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木离火
他一进二门,内院服侍的嬷嬷上前来,见林海脸色不佳,笑着试探问:
“公子怎么回得这么早,太太还在书房。”
母亲这个点在书房,多半是忙着演算,不便打扰。
林海颔首,见院里安安静静:“知道了,父亲呢?”
嬷嬷道:“王大人家长孙周岁,老爷去吃席了。”
林海忘了,因母亲身子略有不宜,便只有父亲前去,他原本也应该和父亲同去,因先前与李焕有约……
他又问:“母亲身子可大安了?”
嬷嬷又说今日吃了哪些药,太太的咳嗽已是好许多。
徐慧从书房出来,见儿子已经换下一身衣衫。
总算不是今日出门见人那身青松色,淡淡的天水碧。
徐慧想不明白,儿子年纪轻轻,装什么少年老成。
大丫鬟端上来一个精致粉彩小碟:“大爷出去也记挂着太太,买了梨膏糖,生津润肺。”
徐慧见儿子呆呆的,眉宇间愁云不开。
问:“这回出去可是有什么不快?”
她儿子这性子,去见李家人,必然会有不快的。
不料林海却道:“今日去望仙楼,遇到了荣国府的贾大人。”
这可叫徐慧有些意外,不过那荣国府的两位爷,应当不会与自家为难。
乳母嬷嬷赶紧道:“大爷一片孝心,愿想着在那边早早定了雅座,让老爷和太太端午时候看龙舟。”
林海应当还不至于为这件事如此。
但徐慧还是笑着安慰儿子:“原来因为这个,我倒是没关系,前儿去荣国府上,那边就邀我端午去看龙舟,莫不是要定在那里?”
徐慧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荣国府那位夫人是个妙人儿,她还有几分期待。
又对儿子做出安排:“到时候你父亲应当也自有去处,你若不想和那些人一处,就同你父亲去。”
林海垂首:“是。”
“母亲。”
犹豫片刻,林海又开口道:“今日我听大人说,贾二十四集,也是荣国府女眷的集子。”
徐慧这才注意到,儿子手边是一本新买的集子。
原先徐慧自己一样买了一本,看着打发时间,林海觉得二十集写得好,又不能时时占着母亲的书,故而又叫人买了一本。
徐慧轻笑一声,马上就想明白了:“我说如何会取那么古怪的名儿。”
“想来贾二三集,是府上二姑娘、三姑娘的集子,二十四集应该是四姑娘的。”
“一家子中行六,姑娘里行四,四六二十四,可不是贾二十四?”
最简单的九九乘法表,这样取名的法子,很有趣味。
说到这里,徐慧还由衷赞一回:“真是好文章。”
林海不知如何答话,闲扯了几句,便又告辞。
丫鬟嬷嬷们都看出了林海今日的古怪:“大爷这是怎么了?”
徐慧放下手里的梨膏糖:“男子虽爱才女,见了女子当真才高,前儿老爷赞成那样,心里许是又不舒服了,且随他去。”
这回当母亲的徐慧却没猜中儿子林海的心思。
林海不舒服的,尚在别处。
外书房里林海把林老爷才得的那部种植手册翻出来。
从一摞分册里抽出第四小册。
小厮见他动作过于暴力,抹着冷汗珠子提醒:“公子,这一册书可稀罕,一会儿老爷回来,见了生气。”
给圣上献寿的原本刻印,金陵城没身份地位的还买不到。
林海将那册子翻开看,挥手不耐烦将人赶出去。
一会儿又从外书房出来,歪在塌上翻来覆去,不知愁什么。
屋里服侍的嬷嬷们有些慌神:“公子是怎么了,从外面回来就心神不宁,当下饭也不吃,是不是病了?”
林海倒也不是病,说是做贼心虚也不对。
只是那日见荣国府女眷出门的装扮,猛然想起一件事,生出许多后怕和烦恼。
早前在金陵城郊纵马那事,他一直以为自己撞见的是荣国府内宅的丫鬟。
毕竟哪家娇养的姑娘会背着竹篓出来种地?
况且林家与荣国府的几次交道,并无人提及此事,是以林海渐渐也没将它放在心上。
今日一见那幕篱,又勾起林海脑中的记忆。
父亲收藏的册子上,虽无作者名讳,但每一册序言上都写了本篇章第一作者,是荣国府第几女。
江南麦子种植的那一篇,刚好就是荣国府第四女。
再一回想,那日说出曹孟德断发典故的姑娘,地位分明与别个不同。
那些农妇团团围过来,并不是为林海踩踏秧苗,应是护着那个姑娘。
林海记性很好。
再努力回想几处细节。
那个女子背篓妆饰最为精致,就连幕篱顶上都用精致的红色瓷珠盘了纹样。
他的头发……
林海如今断然生不出旖旎心思,满心只有懊恼。
自己一时意气,而今在想实在是荒唐。
只愿那撮毛已经被随手扔掉,且当这事从未发生,那位姑娘将自己忘了个干净,就算记着这事,见了人也认不出来最好。
林海转念一想又不对,本就是他冒犯在先,若有机会,合该认错请罪。
虽说一开无心,也不是什么男女定情所留,终归那天是林海意气,将头发塞进人家背篓里。
传出去对女子名声不利。
好一个进退两难。
林海已有七八分直觉,她就是荣国府四姑娘,封君夫人嫡亲的小女儿。
两个集子问世,荣国府的姑娘们在江南才名愈显,当下也无人不服朝廷给她们的诰命。
林海这几日自崇正书院回家,总要往望仙楼方向绕一圈。
只盼能见荣国府女眷再出行一回,确认那人到底是不是贾家四姑娘。
小厮无奈:“公子为何总要走这条路?”
却也每日不得不兜一个大圈子,迟迟归家。
林家果然收到了荣国府的帖子,林老爷虽不能去,但妻子得国公夫人看中,他自己也面上有光,与有荣焉。
林海存着心思,主动请缨:“端午人多,儿子先送母亲过去。”
徐慧点头,促狭道:“这样也好,金陵城的好些姑娘要去,你悄悄看几眼,若看中了谁,记得告诉我。”
林海红了脸:“若无他事,儿子先行告退。”
林老爷自然不会反对,妻子的话,半是玩笑半是真。
这一去集会,林家肯定会留心合适的姑娘,自家儿子也该拉出去叫人瞧瞧模样。
母亲如此打趣自己,林海是有些恼的,若是往常,他也不愿凑这个热闹。
这一回难得能确定他猜想的机会。
虽说见到人的几率多半不大。
声音他还记得,只要能听见声音……
林海心中筹谋一会儿,思绪忽然飘着飘着,盯着院子里半开的荷花发呆。
母亲屋里的大丫鬟荷香捧着一套簇新的衣衫进来。
“大爷,这是太太给您预备的衣裳。”
好端端的过端午,徐慧断然不会让儿子再穿什么松青、鸦色、靛蓝,打扮得像个小老头。
端午一早,林夫人特意遣了丫鬟来监督林海穿衣打扮。
内里杏白衫打底,浅浅的天水碧罗纱罩衫,衣缘上精美的银绣线云纹。
腰带以鸦青主色,绣同款银白云纹,腰间的大红底五彩绣线荷包,专门为今日端午驱邪除晦。
靴子倒是林海寻常穿的皂底缎面靴。
这一身不算太招摇,五月天看着就清凉,林如海还能接受。
林海被母亲强压着在手腕绑上一条五彩绳。
只叹还好要出门,不然还要在额头上用雄黄酒画个王字。
林海一路将母亲送至望仙楼,越往那边去人越拥挤,车马行得越慢。
如今天色还早尚且如此,再过个把时辰,必然水泄不通。
林家马车慢吞吞挪到望仙楼下,虽是邀请女眷,却有好几家的公子也如林海这般,送母亲和姊妹前来。
林海见他们衣着考究精致,心中暗道,看来存着心思的人家不只一个。
虽说林海今日穿的衣裳不如其他人招摇。
但如今,仿佛他们都是花枝招展的孔雀,展开尾鱼,只待楼上的太太或姑娘们看上几眼。
林海通身不适,看这情形,荣国府的女眷早就进楼,自己计划的事根本半点可能也无。
白跑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