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犬回
我想起她是怎样失去她的声音的了。里境崩溃之前,我看见了,她想过了结自己,服了毒。萧帷山将她救了回来,却没能救回来她的嗓音。
女子并不出众的脸庞被鲜血与泪水浸透,萧帷山就这么握着她的双手,直至连那双冰凉纤细的手都一道化作了万千金色的流萤,流淌出他的指缝。真是不可思议,那么一个笑容温柔,姣若秋月的萧姊姊,就这样玉碎珠沉,一点痕迹都不留。
直到女婴的啼哭将我拉回现实,我才看清,不仅是他们两人——师父在,燕管事在。
萧子岳也在。
我几乎怀疑自己了,可那的确是萧子岳,本不该还活着的萧子岳。我久违地唤了声“师父”,却只见下意识起身的师父突然顿住动作,连同将“小篮子”的“小”字,也一并哽在了喉口。
站在我身旁的爻溪忽然笑了。他将我的手松开,冲着师父挑衅一般,吐出几个我无法解读的字:“项玄都,好久不见。喝一杯?”
第17章 拾柒·昆吾宫
萧姊姊死了。萧帷山为了重振萧氏,一步一步,终于亲手将爱妻杀死。
可他也并没能从此落得一身轻松。他身心崩溃,连铃铃都认不出来了。
萧子岳则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作为失踪五年的前任家主,他代替萧帷山,迅速将萧氏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据他说,这五年间,他一直被困在里境之中,直到我们到来。
有很多事,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
比如萧帷山是故意指引师父去桐柏山,破解了他十多年前加在桐柏山上的禁制,才将竹栩儿被封住的能力解放,触发里境。这么多年来,竹栩儿尝试杀了他上百次,每次都没有狠心做到底;他则有萧氏家主的责任在身,每次都不得不求生。
是他期盼着有人来结束他的痛苦,期盼着被爱妻杀死。
可惜竹栩儿到了最后一刻,都还是没能下手,反而被他所杀。这可能也算是结局的一种。
夜幕将至。师父与爻溪在外面喝酒,我待在铃铃的摇篮边。女孩儿很安静,睁着漂亮的黑眼睛看我,一副好奇的模样。我觉得心酸,听见房门响,一抬头,便看见走进屋来的萧子岳。
与在里境时相同,他的唇角依旧挂着温和的,与萧帷山有霄壤之别的微笑。他径直在我身旁坐下,以闲聊的语气道:“你是项师伯的徒弟?算起来,我还要叫你一声师妹。”
我从不知道,原来萧氏也与师父的昆吾山有关系。我没有绕圈子的城府,咬了咬嘴唇,就直截了当问他:“在里境中,你早知道该怎样将它打碎?”
除去萧帷山与萧姊姊本人,没人能比他更熟悉那个里境的世界。可他在里面一待五年,还准确地将我与阿遥引到了关键处。
萧子岳轻轻地笑了一声,也没有隐瞒:“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萧帷山——我需要他振兴萧氏的能力,但不需要他永远身居高位。”
是他,看出萧帷山与竹栩儿的关系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他将这枚炸弹埋好,悉心培养,然后自己躲藏起来等待它爆炸。
爆炸之后,留给他的就是一个已然兴盛的萧氏,与清清静静的寰宇。
我问他:“那竹栩儿呢?你就不会内疚?”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萧子岳说,“一种为人间的条条框框,情情爱爱所困,引火自焚,是竹栩儿和我那个弟弟;另一种则反之。你听没听人说起过,妖界出过的那唯一一个女妖君,秦金罂?”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秦金罂”这个名字。当时,我只是对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提高了戒备,听着萧子岳继续说下去。
“历代妖君都只有一人,身居妖界最高位,”可是,他却没有围绕这个名字说太多,“你如果不想被利用,那就充分运用你作为小女孩儿的优势,去利用别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蜻蜓点水。我攥紧了拳头,告诉他:“萧氏会得到报应。利用、牺牲至亲换来的繁荣,最后都会化为泡影。我可能活不到那一天,但我会诅咒你,诅咒萧氏。”
萧子岳嗤笑了一声,起身:“你会活到那一天的,师妹。”
他推门出去时,我在缝隙中看见了初生一闪而过的,满是担忧的脸。
他是被萧子岳发现的,在萧氏储存布匹的库房中。其实我不难想明白,无论是走影的出现还是他的消失,都太突然。怕被送走的初生是选择了与萧帷山合作——萧帷山需要他来留住我与师父,需要用他将师父引上桐柏山去烧掉阵法。
而他如今也如愿以偿。萧子岳答应收他为徒,答应带他上昆吾山。
我推门出去,初生目光闪躲,退后了好几步。我听见萧子岳在远远叫他:“抱上铃铃,跟我走。”
初生避开我的目光,进屋去将女婴抱了出来。他向着萧子岳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我,低声说:“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想过怪他。我在屋檐底下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找师父。
师父与爻溪,两人一同去河边喝酒已经有一会儿了。天色很沉,我小心翼翼辨识着脚下的石块,向着波光粼粼的渡口走。
两三步之外,就是师父和阿遥的身影。我穿过沿河栽种的垂柳,正想出声叫师父,却只觉得喉口一甜。
是我已经尝过的滋味。黑夜中看不清手掌上咳出的液体是什么颜色,但我知道,是血。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呕血,我有些迷惘地抬头,正听见爻溪在说话:“你连方遮头的瓦片都没有,说朝不保夕都不为过。换作是常人,收养一个丫头之前会有多少顾虑,吃喝教养,嫁人生子——她倒是省事,反正养一阵子就会自己死掉,你是这么想的?”
漫长的沉默,师父并没有答话。我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低头握住了手心的鲜血,却听见阿遥接着说道:“你知道我想在她身上弄清什么。说来她挺聪明的,而且你也清楚,昆吾宫可以治好她。你要不愿意多事,就由我来把她带过去。”
一时之间,我有些难以理解这话的含义。听起来竟有些接近胁迫。
“知道了,”终于,师父沉沉开口答道,“一年,我再带她在外面看一年。薛子蔚的药能让她多活一年,进了昆吾宫,我就不能再带她出来了。”
我似乎听见了某种尘埃落定的声音。随之,阿遥笑了。我看见他的侧脸,露出了如一滴晨露在花瓣上溅开的笑容,张扬又明艳:“听见没?兰子训。”
我不知道那一天,师父与阿遥叙旧都谈了什么,又都说定了什么。一年。阿遥被师父放了出来,我就跟着师父,四处走四处看。
师父教了我许多,从简单的镇宅符、平安符到泼墨丹青。阿遥三天两头不见踪影,但总还会回来看看我,带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或是好吃的点心来。
一年过得很快,冬春夏秋,转眼又快要到冬季。
我的状态已经不是很好,就算喝药也撑不了几个时辰,总是渴睡,连阿遥买的山楂糖都吃不下。师父带着我,翻江越岭,往昆吾山的方向走。
可惜那一阵子,阿遥恰巧不在。但直至许多年以后,我都想得起,第一眼看见昆吾山的惊异。它太大了,“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或许说的便是这样深幽的高山。师父背着我,越过溪水,自上山的石阶拾级而上。
他并没有骗我,这里的确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风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绕过瀑布,我依次看见了木棉树,松柏,与紫薇树。再往上一点,过了山腰,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棵树龄不大的香椿。
香椿树下,是我所熟悉的山莓丛。一棵还不算完,越靠近顶峰,香椿树越密集,竟然是一片椿树林。我从师父背上抬起脸来看,头顶是一棵刺槐,槐树长得快,枝杈繁密,姿态十分漂亮。
五岁那年,我第一次与人谈起昆吾山时,那名乾道清清冷冷的话语似乎犹在耳边:“槐树有点难。换别的?”
失神之间,我听见师父轻声叫我:“小篮子,下来了。从这里开始,你要自己走。”
我从师父背上下来,可以看见,石梯的尽头就是两扇紧闭着的,铁青色的宫门。宫门上是篆书的“昆吾宫”三字,气势恢宏。距离宫门还有百步远,师父顿住了步子,就这么正对着宫门,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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