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斋藤归蝶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被含糊过去了。当天晚上千代发现五郎八又在擦榻榻米,撅着屁股的姿势很是难看,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容许自己呈现出这种面貌?而且不仅仅是会客室,整座屋敷所有用到榻榻米的和室似乎都归她了。
“你怎么了?”千代幸灾乐祸地问,“不高兴?”
“被姬君罚了。”五郎八闷声回答,抬头看她一眼,又叹口气,“你要跟着姬君去欧洲,小心着点儿皇太子。”
“怎么,欧洲的事又有消息了?”千代完全没留意到后一句的叮嘱。
“啊。”五郎八简短地应了一声,“晚一个月再出发。”
“不是不吉吗?”千代好奇极了,她已经接受五郎八似乎受直子姬信重、处理一些外务的现实,这样也有好处,消息灵通呀!
“大火是不吉,不是被大雨扑灭了吗?那种大雨不常见吧?你以前见识过吗?”五郎八竟然有些自豪似的,“火是人力,但雨是天意。”
千代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果然宫内省很快就正式宣布,已另择其他神社为东宫欧洲之行祓禊祈福,若无异兆,将于四月初启程出发。
一周之后,千代扔掉了拐杖,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了永山家,受到了来自父母兄嫂弟妹的热情款待。祖母还说要带她去神社请个御守,千代却不太乐意:“现在连今上与东宫都厌烦那群戴高帽子的怪人,您可趁早也改了吧!”
招魂社那场奇异的大火对外只说是纱帘被风吹得带倒了烛台,可神官在此间事上的一错再错根本瞒不过人。藤典侍不受阴阳寮的待见在帝国上层绝不是秘密,参与斋戒的其他人都安全逃生,怎么偏偏就她西园寺直子受伤了?还有那座慢一拍熄灭的火塔……千代心想,一定有很多人,那些高贵的、站在云端的人和她一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玄妙之事,真的存在。
“为什么厌烦啊?”她祖母的好奇心简直和她如出一辙嘛!
“嗯……就是发生了一些事,”千代知道自己不能说出事情经过,“现在上上下下都觉得他们满脑子世俗私欲,而且因私废公、胆大包天。”
她说得语焉不详,也就完全不能说服祖母,因此祖母执意要带她去神社的那天,千代干脆偷偷溜出来看了一场音羽屋的演出。垫场有艺人说落语,她笑得前仰后合,冷不丁看到自己身后坐着三个戴高帽子的人,左右再一看,两边也都是。
说真的,那种古人才会戴的乌帽子就算折下来,也比平常人高一截,这样做实在是缺德。千代替后排观众觉得倒霉透了,自己倒没什么——开玩笑,前不久这帮人的头头点燃那样一场大火想烧死她,现在这几个人只是看戏时坐在她旁边,连搭讪都不敢呢!就会拿个扇子在那里指指指,总算没干出在三月天气里“呼呼”扇风的蠢事!
千代丝毫不受影响,该哭哭、该笑笑地看完整场表演,散场时她正盘算着时间还够不够去买几卷舒适的木棉料子裁贴身衣裳,那几个年轻的法师就拦住了她。
“或许真的是一场误会。”年轻人异常恳切,甚至在人来人往的歌舞伎座门口向千代鞠躬致歉,“大前辈年事已高,精神敏感,为人又固执,如果永山君愿意,能向藤典侍代为转达就再好不过了。”
“你知道我叫什么?”千代一愣,随即勃然大怒,“跟踪我?”
“不是……那天您自报家门时,事实上我们几个就藏身在附近,准备……呃……”年轻人尴尬地支支吾吾。
“准备一拥而上击杀我们姬君对吧?”千代毫不客气地替他接上了,“滚!”
不过千代还是将年轻一辈的表态转达给了直子姬,但她有意拖延,那已经是四月里的事了,她们搭乘“香取”号出海,第一站前往香港,而后又去了新加坡。
热带的海水总是那样的清澈透亮,看着很浅似的。直子姬卧在阳台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晒阳光,自启碇以来她心情一直很好,似乎愈往西去,整个人就愈加容光焕发。千代已经在船上待得腻了,就把上个月发生的小插曲讲了出来。
“当然不会原谅了。”直子姬懒洋洋地说,“不然我费事激得他非要杀我做什么?”
一阵风来,天边有白鸟飞过,千代张口结舌。
第94章 93
一过科伦坡,直到雅典之前,再经过补给点时皇太子便不被允许下船了,坐接驳船去码头上转转也不行,他因此也不允许别人去玩。原本千代早已习惯了直子姬陪同皇太子参加公务、自己带两个警卫跑去大买特买的享乐生活,现在忽然不让去了,只能远远地“望陆兴叹”。
有一天晚上,房间里忽然停电了,所有人都聚在甲板上抱怨不已,唯独直子姬很严肃,她径直找到了船长,在得知并非全船失电、只是线路故障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想不到典侍还懂得这些。”皇太子说。
“我曾经短暂地搭乘过‘泰坦尼克号’呢!”她笑答,“那艘船的电力系统,我也接触过的。”
“真的?是在吹牛吧?”有人凑趣。
“这个嘛……”典侍笑眯眯地告退了,“谁知道呢?”
就在她们回到房间后不久,皇太子忽然浩浩荡荡地带着人来了。彼时线路还没有修好,千代和直子姬商量着要早睡,小客厅里忽然挤满了人,倒将她俩堵在卧室里出不去,一时尴尬异常。
“感觉典侍懂得很多的样子。”皇太子甚至带了酒,“讲个故事听吧!”
“痴长殿下几岁,有些经历罢了。”藤典侍将门半开着,因为皇太子天生耳朵不太好使,“讲……讲一个‘柴’的故事吧?您知道什么是‘柴’吗?”
千代本以为她要讲“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如今虽有些失望,却也觉得恰当——不吉利嘛!谁知道皇太子还真不知道,他的秘书连忙给他补了补课,声音窸窸窣窣的,听得千代咋舌不已。
“从前有一个地方,天然的很冷、很冷,人们便竖立起了一座大火炬,许许多多的柴从出生开始,便被教育着要燃烧自己、使火炬更明亮。”藤典侍已经娓娓地讲了起来,这故事看上去是现编的,“有了火炬,在寒冷与黑暗中蛰伏的危险便不敢过来侵犯,柴以自己的使命为荣,即便他们从降生的那一刻起,眼前就只有一条路,两旁是其他的柴,尽头是灰堆,可柴们依然抢破脑袋、争着要做更优良、最优良的柴,因为不能燃烧供给火炬的柴,是没有意义的。”
千代屏住了呼吸,她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个轻松快乐的故事,虽然听上去很像童话。
“有这样一根柴,它天生就是潮湿的,无法被点燃,只会产生恼人的烟尘。于是它被远远地扔到一边,在几乎沐浴不到火炬光辉的地方,慢慢地冻僵、结冰然后死掉。因为扔得够远,它侥幸看到了火炬的全貌,那么大,那么美,在黑暗与寒冷之中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它深深地爱上了火炬。”
果然不轻松啊,千代暗暗叹息。
“那根湿柴失去生命之后,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它重新在一只冰雪怪兽的身体里睁开眼睛,并且回到了火炬尚未被建立的年代。”
小客厅里的众人反应不一,有喷笑的,也有抽气的,唯独皇太子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喝口酒。
“如果诸君是那根柴,又会怎么做呢?”藤典侍大概是编不下去了,干脆将问题抛给了听众。
“当然是好好地当一只冰雪怪兽啦!”有人说,“至少能跑能跳、不会被冻死,我得感恩。”
“干脆自己造一个火炬吧,话说冰雪怪兽靠近火焰会受伤吗?”有人嘻嘻哈哈。
这时皇太子开口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火炬还未被建立时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嗯……所有人都各自为政、报团取暖,”藤典侍挠挠头,“柴倒是不用燃烧,但也只是随便散落在寒冷与黑暗里,等着冻成冰块,或者被走过路过的人一脚踩碎。”
“等等!这个故事里是有‘人’的?”
“一直有啊!”
“那‘人’——柴燃烧自己的时候,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他们什么也不做。”藤典侍平静地说,“他们享受火炬的光明与温暖,火炬越是壮美,当有朝一日他们想要走进冰雪与黑暗里当——呃,当一个自由的雪人时,就会越受到尊重。”
“等等!等等!”有人不干了,“这太荒谬了吧?”
藤典侍在黑暗里无声地微笑。“还有人要提交答案吗?”她催促。
“即便如此,柴依然热爱火炬吗?”千代忍不住问,这里本没有她插话的余地,但大家似乎都被这个奇怪的故事震撼住了,根本无人在意。
“当然,因为火炬是所有的柴燃烧自己点亮的,难道你会不爱自己如此辛苦造就的美丽?只有不劳而获得来的享受,才不被珍惜。”
“我会成为冰雪怪兽的王。”皇太子说,“然后率领我的子民攻下原来的故乡,在那里竖起一座火炬冰雕。”
大家纷纷附和起来,说什么不愧是皇太子殿下,就是有魄力、有志向,皇太子却很不耐烦。“然后呢,典侍?”他催促道,“这么久了,您也该编出下文了。”
“柴怪兽的选择吗?”藤典侍轻声笑了起来,“它要让那座火炬重新建立起来,建得比以前还要大、还要美,为此它不惜大肆攻击雪人,甚至咬死其他冰雪怪兽。只为了有朝一日,记忆里的火炬能重新热烈燃烧,哪怕它一靠近就会被灼伤。”
小客厅里一时无人说话。
“作为一个‘人’,”皇太子说得极慢,“我希望我所有的国民都是怪兽这样的‘柴’。”
片刻的沉默过后,所有人都拍着胸脯激烈地保证,他们一定誓死做这样的人,啊不是,“柴”。皇太子很是满意,在拎着空酒瓶离开前,他向藤典侍要求,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为国民教育事业出一份力。
“当然,殿下。”藤典侍仍是那副从容微笑的样子,“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典侍的酒也高了,这句话不是这么说的!”皇太子带着醉意的笑声渐行渐远,“你应该说,‘我全身心地期待着那一天’!”
千代已经快手快脚地秉着油灯出去收拾了——也不知道那帮男人到底什么毛病,到底为什么连灯都不能点一盏?回头望见直子姬倚着门框出神的面容,她又有些明白了。
“您把酒杯藏哪儿啦?”千代向她讨,“快别藏了,我得刷干净呢!”
“我没喝酒。”直子姬昂起下巴点了点,“你数数杯子就知道了。”
千代一怔,直子姬本来都打算回去睡觉了,见状又折返回来,两手搭在千代的肩膀上,额头抵着额头。
“他是皇太子啊!”直子姬小声说,暖融融的呼吸扑在千代的唇上,她闻到直子姬方才喝的补钙药剂的味道,“皇太子期盼‘有朝一日’,我不能说这是应当应分,只能说可以理解,可西园寺直子是今上的臣民,是皇后宫的典侍。”
千代立马就懂了,但她不知为何,只想装傻。
“傻姑娘!”直子姬轻轻亲了她额头一下,“晚安。”①
直到“香取”号在朴茨茅斯港停泊,千代才敢鼓起勇气靠近直子姬,那已经是六月的事情了。
好在英国的气候很凉爽,她帮助直子姬穿好那一套利休鼠色的访问着,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出汗。
“闷热倒是不热,就是很潮,今天又下雨。”直子姬自己调整着珍珠带留,说话依然很亲切,并没有因为千代这些日子的慢待而冷淡她,“你能穿洋服,这很幸运,我一会儿出去可惨了,潮气黏在皮肤上,可惜又不到穿麻的季节。”
“这花纹是什么啊?”千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那条引箔的名古屋带,一边歪头打量着衣服上的绘羽,“是什么花,玫瑰么?”
“是呀,玫瑰不是英国的国花么?”尽管直子姬如此回答,可红白玫瑰在整幅绘羽上所占的比重并不高,这件着物上,花朵并不是主角。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呀,”直子姬走到窗边眺望军港,“是大风刮过荆棘②。”
千代没有资格出席欢迎仪式,而是直接和行李一起被打包送去了火车上,她因此错过了直子姬大出风头的时刻。据有幸看见的随员说,藤典侍几乎认得此时军港内皇家海军所有高层,姓甚名谁、兴趣爱好,极个别的,连人家的履历、执掌过那几艘战舰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最离谱的是她了解人家,人家却根本不认识她。前来迎接的驻英大使望着皇太子身后低语的女官,下巴都要瞪掉了,有些人他都不认识!怪不得皇太子一上火车,就笑对直子姬说:“看起来典侍日后也可以去负责一下情报工作。”
光天化日,再没有借口让直子姬胡言乱语了。她只好谦逊地笑了笑,推辞道:“我只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
等到直子姬从皇太子面前退下来,千代才有机会细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呀?”
“你不会以为五郎八只负责帮一位嘴馋的姑娘买糖果吧?”直子姬好笑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儿,“别发傻了,过来帮我换衣服,黏糊糊的烦死了。”
于是就又换了一身,但这一次连直子姬也不能陪在皇太子身边,够格正式亮相的只有皇太子本人和驻英大使——英国国王亲自来迎接了。为了避让这二位的大阵仗,直子姬带着千代他们被安排和其他英国旅客一道,从另一条临时开辟的通道离开国王十字车站。
“您很开心啊?”千代望着简直有些雀跃之意的直子姬,感到很是新奇。
“不用穿着物了,也不用端着,感觉很自由。”直子姬轻哼道,“这里也没人认识我是谁——来!”
她一把抓住千代的手,趁着随行其他人要么在东张西望、要么在强装镇定,总之完全不注意的时候,迈开步子向前跑去。一路灵巧地晃过临时通道里的男男女女,千代吓得只知道“哎哎哎”,直子姬回头笑她,然后就一头撞人身上去了。
直子姬还在愣神,千代连忙陪着一起鞠躬道歉,还好那一家人都很宽宏大度,笼子里的猫头鹰被吓得应激炸毛乱扑腾都不生气——等等!猫头鹰是可以养的吗?她震惊地望向直子姬,可直子姬只是心不在焉地比了个“嘘”,悄无声息地蹑足在那家人身后。
“……‘挑战规则’,斯莱特林‘篡改规则’,赫奇帕奇‘遵守规则’,”那家人很快无缝衔接上了被直子姬冒失冲撞前的话题,正滔滔不绝的是三个孩子里中不溜的女孩,看着也就十一、二岁大,还故意买了个关子,“至于拉文克劳嘛……”
“嗯嗯嗯!”比她更小的妹妹急得扯姐姐的裙摆,她看上去还不到上学的年纪,手劲儿倒是不小,给她姐姐的裙子扯得“哧啦”一声,可姐妹俩的父母就在一边儿含笑看着,也不管,倒是那个大哥,正鬼鬼祟祟地左右乱看,冷不丁触到千代的目光,脸“腾”的红了。
“拉文克劳……”女孩拖长了声音,“什么是规则?”
一家人齐齐爆发出一阵大笑,直子姬默默听着,此时竟也跟着笑起来。千代已经懵了,怎么的,难道这不是英语?她怎么听不懂了呢?
“还有呢、还有呢?”妹妹急得跳脚。
“哎呀,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这种顺口溜多的是!”她姐姐潇洒地摆摆手,“我也是进了霍格沃茨才知道,那里流行的版本和邓布利多学校还不一样呢!”
“反正都是一个人编出来的。”她大哥插话道。
“没错。”女孩深以为然。
“谁呀、谁呀?”
“我们女学生会主席利芙·斯内普,就刚刚问你‘吃了吗’那个。”女孩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她大概已经直接消失③了吧,毕业生嘛。”
直子姬仿佛被这个陌生的英国女孩有魔力的手指给一指头定在了原地,她面色泛白地发了一会儿呆,蹲下去手臂死死地勒住自己的膝盖,仿佛要控制自己别再乱跑似的。千代慌张急了,明明和直子姬约好了下船就不说日语,可还是脱口而出一句:“姬君?”
“带我走!往前走!”直子姬小声而坚决地说,“快!”
千代有些手足无措,被大火包围时她能豁出去把直子姬干脆扛走算了,可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外国火车站,她怎么能?她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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