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犬回
我吃了一惊,连忙去拉他。师父摇头,向着我宽慰地笑笑,轻声:“你就待在我身后,翻点干粮出来吃。”
师父就这么跪着,不去敲门,也不找人传话。天色渐沉,我困了,就倚靠着师父的手臂睡着了。一夜无梦,我再醒来时,稀薄的天光透过槐树枝杈,晃着我的眼睛。
我感觉师父的手臂微微动了动,似乎在示意我坐直。我迷迷糊糊抬起头看,那两扇铁青色的宫门开了,门前站着两三个人。正当中的是一名老者,蓄着须,一身白衣,松形鹤骨。
我坐直了身子,神思还不怎么清楚。就在这时,一个十分熟悉,又陌生得令我恍如隔世的嗓音传入了我的耳膜:“师兄回来了便好,跪在门口做什么。”
我有些懵,抬起头来,看清了立在老者左边的人。
——师父。
是师父,又不是师父。比起我身旁的师父,他显然要年轻几岁,星冠高束,神色泠然。我就这么愣愣地,与他双目相接。
是五岁那年,我看见的道长的模样,别无二致。我的出现对他来说,却似乎毫不意外。他云淡风轻地挪开了视线,我,则很容易就想明白了。
五岁那年救了我,答应收我为徒,还替我改了名字的人,是他。
师父将我从悬崖上拉回来之后的迷惘,不是因为他忘记了,而是他根本就没见过我。我、师父,与眼前这个人之间,似乎出了什么大误会。
我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几分数。五岁时的事且不论,如果在悬崖上时师父没有出现,我就死了;如果此时师父不带我回昆吾山,我就死了。
我下意识地向着身边的师父靠了靠。有着与师父几乎一般无二容貌的青年看见这一幕,忽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很好看,却没有温度,更不复六年前落雪般的温柔。
是嘲讽。我有些恍惚,只听见身旁师父沙哑着嗓子,却字字清晰地低声道——
“弟子项玄都,忝列门墙。”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昆吾宫篇,女主也就要长大了。好快啊。
第18章 拾捌·雪时
那名蓄须的老者梁北罡,是师父的师父,同时也是昆吾宫的监院;而六年前答应收我为徒的人,则是师父的师弟,我的师叔。他叫雪时。
这些都是萧子岳告诉我的。
我也没想到,萧子岳就是雪时的弟子。师父向梁监院请罪,说我是他在外擅自收的徒弟,从此我算正式成为昆吾弟子了。昆吾弟子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死掉,萧子岳奉命过来,带我去取药治病。
“师妹长大了不少,”他一身昆吾宫的蓍草纹鹤氅,行若无事,笑道,“昆吾宫的灵药能生死肉骨,师妹如果拜的是别门别派,只怕就没救了,好险好险。”
他将从“图南殿”取来的丹药倒出两粒来,递到我面前。我戒备地看他,他轻轻笑了笑,解释说:“这灵药可以补足灵气。我就直说了,常人的五脏六腑之中灵气周转不息,可以源源不断产生。可师妹你这具身体几乎是干涸的,一旦残余的灵气耗空,就活不成了。如果我所知无误,这一年来你都是靠图南殿的薛子蔚——巧了,她曾经和我有过婚约——配的药来勉强运转灵气滋养脏腑。但如今,也已经到了极限。”
我回忆起我五岁时的那场大病,那时雪时给我喝的那碗药,与五年后带我走的承诺。心头骤然五味陈杂,我干干脆脆将丹药吃了,清清凉凉,滋味果真有五分熟悉。
我问萧子岳:“你回昆吾了,江左城怎么办?”
“有燕管事在,我不费心也可以,”萧子岳转过身,领我往后山走,“师妹可能不知道,昆吾本门分符箓、剑术与丹药三派,门徒各有专攻。项师伯擅长的是符箓,我这便带你去看符箓派的培风殿。在住所正式安排好之前,你就住培风殿后面。”
我顿住了步子:“我可以跟着我师父学。我师父呢?”
萧子岳也停步,冲着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师妹,你师父这辈子能不能走出清微祠都还未可知。”
我打听了才知道,梁监院还未决定要给师父的责罚,当下正让他在清微祠跪着。按昆吾宫的规矩,师父至少要跪三天。
跟着萧子岳看过了培风殿,我在一个空房中安顿下来,将药吃了。抬头时,意外看见初生在窗外张望。
一年不见,他穿着秋香色的弟子羽衣,身材匀称了,也白了。被我发现,他下意识地想躲,我忙跑到窗前,叫住他:“初生。”
他迟疑着站住了。我经由房门跑出去,站到他面前才发现,他竟然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他压下头沉默了一下,小声说:“我现在不叫初生了,在这里我叫程云良。”
我点了点头,他放得开了一些,接着道:“我住在修习剑术的扶摇殿,离这儿不远。你初来乍到……”
“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师叔?”我说。他终于笑了,说:“是。差不多是时候吃晚饭了,我瞒着师父跑过来的,领你去吃了再回去。”
在培风殿修习的弟子,大都和我一样年纪,可辈分都比我小。我无心与他们混在一起,偷偷藏起了两个馒头,又向初生问清去清微祠的路。
清微祠是犯了大错受罚的地方,平常不会有人去。我揣着馒头,绕过祠前的院落,小心翼翼溜了进去。师父就跪在主堂的香案前,看见他的背影,我稍稍心安了些,在门口小声叫他:“师父。”
他诧异地回头,我三两步跑到他身旁跪坐下去,将馒头拿出来:“师父,你吃饭没有?垫垫肚子吧。”
师父还是师父的模样,只是神思有些恍惚般,流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苦笑。他接过我手中的馒头,小声问我:“你怎么来了?吃药没有,头还疼吗?”
“吃过了,哪儿都不疼了,”我说,“我现在住在培风殿,只是这阵子要跟着别人的师父学东西,不知道谁会要我。床铺很软,吃的也合胃口,只比师父烧的差一点点。刚刚我还和初生见面了,他会告诉我很多不懂的。”
他要问的都被我抢白了,这时候笑容里的苦涩才褪去了一些。我想将他拉起来:“这时候谁也不在,师父你坐一会儿吧。他们凭什么让你跪?”
师父摇头,将手臂从我手中抽出来:“没事。我擅自跑出昆吾宫游荡了五年,如今跪跪这些牌位也是应该的。你好好吃药,师父说过,接下来的路,都要你自己走了。”
这话,在进昆吾宫之前,他就说过了。
我咬唇点了点头。师父所跪的牌位们,一排排摆在供桌后,在烛火明灭中静默。一个一个看过去,都是历代宫主与监院的灵位。
这一年以来,我悄悄打听了不少昆吾宫的事。据说为昆吾宫创山立派的祖师,是两名昆戎徒,到如今连姓名都已不详。但他们留下了昆吾宫七百年不变的宫主、监院共掌宫中大小事务的规章,除此之外,还留下了一把昆吾剑。
昆吾剑削玉如泥,传说,昆吾山便是因它而立定了一席之地,逐日强盛。我心念一动,问师父道:“那把昆吾剑,也在清微祠供着吗?”
师父微微犹豫了一下,摇头:“昆吾剑七百年来,一直作为宫主信物传承。但是不巧,它在三十年前失落,到现在依旧不知所踪。”
三十年,听起来不是很久。师父压了压头,我似乎捕捉到他眸光一闪:“就是从江北徵江宫主手中,他是梁监院的师兄。他若在世,我还要叫他一声宫主师伯。”
我抬头去确认灵位上的字,当真,摆在最下面的一个,上面刻着“昆吾宫三十二任宫主江高真讳北徵之莲位”。算起来,三十年前,他被任命为宫主也没过几年,怎么就英年早逝了,还弄丢了代代相传的剑?
我还注意到,每个牌位后,都隐着一个白瓷罐子,花纹精巧,作莲形。我问起这个,师父解释道:“是骨殖。昆吾宫有规矩,凡是宫主与监院,仙去后骨殖都要摆放在清微祠。”
我只觉得背后莫名爬起了一股凉气。
这清微祠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能待?可是,梁监院一天不决定怎么处罚师父,师父就得在清微祠多跪一天。我思索着当下能做些什么,忽而听见师父话头一转:“小篮子,你说你要找人学东西。这样,你去找赵玄罗,她是你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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