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 第106章

作者:斋藤归蝶 标签: 英美衍生 轻松 BG同人

  一阵轻风立即从她指间旋过,将那封信卷入了碧蓝的海波里。

  “我也很惊奇呢。”直子姬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它们似乎很喜欢我。”

  喜欢个屁!送信的小白猫头鹰直接照她小腿狠狠抽了一翅膀,直子姬稳稳地站着,像是感觉不到一样。

  “这是吉兆。”西园寺侯爵赞叹不已,“白色猫头鹰,双重吉兆!”

  “这样啊……”直子姬身姿优美地立在满地“吉兆”里,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去。

  他们在船上度过了新年,直到“小林丸”号驶出苏伊士运河后,成群结队、流连不去的“吉兆”才纷纷消失,这愈发令使团众人觉得,这群白色猫头鹰没准儿是来送他们离开的——或许只是送直子姬一个人的,但谁不想沾光呢?归国后谁也不知道他们会面对什么,那可是双重吉兆!

  作为她最初的担保人,近卫甚至觉得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没准儿身膺福运,这完全能够抵消她出身不够高贵带来的缺憾——何况人家现在也姓藤原了。

  或许下下一任天皇会出自她的子宫,他漫无目的地畅想,想一想又不花钱。良子女王和他有什么关系?直子姬就不一样了。

  樱花绽放的时候,“小林丸”号抵达东京港竹芝埠。不久之前,巴黎南郊凡尔赛宫里的国际大会也宣告结束。条约签订的一周后,时任内阁总理大臣寺内拜访西园寺邸,见到了侯爵新收的义女直子姬。

  水边的唐菖蒲盛开之时,西园寺直子出仕皇后宫,任上臈④,因其姓氏高贵,被拜为典侍⑤,宫中上下皆呼为“藤典侍”。

第92章 91

  1921年,早春,日本,东京都,麹町区,赤坂,藤屋敷。

  千代正在收拾行李。

  皇太子殿下成年后即将前往欧洲游历,自香港、新加坡、雅典至英国,经过阴阳师卜算,下周四就是诸邪退避、神佛护佑的吉日,而她所侍奉的主人直子姬奉命陪同前往,也答应带上她。

  千代仔细地裹起一面手镜,从镜片上看到自己的脸仍然兴奋得红彤彤的。

  直子姬是怎么说的来着?

  “当然,千代,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这默契,难道你还没开始为自己收拾行李么?记得别装太多,因为我们会买很多东西回来。”

  当时直子姬正被一层层地裹上五衣——因为随行人员今天都得去北之丸附近的招魂神社参拜、斋戒,祈求为护佑历代天皇而死的英灵庇佑——千代和一群本家派来的侍女一起,正跪着为直子姬结裳。那话一出口,她立刻就感到了同侪们羡慕嫉妒的眼风。

  然后千代就被留下了。因为直子姬听说她真的还没有为自己收拾行李,甚至允许千代回一趟自己家同父母兄长告别。

  她的主人真是太好了!千代激动地想。最开始得知要侍奉这样一位“姬君”,她还有些不太乐意。虽然使团上上下下都对“西园寺直子”的出身讳莫如深,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藤典侍入内不久,京内忽然流行起了在印笼上绘制藤花,还得是月下藤,谁都知道这是良子女王的父亲久迩宫的手笔。但今上转头就亲赐典侍一枚崭新的印笼,上面绘制的待月藤花则出自皇后陛下之手。

  至于承幸进御,则完全是没影儿的事。世人皆知皇后殿下对藤典侍言听计从,但却并未如其义父所愿那样将她引荐给皇太子,反而令她去侍奉罹患宿疾的今上。于是御苑里便常常见到藤典侍与今上一起散步、读书、绘画的身影,这位据说聪明绝伦、在船上三个月速通日语的藤典侍对插花、茶道、和歌、雅乐、手谈等技艺都毫不擅长,但在她的陪伴下,今上的精神竟然一日比一日清明,内阁本来都做好恭请皇太子摄政的打算了,现在看来,竟是也不急。

  至于东宫那对未婚夫妻,藤典侍反而先参见了良子女王。不出所有人意料,良子女王也飞快地喜欢上了她,甚至在久迩宫面前替藤典侍说好话,据久迩宫邸的下人所传,和藤典侍站在一起,连良子女王都被衬出了几分清秀之色。

  以上种种,本来只能令千代暗地里咋舌而已。因为藤典侍几乎总是呆在宫里,很少变回直子姬、给千代奉公的机会,她那神乎其神的、让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本事,千代根本也无从体会,直到“横滨骚乱”的发生。

  内阁始终不肯放弃对于所谓“英中自由贸易区”的主张,他们不敢直面英国人的巨舰,便打算从其他港口城市找个由头北进——舰队刚在冲绳补给,转头就被英国人的航空母舰给“护送”回来了。

  千代此生还没见过那么大的船,她国家的每一个人心头都笼罩着一条黑船的阴影,相比之下,这艘“简妮·布兰登号”简直使得阴影铺天盖地、将整个列岛吞没。更可怕的是,船没到,飞机先到了,那一天的横滨港几乎要被空投的糖果覆盖,包裹糖块的纸条上用双语写着:

  “You'd better pray for candy next time.”

  这是永山千代学会的第一句英语。

  哪怕是街头最蠢钝无知的力夫都知道,根本不需要“下一次”,因为横滨离东京太近了,近得让人害怕。

  而“简妮·布兰登”号,她来了就不走了,就泊在横须贺港里,她不走了。

  总理大臣急召驻日大使,大使据说是个很不“英国”的老头,他两手一摊,表示跟海军是两个系统,他不话事儿,继而话锋一转:“据我所知,阁下,条约签订有一段时间了,您该不会是忘了?”

  “我们没有签字!”

  大使耸了耸肩,那意思是英国签了就行了。

  “撕毁公约、破坏和平的国家,世界各国都该群起而攻之。”大使平淡地说,“皇家海军帮助您免于成为众矢之的,您该感谢英国才对。”

  千代的哥哥是寺内首相的马弁,说起这段来简直绘声绘色,仿佛当时他就藏在桌子下面一样。虽然首相低头服软、对英国人忍气吞声这个耻辱结果,千代理应感同身受,但她感觉就还好,因为她的主人、藤典侍西园寺直子被派去参与谈判,一个女子孤身不好看,宫里其他女房也都是体面出身,千代于是脱颖而出。

  现在想起那一天还是好像做梦!千代亦步亦趋地跟在直子姬身后,走过森然罗列的枪炮,还有那些水兵,他们那么高、那么白,眼睛是冰冷冷的蓝,面无表情地套在笔挺的制服里,像是如出一辙的一排排傀儡。她之前不是没见过西洋人,但从未感到过如此恐惧。

  然而直子姬却如鱼得水。包括千代在内,一同登舰的所有人都震惊不已,藤典侍不仅表现得和舰长很熟,她甚至很熟悉这艘“简妮·布兰登”号——在英国人开口之前,她就先为外交相那腹泻的秘书指出了盥洗室的位置。

  谈判更是顺利得惊人。尽管千代一句话都听不懂,但她能看得出,所有人都愿意听她主人的话,英国人甚至比日本人还要听话。听哥哥说,本来内阁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知会了明石总督让他准备好接受驻军,但英国人竟然什么都没要。

  简单补给之后,“简妮·布兰登”号带着一艘护卫舰、一艘巡洋舰调头离开,下船之前千代甚至跟着藤典侍参观了一下那艘大船,典侍与舰长在“诺里奇狂风”号飞机——就是她率队往横滨空投糖果——前合了影,外交相在一边看得眼都直了都没轮上。下船后他们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在闪耀的镁光灯前,藤典侍与舰长交换了金平糖与巧克力,各自当场打开吃了一个。

  至此,西园寺直子的风评彻底扭转,就是今上的表妹、那位号称“筑紫女王”的美人也不曾在民众间拥有如此人气。不久后西园寺侯爵晋升公爵,内阁也收到了皇后为藤典侍叙位的教旨玉音。

  当月,西园寺直子叙从三位。第二天,她见到了时任皇太子迪宫。

  千代对这些高贵的人和事并不感兴趣,毕竟她这辈子都没可能进入大内、亲眼见到这些神民后裔,大概也只能在皇居外遥遥叩首这样子。令她念念不忘的,反而是返京的汽车上,望着窗外出神的那个直子姬。

  她看上去是那么孤独,那么落寞。她直勾勾地望出去,望着大海与天空,仿佛下一刻就要撞破玻璃、乘风飞走,再也不要呆在这里了。

  这让千代心里一慌,不过脑子已经喊出了一句:“姬君!”

  直子姬回过头来,脸上还残留着一种厌倦的表情,但她还是很亲切又温和地问她:“怎么了?”

  完了!千代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张张嘴,嗫嚅半天,才说:“刚才在船上……那间仓库有什么不同吗?哪里好笑了?”

  “啊!”直子姬一下子笑起来,笑得双颊红润,刚才那种幽灵般挽留不住的感觉不见了,“那个啊……那里以前不是仓库来着,以前那是一间水兵宿舍。”

  咦?

  直子姬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冲千代做了个鬼脸。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很端庄的,虽然长得不好看,气势却很足,那种气势必得是美而自知且美了很多年才能长养出来的,如今乍然一笑,简直像冰河解冻一样,给千代都看愣了。

  那一刻她彻底沦为直子姬的拥趸,哪怕直子姬以后真要离开,天涯海角,她也会随直子姬一起去。

  “喀啷——”

  不知从何处响起的玻璃碎裂声吓得千代手一抖,将一条腰带掉落在地。她惴惴不安地俯身去拾,总觉得哪里不对,忽然惊叫一声:“不好,糖!”

  自从骚乱发生后,“横滨糖果”就成了风靡一时之物。不管那到底是不是横滨港口捡回来的,反正从一本正经的果子屋到走街串巷的小贩,人人都号称自己家的甜牛奶巧克力是正统的“横滨糖果”。哪怕真正的“横滨糖果”放到现在都该变质了,他们也号称是复刻了最原始的英国配方。

  千代好奇之下曾经买过一些,尝起来确实都差不多,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家的更甜一些——会客室的茶几上永远都放着一只满盛着进口糖果的高脚玻璃碟,直子姬甚至还鼓励她带回去分赠亲友。不过她自己从来不吃,大概是在欧洲时吃腻了吧?

  她心急火燎地冲过去,惊讶地发现那里竟然多了几个眉眼陌生的洋人男女,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以一种不雅的姿势“摞”在一起,正笨拙地试图各自站好。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千代顾不上打翻的玻璃碟子和滚落一地的“横滨糖果”,大声喊道,“外面有人吗?”

  “我们是商人!”最先爬起来的红发女子连忙阻拦,“来给姬君送……送糖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千代说的是英语,除了最后叫人的那一句,而红发女说的则是日语,很是标准流利,一点口音都没有。

  千代愣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口中仍然喊道:“来人!”

  “为我们带路的先生忽然突发恶疾我们才——”红发女竟然追来了,她人高腿长,千代吓得快死了,好在男仆辰雄很快就从廊下奔了过来。

  “他们、他们……”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抖着手指向身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见过他们……”

  然而辰雄只是迷惘而惊恐地仰望着她。

  千代腿一软,几乎从连廊上滑倒,可辰雄却没有来扶救,他忽然飞快地闭了闭眼,仿佛头晕似的,紧接着便跪倒在地。

  “非常抱歉,”辰雄羞惭地抬不起头,连脖子根都红了,“方才为客人带路时,我腹中忽然不适……”

  千代一怔。“你说真的?”她反问,怀疑自己方才出了幻觉。

  “我本应将客人带给五郎八君的,但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实在抱歉……”辰雄的头埋得愈发低了,前额几乎要接触到庭中的白砂。

  “我就说吧!”红发女有一把低沉动人的好嗓子,听上去就格外能令人信服,“我们之前拜访过这里,觉得自己走走差不多也能走到,最起码也能找到五郎八小姐对不对?结果走来走去也没找到人。”

  提到同事五郎八,千代就有些不以为然,没准儿藏在什么地方哭呢!因为直子姬不肯带五郎八一起去欧洲,却对她千代青眼有加。

  “那你们怎么会……那样?”尽管千代发现,同样是说外语,红发女就比她来得更为轻松写意,但她仍不肯换回母语,无法描述的部分,只好比划。

  “脚滑。”红发女轻描淡写,“我们好不容易找对了地方,正高兴呢,谁知道会客室里有水……嗯,全是水。”

  一定是五郎八!她每回擦完榻榻米都忘记清理水渍!说不定这是她隐秘的报复,就为了直子姬不肯也带上她同去欧洲!

  千代觉得自己掌握了铁一般的真相,她气势汹汹地准备去找五郎八算账,但在此之前得先安顿好客人,于是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换回文雅轻柔的腔调,可还没开嗓,身后传来辰雄响亮的抽气声!

  那么大声,毫不优雅、毫不礼貌,他是白日里看见鬼了吓成这样?!

  千代刚按下去的怒火又燃了起来,险些就要回头骂人。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她注意到了同步变脸的红发女——西洋女人难以置信地瞪着辰雄,手从那古怪的长袍里伸进去,即将要握住什么的时候,她的视线似乎顺着辰雄望向了他所眺望的方向,先是迷茫,继而思索,最终恍然大悟后也有些惊讶,但并不强烈,更多地是松了一口气的放心,长袍里握紧的手松开了,开始试图在千代灼灼的注视下尽量自然地退出来。①

  她不是个方向感很好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理清楚,红发女和辰雄眺望的方向,是……皇居!

  永山千代愕然回头,冲天的火光倒映在她眸中。

  “快走,千代君!”回过神来的辰雄已经冲上了回廊,拉着她就往外跑,“火一眨眼就能烧到这儿来,今天吹的是东南风啊!”

  “可是,五郎八——”千代拼命将手往外抽,“她还不知道!”

  “我知道。”有人在她身后说。

  千代的同事、比她晚半年侍奉直子姬的一之濑五郎八,正急匆匆地套着外衫一路小跑过来。千代刚要斥责这丫头大白天竟然躲去睡觉,就看到她竟然将滞留在会客室的那群客人也带了出来,只得强压下火气,引导客人们去空旷地带避难。

  可五郎八还在向外走。

  这丫头四肢有点不太协调,好好地踩着草履上个台阶也会平地摔,直子姬只敢让她穿洋服,因为她一旦穿起着物,走起路来就无比难看。从行廊下到庭院这几步路她虽然没摔,背影望去却毫无女子的风范,简直像头横冲直撞的野猪。

  “那种小事交给辰雄去做就好了!”千代还以为她要出去望风,“你去厨房端点茶——”

  “起火的是神社!”五郎八头也不回,“我刚刚去看过了——姬君还在那里!”

  “呼啦”一下,先前还乖乖听话避难的几个外国人都站了起来。千代猝不及防,反而愣在了那里。

  “她带了吗?”红发女大声问。

  “带个屁!”五郎八竟然比了个‘耶’,“都在我这!”

  一瞬间千代耳边响起不同语言、五花八门的脏话,她一句也听不懂,因为直子姬压根就不肯教。但是从感情上来看,绝对是脏话。

  “你男的,我女的。”红发女忽然指了指千代,冲另一个异常高壮的男人说,“快!”

  “你敢,苏茜!”五郎八已经跑到门边了,又回过头来严正警告,“我们的原则是什么?”

  红发女苏茜的手在长袍里狠狠握紧了。

  千代搞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也无暇弄清五郎八怎么会认识这群古里古怪的外国客商,她只是拔腿追了上去。“我也去!”她喊道,“我要保护姬君!”

  她可比笨拙的五郎八要灵活多了,五郎八被她粗暴地抓住手,忍不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她,有惊讶,有惋惜,还有难过。

  “你别得意!”千代小声对她说,“欧洲我去定了,你就乖乖地在家给我擦榻榻米!”

  五郎八一愣,继而微笑了起来。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被烧红的天幕一衬,倒也有几分独特的魅力。千代有些怔忡,就听她说:“随便你吧,反正我都待腻——算了,快走!”

  直子姬所独自居住的这处御赐别院虽然比不得本家占地广阔,但胜在离大内近,也就是离神社更近。但打从一开始这位留洋归来的姬君就不喜欢怪力乱神,天气晴好时,她退宫或参内都会步行——然后在路过神社时特意绕得远远的,好像招魂社里有什么脏东西。

  但千代也不是很确定,因为直子姬退宫无事时相当喜欢去名山大川参拜,每到此时她就会被留下来看家,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五郎八陪同直子姬前去,是看她皮糙肉厚能爬山吗?

  她小小地嫉妒了一会儿,招魂社就已近在眼前,此时五郎八已经跑掉了一只草履。她俩谁也没顾得上去捡鞋,而是与气喘吁吁的外国客商一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天边。

  本殿已经完全被火焰吞没了,那火焰越涨越高,简直像势冲青天的一座火塔。焰光里影影绰绰有什么很大的动物的轮廓,千代看不清楚,只猜很多头的那个可能是八岐大蛇。周边房舍也全都烧着了,但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火焰,还好神社的门不是封闭式的,五郎八保护着她,低头穿过已经变成火拱门、却奇迹般地没有烧塌的鸟居时,千代简直连一点儿热度都没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