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午
只会看到被丢进河里,沉入沙中的骨头与血。
这里没有彩虹,没有星河,彩虹和星河只存在于阿谨讲给她的故事里,只存在于阿谨保护着她的世界里——一如那个与金色小美人鱼跳舞的紫色魔法师。
沈凌浑浑噩噩地看着那尊真正的八角亭,脚底打滑膝盖发软,想要过去把那些铃铛串都摘下来,好好拢进手心。
可是烟花声惊醒了她。
噼噼啪啪的,吵吵闹闹的,随着广场上人群的喝彩声一起,在被围拢的最中心,盛大腾起的紫红色烟花。
“杀了他!”
“杀了他!”
“烧死,烧死,烧死,烧死……”
沈凌跌跌撞撞冲回去。
她心里隐约知道了什么,但只能绝望地祈求那仅仅是被点燃的烟花。
烟花……阿谨说那是烟花。
他还说会有掉落的焰火。
可他是个骗子,大骗子,史无前例的大骗子,混账透顶的大骗子。
沈凌终于撞到人群最前方的位置。
她看见了一尊祭坛,祭坛上堆着枯萎的稻草,被点燃的由藤紫色烧成薄鼠色的羽毛。
而祭坛上没有被绑起的殉道般的可怜虫,祭坛上只有一个蜷在薄鼠色火焰里睡觉的少年,骨与血都丧失殆尽,仅存的皮让他看上去又美又宁静。
这个祭坛就像是他的巢。
他出生的巢,也是他死亡的巢。
站在这个祭坛旁身着祭司服的人类高声颂道:“此为灾祸之主……”
广场上的人群的叫骂也变高变吵:“脏东西!”
“祸害!”
“不祥!”
“呸……晦气!”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
身着祭司服的人类不得不抬高嗓音,用几乎吼叫的嗓门继续主持仪式:“……此为集合此世之不幸的罪果……此为霉运或噩运的源泉……此为所有幸福的反面……”
沈凌死死盯着祭坛上闭目的少年。
他的年龄和自己之前所见到的那个幻象一模一样。
也许还要小一点。
“……仪式结束之后,将举行烟花典礼,恭迎崇高的……”
而烟花是为了庆祝他死亡才会点亮的东西。
“哎,妈妈,什么时候能去看烟花啊,台子上那个玩意儿怎么还没死?”
稚童的声音让沈凌僵硬地扭过脑袋。
她听出这是之前在长廊里变化出现的陌生儿童嗓音。
说话的只是个挤在人群中的小家伙,四五岁大,拉着母亲的手,脸上有点雀斑。
他的母亲低下头解释:“嘘,别急。献祭仪式越久越能向崇高的光明表达我们的敬意,那可是特意被选中的灾祸之主,真正上台之前已经烧了一遍,是近几年能坚持时间最久的祭品呢。”
小男孩嘟起嘴:“可是我想看烟花……今天明明是放烟花的日子,为什么又要来围观……”
母子俩前方的某个老人摇摇头,插进话来:“都烧了三年啦。那个怪物是烧不死的。”
三年啊。
沈凌的视野抖起来,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肩膀防止自己晃动。
三年啊。
……烧了三年吗?
三年。
三年。
她再也不抱怨他缺席的三年了。
沈凌查过猎魔公会里的资料,资料里说死去的灵魂如果想要停留复生,只能一直待在自己死去的地方,直到发现与真实世界链接的地方。
薛谨与真实世界链接的是那无数个留在收音机上的刻章,所以沈凌觉得他回来轻而易举。
她以为薛谨待的只会是他们位于E国那个隐蔽的小桥洞,他迟迟不回来只是因为需要恢复身体筹备力量,而他说的烟花与他说的铃铛都意味着他在那里过得很好,只是被隔离着养伤而已。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他在这里就死去了?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为什么他其实——
“你没办法看到烟花了。”
沈凌被少年低喃的声音唤回,她看见祭坛上闭目的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藤紫色的眼睛,妖异而恐怖,人群里响起紧张尖利的指责。
但薛谨只是对那个有雀斑的小孩说:“很喜欢烟花的话,我建议你离开这里,先去河堤边放小喷花玩玩。”
说完这么一句话,他就又合上了眼睛。
人群静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响起此起彼伏的谩骂。
“那个东西说话了!”
“第一次开口,真晦气……”
“快让你们家孩子去净身!”
“不会是招惹到脏……”
“闭嘴!走开!不准说话!”
走开。
对的。她得走开,这就是阿谨的意识宁愿用杀死她的方式把她驱逐,也不愿意让她看到的曾经。
走开。
——沈凌却游魂般地走过去,走上祭坛,走过那个穿着祭司服的人类。
她伸出手,去触摸躺在薄鼠色火巢里的少年。
“阿谨。”
原来,你在遇见我的很多很多年之前,就死去一次啦。
“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看烟花呀。”
看庆祝你生日的烟花好不好,我还可以做生日豪华三明治,我还可以把那件雾霾蓝的衬衫送给你。
她的手没有被火焰灼烧,也没有推醒那个正逐渐死去的男孩,她只是这记忆画面里的一抹虚影。
但沈凌没有放弃,渐渐地,除了手以外,她整个身体也爬进了祭坛,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抱着他,像小动物那样努力向下蹭脑袋,去听他唇边发出的细小声音。
那是回荡在长廊里的声音。
那是让她免于受到幻象伤害的声音。
“不甘心……”
“不甘心……”
低喃里夹杂着抽泣。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阿谨哭,沈凌想这应该也是她最后一次听见活着的阿谨哭。
他哭的时候根本不会流泪,因为周边都是点燃的火。
“为什么是我?”
小孩问道,吐字越来越艰难:“为什么……是我?”
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家庭是什么样的?
……被人关爱,拥有能够关爱的人,是什么样的?
薛谨不知道。
他这愚蠢荒诞的一生,都笼罩着不幸,为周围所有的生物带来灾祸。
他们叫他灾祸之主。
——直到死,灾祸之主都不知道。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怨恨吗?
怎么可能……不怨恨啊。
沈凌徒劳地抱紧他,也是低喃里夹杂着抽泣。
“我也不知道啊,阿谨,我也不知道,你告诉我是谁选中你,我去把它撕裂好不好?”
恨。
好恨。
恨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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