厨去传话,话传完就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玫瑰糖糕上来了。
“蒋叔叔,你不吃吗?”颜喜悦目不转睛盯着蒋尚延点菜,什么东西都是两份,他似乎不打算吃东西。
蒋尚延夹起一块糖糕,放在嘴边吹上几口才送到颜喜悦嘴边:“我不饿,吃吧。”
糖糕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外皮酥脆,撒着点白糖,里边儿轻盈蓬松,一口咬下去,玫瑰之香瞬间在舌尖融化开来,颜喜悦爱吃油炸之物,没忍住一口气吃了两个:“好吃的。”
颜喜悦咬一口糖糕,蒋尚延就会吹上几下,生怕那糖糕烫到了她的嘴皮。
“那就多吃些。”
“嗯呢。”
一旁的萧淮时看着温柔和气,待颜喜悦好似待亲生姑娘一般的蒋大人,嘴里吃着糖糕,真是满腹忧闷锁眉头,怎么他对自己就那般凶狠呢?
仔细想来,颜先生也是有两幅面孔,面对他时是不冷不淡,面对颜喜悦时眼睛却是快笑没了缝。
或许是他不够可爱,叫人觉得麻烦吧。
萧淮时自己给自己的心上戳上几把刀子后便释怀了。
因为他的确不够可爱。
糖糕吃到一半,小二摆上菜来,颜喜悦低头吃面,偶尔伸出筷子去夹鱼肉和酱瓜茄儿吃,但从不碰那碗羔羊肉。
蒋尚延十二分的注意力都放在颜喜悦身上,她夹了几次鱼,吃了几块酱瓜茄儿吃他且都知道,见她始终不碰羔羊肉,他好奇问了一句:“喜悦你为什么不吃羔羊肉?这儿的羔羊肉事嫩生生的。”
“有腥臊味儿。”颜喜悦含糊回道,“我不大爱那个味道。”
颜喜悦不爱羊肉道腥臊味,这一点倒是和她的亲娘一样,蒋尚延失笑。
在苏州的往事一桩一桩从心头涌起,不论何时想起来,蒋尚延难免会一阵难过,眼泪差些撑不住要落下来。
一时间想得十分出神,他脱口一句:“嗯,你阿娘也不爱吃的……喜悦和你阿娘都爱吃翠缕面。”
说完脸上讪讪道,把颜喜悦面前的碗羔羊肉推到了萧淮时那处去。
看着面前两碗满满当当的羔羊肉,萧淮时眉头不展,转不觉又愁闷起来。
可是他也不爱那羔羊肉啊,他也觉得有腥臊味儿。
嘀嘀咕咕了一阵,他的愁闷只有自己知道。
“我阿娘闻到羊的腥臊味儿就想吐。”颜喜悦嘴里含着一口面汤,艰难地腾出嘴接了一句。
她的嘴巴小,含着面汤说话,不妨头喉咙受噎,吞咽的同时咳嗽几声,面汤喷到了蒋尚延的袖子上。
袖子沾了油水的,顷刻间变得一片狼籍,颜喜悦慌了神,放下筷子,往身上摸去,却是没有摸出能擦袖子的帕子:“啊,蒋叔叔,对不起。”
“不碍事。”蒋尚延没有生气,把那被油汤污了的袖子折起。
颜喜悦的腮颊上有一缕深入肌里的红晕,瞧起来精神开爽,而其四肢变得灵活非常,不似在客船上那般僵硬,蒋尚延猜到她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心下不胜欣慰,没有再多问一句她的身体是好是坏了。
落日西斜,星斗在山头若隐若现。
填饱肚子以后,他把对萧淮时说过的话对颜喜悦再说了一遍:“喜悦,不管你爹爹和阿娘在忙什么,快些回苏州去吧。”
“蒋叔叔,我也想回去,可是……”颜喜悦听了却愁着一张脸,“可是我们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蒋尚延不解,“是病还没治好吗?”
“不是的。”颜喜悦面有难色地摇起头。
“那还有什么难处?”蒋尚延耐心问道,“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蒋叔叔会帮你。”
“真的吗?”颜喜悦对蒋尚延有十二分信任,见他愿意帮助自己,便觉得了倚靠,心也略略放下,双手合在胸口,减字偷腔,把母老虎的事情一一说与他听。
起初蒋尚延听了此事,大吃一惊,有些怀疑事情是真是假,张着个嘴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无半句虚言?”
问完,颜喜悦和萧淮时齐齐点了个头。
蒋尚延皱着眉头叹息半日,叹息着却忽然低头笑了几声,在这一笑中,显露出无限的悲伤,而在悲伤之中,又具一种温和的神韵。
作为颜喜悦的亲爹爹,这六年来从未为她做过任何一件事,在临死的时候有机会去做,他应当高兴才是,这般到了黄泉之下也存有一点脸面去见她的娘亲。
是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
颜喜悦眼里满是快乐无忧的神气,蒋尚延失神望着,一缕酸气,直冲心头来,透过她稚气未脱的眉间他看见了一抹旧身影,不禁又一次触景生情:“喜悦,我会让那只母老虎平安无事的,但是你要答应我,必须尽快和爹爹阿娘回苏州去。”
蒋尚延说这话时,在另一处的山洞里,有虎惨叫连连,武宋正在给颜九儒拔毛。
拔一撮毛,颜九儒就惨叫着扭成一团,在武宋怀里涕泪狼藉。
武宋听他的惨叫声听得汗毛竖起:“真的……很疼吗?”
第140章
把皮毛热突突从身上拔下来怎么会不疼呢?这些细碎的疼痛比被刀剑刺了还叫人难受。
但颜九儒不会在武宋面前说疼:“是伤口有些疼,不碍事的,娘子你放心拔就是。”
“你再忍忍。”武宋知他在逞强,但也是无计可施了,心头颇颇儿不忍,连拔五撮带着皮血的毛才作罢。
怕他会因此秃毛,武宋没有可着一处地方拔,拔一撮就换个地方,倒也算得上雨露均沾。
但这般做也有不好的地方,这儿少一点皮毛那儿少一点皮毛,颜九儒总觉得自己和筛子似,身上到处都漏了风。
罢了,反正过些时日皮毛就会重新长出来了,而且由娘子亲手拔,他不仅没有吃亏,还得了一顿抚摸。
平日里哪能得到这般温柔细腻抚摸,不被打得脑瓜子砰砰响已是碧翁翁发善了。
想到这儿,颜九儒嘴角含笑,连连吐出舌头在她的粉颈留下几个吻。
掐指一算,有好长一段时候没有欢爱颠倒了,若不是这会儿有旁人在,他定要来个猛虎战娇娇。
武宋被他的胡须刺挠得难受,身子使不上力往后倒,星眼圆睁骂道:“得了得了,你以为你是猫儿呢!”
“嗷呜,如果我能当猫,就不当老虎了。”当猫能被轻而易举抱在怀中,也能揣进袖中,犯了错,偷吃了东西,夹着声音甜甜喵上两声就能叫人心软,颜九儒求之不得。
被当面嫌弃,他也不觉伤心,倒靠进武宋的怀里,身子半蜷缩着:“娘子白日里出山洞不是去会官兵?怎的那孩儿会出现在这里?”
那孩儿,说的便是萧淮时。
白日里武宋没机会和颜九儒解释萧淮时出现的原因,这会儿没有旁人在了,她酝酿片刻后慢慢说道:“说到这个,今日我能安然无恙回来多亏了他。他来寻喜悦的途中遇到了寻虎的官兵,碰巧他和那官兵相识,胡乱扯个谎话,把他们给支走了。他在旁,我又不好和你说,你白日里的态度险些把他的魂儿给吓出三缕来。说来也奇怪,你去救母老虎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他算得上是喜悦的良配,怎的一转眼就把人厌?”
“我……”颜九儒回想自己白日里的态度,一时语塞,“就是舍不得喜悦啊,他一出现,好似在挖走我一块心头肉,喜悦就是我的心头肉。”
“当初秦小郎你可不是这般态度。”武宋忍俊不禁,“怎的,那秦小郎就不会挖走你的心头肉?”
“喜悦和秦家那小子不对付。”不对付的人又怎会在一起,颜九儒暗道一句,“而且啊,喜悦天天咬他,他怕喜悦都来不及,怎敢挖我心头肉。”
“那可说不准呢。”武宋回想在离开苏州前,秦展月那叫一个不舍,也不知回到家有没有哭鼻子了,“罢了,如今不说这些,喜悦还小,什么情情爱爱那都是十多年后的事儿了。总之你日后对萧小郎好一些,别总是冷着脸孔,你这张虎脸一冷下,我看着都害怕。”
“再说吧。”颜九儒别扭着回答一句,翻个身,蹭着武宋胸口,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睡前还在回味那顿抚摸,大拇指自下而上,从双眼之间摸过时,他酥麻得好似堕入云间。
所谓的飘飘欲仙,也是如此吧。
他睡得香,武宋却遭了殃,整只老虎压上来,她的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这也罢,她还得把这块石头如抱婴儿那般抱着,双臂稍微松懒了一些,大石头就成了精,哼哼唧唧的抱怨不满。
“一颗虎头都有我三个头那样大了……”武宋一边嫌弃,一边把他搂抱紧,他今日受了委屈,忍了疼痛,所以晚间才会这般向人扯娇,想当一颗掌上明珠,左右就是黏人了一些,那她对他轻怜热爱一晚也无妨。
一抹月光,照在山洞口处,照得洞外的冰雪,皎洁明亮,武宋不思睡,愁眉泪眼,靠在洞壁上想事情,失神一想,不想天色渐渐明亮。
剔了一夜的眼皮也有些支持不住,在见到明亮的日色时缓缓合了起来。
睡了一个时辰,武宋被热醒了,颜九儒以身来授暖,将她浑身裹住,只留了个头好让她呼吸,因此她睡得浑身发烫,手脚黏糊不已。
“我要热死了,你离我远一些。”武宋还没睡醒,用手拱了拱身上的颜九儒,翻个身继续睡。
睡不到一刻,她听到了颜喜悦在唧唧哝哝地说着话,以为在梦中,眼皮并没有立刻剔起,又睡了一盏茶的功夫,颜喜悦的声音在耳边愈发清晰了,她才忽地起了身。
一睁眼,惺忪的睡眼瞧见今日的山洞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在客船上有缘相识的蒋尚延,她心头不觉一惊,急急低了头。
武宋虽是礼数粗糙之人,但睡态被别的男子瞧见了,也觉满面羞赧,扭捏着往老虎身后躲,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打扫一番喉咙后:“蒋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是……是喜悦叫我来的。”蒋尚延进到山洞里后看到武宋腮颊红红和一只大老虎相靠而睡,起初吃惊不已,以为武宋是被老虎当成食物护着了。
后来仔细一看,武宋睡态甜美,哪里似食物。
他吃惊人虎能如此和谐相处,但并不敢多看,确定武宋还活着后默默微侧着身,目光停留在另一只母老虎身上。
“喜悦?”武宋不解,“你、你怎的让蒋大人过来了?”
“阿娘阿娘,蒋叔叔说会让大虫平安无事,叫我们放心回苏州去呢。”颜喜悦好高兴,兼纵带跳,跑到颜九儒身边去,“爹……蝶蝶也不用拔毛了,蒋叔叔有手段,这几日不会有猎户上山了。”
说完颜喜悦看见颜九儒身上秃了好几处地方,她“咦”了一声,道:“怎么一日不见,蝶蝶身上就秃了?”
用不用拔毛那毛也拔了,武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嘀咕完偷睛看颜九儒的反应,在听见颜喜悦说不用拔毛以后,他的眉头皱得眼睛都小了一圈,他不是善哭之人,但武宋在这时瞧见了他眼内晶莹的泪水,若不是有旁人在,保不齐要跑到外头去嚎叫泄愤。
颜九儒既委屈又生气,他把那些气全都算在了萧淮时身上,想着等回了苏州,他要给颜喜悦另找个好看的小哥哥当她的竹马。
第141章
母老虎养了几天的伤,虽还不能自由行动,但精神恢复得不错,不用武宋伺候,自己能吃肉喝水,造化不错。
蒋尚延说着能帮忙,其实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目前唯一能做的便是用不官面的手段让猎户不上这座山,减少官兵来搜寻老虎。
还有七日才到行动那件事的最佳时候,如果没有官兵和猎户,母老虎熬到第七日不是问题,这七天,他可以每天上山一趟,给母老虎送肉送水,蒋尚延想定,对武宋说道:“武娘子放心,这儿我会区处,过些时日这大都会不太平,再不走便有麻烦了,还请你带着喜悦,尽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