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斋藤归蝶
天命到了尽头,往往频生灾祸,譬如前明时候。朝廷当然知道外藩这些人在眉来眼去,但现下实顾不上,说不得就只能由他们去。可现在,灾祸来了。去年有大疫①,今年又……都离龙兴之地那么近,是天意不再庇佑满洲了?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等到英、德、日、美各国经由北京城里的记者、商人与神职人员得到消息,再派人千里迢迢赶赴喀尔喀草原,那里正在变成一片死地。
越往北走,气温竟诡异地升高起来,狂风从四面八方向草原上吹,伴随着连绵无尽的大雨与雷暴。几乎所有的牧人都不得不结束了游牧的生活,龟缩在为数不多的几座城池附近,只有这里才有硬化的路面,不至于陷入沼泽里活活溺死。
至于牛羊马匹,没有了。黑草很快就死了,和寻常的因季节流变而枯黄不同,喀尔喀大片的草场真正意义上的死去了。它们腐烂,沤了雨水然后成为沼泽。
西方科学家们普遍认为这是某种致病菌,牧草感染受害,然后死掉。传染到其他物品上则只会让其无害变黑——且至今仍在扩散,因为各位外乡来客的行李也都没能幸免。
但显微镜(目镜物镜也跟着变黑了)下,什么都没有。病菌更不可能识得界碑,内藩与外藩的草有什么区别?沐浴皇恩抗病力强吗?
诸位王公再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一个个看着像老了十岁。失去家园的牧民们聚拢而来,要吃饭、要营生,整个草原上却连一口干净的水都找不出来。还有大批死去的牲畜,若不及时掩埋,转眼大疫就在眼前。
他们只得一边安排人买粮引水,一边联络南北、商量内迁归附的事。
这次北边倒很慷慨,毕竟西伯利亚地广人稀,再来十个外藩旗盟也装得下。但随着某位王公的小舅子作为联络人、也是率先避险的幸运儿越过界河,那条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脚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飞速向北推进。
哥萨克骑兵直接开了枪——黑线停止,然后消散。
真是见了鬼了!绝对是撒旦的手笔!
向北的路走不通了——其实牧民们还是更愿意向南——可南下的路也一样。
再是援救同胞,也不能逼自己的族人去死啊!
“天罚”之说,由此蔓延开来。在人们即将抱团烂死在黑草原上之前,一场冲突已经在所难免,虽然几乎没人明白南边那个已成笑话的朝廷怎么还会受到长生天的庇护。
但是无所谓了,或许是天意怜弱,或许不是。如牛羊般被役使了千百年的牧民们第一次挺直了脊背,反抗他们的王公与主人。
“真想不到……”盖尔放下报纸,自言自语,“怎么每次都扯上了封建迷信,然后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格林德沃一定大失所望。“草原剧变”的援助国中没有一位首相想起来巫师,没有一位巫师来到草原发出一声“啊这TM是魔法啊”的恍然大悟的呼喊。
下次他一定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搞个大场面,让全世界都看个清楚。
“铛铛……”有人有气无力地敲响了她的舱室门,是斯文顿,“盖尔?别闷着了,我们去甲板上走一走?”
“看报纸呢!”盖尔懒洋洋地说,被水兵宿舍硬邦邦的桌椅硌得屁股痛。
“停船了你还看报纸?那不更晕了吗?”
“我又不晕船。”盖尔被烦得实在烦不过,撂下报纸起身开门。
E·D·A·斯文顿站在门外,和穿得像个麻瓜穷小子的盖尔相比,他仍旧西装革履,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晚宴——就是西装上还残留着他让人把自己固定在床柱上的勒痕。
“吐了个昏天黑地,好不容易停船,结果更晕了。”斯文顿面色泛白,用大量香水掩盖自己身上的酸臭味,海上的淡水是如此珍贵,分不出哪怕一抔给他洗澡洗衣服。
“所以你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盖尔点头一笑,“你又知道了。”
“也不是所有的水兵都靠天赋吧?既然他们能克服,我也一样可以。”斯文顿指了指往来忙碌的船员,今天是简妮·布兰登号第一次夜间海试,主要考验的还是飞行员。
“你前两次也是这么说的。”盖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斯文顿像个大陀螺一样晃晃悠悠的滚过甲板,虽然路过的军官们都向他们点头致意,但不得不说还是挺添乱的。
盖尔只好把人往舰桥拖,让舰长劝劝他——人要接受自己有缺点。
“您得知道,斯文顿先生,晕船是会死人的,每支舰队的晕船减员指标都不低。”舰长给他们倒了两杯浓茶。
“小伙子们都准备好了吗?”斯文顿勉强问道,“风怎么样?有雾吗?”
舰长刚要回头找大副,楼上——指挥塔太狭窄,不得不分了两层——的钢梯便被踩得“??”响,通讯员一脚踏空,差点没一头栽下来。
“我们收到了海难求援信号,先生!”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要回应吗?”
“什么船?为什么?”够资格做决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舰长更老成一些,“是德国人的鱼雷或者炮艇?”
局势已经崩得快断了,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皇家邮轮‘泰坦尼克’号,她撞上了冰山。”
盖尔一口咖啡喷了出来!她猛地起身骂道:“这群傻X!我明明提醒过!”
“盖尔?”斯文顿反而被她吓了一跳,“那艘船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知道盖尔搭几家航运公司的线造船、也借用他们的人跑船,但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还给白星入股了?
“没关系。”盖尔冷冷地说,视线扫过指挥塔下停泊的飞机,“船长之前给我开过一次船。”
斯文顿松了一口气,生怕盖尔非要“简妮·布兰登”号去救援。一艘船上话事儿的永远该是船长,哪怕乘客里有国王。
“当然要救,怎么不救?”舰长比他俩冷静多了,他一口喝干咖啡,迈步上楼,“哪怕是艘德国船我也会救的。”
紧紧跟上的盖尔脚步一顿,斯文顿一头撞在她屁股上。
“你怎么啦?”他抱怨道,陡峭的楼梯上,大家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撞到了屁股。
如果那是一艘日本船,她是不会救的。一百年后她一定会救,但现在不会。
舰长已经在看海图了,盖尔对海里数没什么概念,直接问大副:“如果全速前进,要多久能到?”
大副还没说话,领航员先坐不住了。“不能全速前进,女士,我们也怕撞上冰山。”他严肃地说,“尽管‘简妮·布兰登号’上搭载了最先进的声呐与雷达系统。”
“现在不是挑刺的时候,先生。”舰长摆一摆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告诉我一个时间。”
“三个半小时。”领航员吐了一口气,他早就算好了。
“那就去做吧。”船长扬了扬下巴,领航员立刻去找舵手,他回过头来,“咱们的公事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盖尔站起身来,“今天飞几架?”
“先飞一架,这一批里最优秀的尉官。”斯文顿下意识地说,“如果他成功返航,小伙子们就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挨个儿试试。”
盖尔点了点头,她知道是谁了。
“简妮·布兰登”号半路转向,正在忙忙碌碌预备夜航西飞的船员们都有所察觉。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不由自主望向指挥塔上的舰桥——然后就看到那位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好像很重要的纳什小姐从塔里跑了下来,手臂中还挟着一大张海图。
“盖尔!”国防部的斯文顿先生也追了出来,“你冷静点,你去了有什么用?那船上有你的什么人?”
“这你别管。”盖尔头也不回,径直来到塔下的阴影处——备飞的飞行员们会聚在那里聊天打屁,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宣判。
“登机准备飞了,卡拉丹。”她准确地叫出了那位飞行员的名字,斯文顿都不知道盖尔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今天我来给你当副驾。”
“女士?我、我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人群中央的卡拉丹结结巴巴地说。船上多了一位英姿飒爽的男装美人,再绅士的人也不会假装看不见她。
“那就换人吧,让原来的副驾上,回头问问征兵处,怎么招了个文盲?谁给他升成的尉官?”盖尔随口对气喘吁吁的斯文顿说,浑然不顾这是来劝阻她的,“格兰特呢?”
“女士!”卡拉丹脸涨得通红,连忙越众而出,“我愿意飞!”
“等等!”斯文顿崩溃地叫了起来,“我不愿意!你疯了,盖尔。”
“没疯。”盖尔已经开始去扒原定副驾驶格兰特身上背着的降落伞了,“多穿点,我们上高度,顺便试试这个好不好用。”
飞机的高度与速度终于上去之后,自然而然就有人改进出了现代降落伞的雏形,根本用不着盖尔。
“啊?”卡拉丹又懵了,说好的不是这样吧?不是说他只要能在晚上顺利起飞、绕一圈儿再返航降落,就算成功吗?那伞包说好了是个摆设啊,只是基于安全条例、用不上也得老背着而已。
盖尔·纳什平和地注视着他,不知为什么,卡拉丹就是觉得那张脸上写满了“飞不飞?不飞换人”。
他硬着头皮上了!
“回头把陆航和海航的部门划分明确一下,定定权责。”盖尔摆了摆手,率先向跑道上的飞机走去,“被我轻而易举插手这种事,最好别发生第二次。”
斯文顿险些被她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气炸了肺。
但他能怎么办?如果没有盖尔·纳什,眼前的一切都是泡影。眼见两位海航军官站在后排安静如鸡,斯文顿不由叹气——他抗议的立场本不坚定,被盖尔·纳什拿捏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何况他也想看看,盖尔能不能从机舱准确地空降到一艘正在沉没的邮轮上,尽管她没接受过任何空降训练。理智告诉斯文顿这根本不可能。
但那是盖尔·纳什。
她还没满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一连掏了三张图纸给他,每一张都是“对的”,最终令帝国对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争有备无患。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盖尔·纳什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既然她自己决定了,就没人拦得住。
但意意思思还是要拦一下的,毕竟他E·D·A·斯文顿是个正常人,和盖尔·纳什这疯子可不一样,正常人都会拦着盖尔发疯。
机舱里,盖尔为正在做飞前检查的卡拉丹掌着灯。居然是电的,真稀罕,她还以为她得像南丁格尔一样提煤油灯呢!
这匮乏的时代真让人急得上火,真恨不得拿脚踹它屁股两下!
“看看这个!”盖尔将海图从卡拉丹肩膀上丢过去,“会看吧?”
经纬度标点,两点之间划线一连,算个比例尺——小学数学,但在导航出现之前,他们别无选择。
“是要打仗了吗,女士?”不愧是第一批飞行员里最出色的尉官,卡拉丹很快镇静下来,“我负责送您避险?”
整艘船上就她一个编外人士,虽然看着比那位国防部官员健壮多了。
“不是,皇家邮轮‘泰坦尼克号’要沉了,我得去……去看看。”盖尔轻描淡写地说。
卡拉丹一愣。他从未想过这艘世纪之船会首航即沉没,他甚至还幻想过,如果他成为功勋飞行员荣耀退役,能不能在那艘船的头等舱混个位置。
“救不了了?”他下意识地反问,随即觉得有些不吉利。
“船够呛,如果你飞得够快,人估计来得及。”盖尔又扔给他一张天气概况,在这个全靠肉眼观测的时代,唉……
卡拉丹不再去想他的乘客和救人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手动激活引擎②——在后座有一位女士的情况下,这个动作实在是尴尬。
飞机随着指引缓缓滑上跑道,除了离不了人的岗位,几乎所有人都在围观。
夜间飞行,副驾驶还是“那位女士”。
“这太冒险了。”舰长走到斯文顿先生身边。哪怕不在战时,飞行员都有不低的折损率,听说陆航前天刚有一架降落没降好,直接砸在地上变成一团冒着黑烟的大火球。
斯文顿摇了摇头:“发信号吧!”
伴随着一声枪响,飞机开始动了。
盖尔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呢,两辈子都是。退回十年前,她大概还会小激动、小感叹一下,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真要出事,扯上卡拉丹幻影移形她还是做得到的。
飞机持续上升,她感到呼吸有些憋闷。
氧气面罩……氧气面罩呢?不会还没有吧?
盖尔不得不艰难地探头去看他们生命的掌舵人——卡拉丹身边放着一个扎口袋,似乎时刻准备着感觉不好了就吸一口。
亲娘啊!
盖尔眼前一黑,终于明白自己脚下那个一毛一样的扎口袋是干嘛用的了。怪不得飞行员折损率高,合着飞行还是种极限运动——看卡拉丹这样就知道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吸氧,全靠飞行员自己扛是吧?再给脑子憋坏了!
这就是偃苗助长的坏处吗?盖尔无助地吸着氧,没错,她是偃苗了,可不能她拔一株才长一株吧?旁边的苗、配套的苗你得跟上啊!看看人家降落伞,不就做得蛮好的吗?
时代悲剧迫近眼前带来的空茫感马上就被驱散了,卡拉丹提醒她即将到达沉船地时盖尔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女士,或、或许您知道……‘简妮·布兰登号’到了哪里?我想我该没油了。”卡拉丹冻得牙齿打颤,气密做得不好,高空寒冷的夜风顺着各种缝隙往里灌。
盖尔倒是忘了这一茬,他们一开始没打算让卡拉丹飞这么远的,更没想过让他上高度——能准确无误地起飞降落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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