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辰木离火
今年最新鲜的燕窝,还有其他的滋补药材,都是上品。
洗三的时候最爱热闹的凤姐就没来。
史苗平常喜欢王熙凤,为了讨她开心,甄家能让凤姐来的时候,都会让她过来。
故而前几天史苗问凤姐为何不见,甄家媳妇支支吾吾的样子,就在史苗心里留下了怀疑的种子。
今日一见王熙凤,脸上虽然敷粉涂胭脂,眼里光彩却不似往日,疲惫不堪,像是被谁吸走了生气。
就连头发也没了光泽,头上的金凤钗压得凤姐抬不起头来。
哪里还是之前那个杀伐决断的王熙凤。
媳妇难当啊!
可最近倒也没听说王熙凤生病的消息。
看凤姐年纪轻轻,竟然就流露出形容枯槁模样,史苗眼里有几分心疼,关切问她:“凤丫头,瞧着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
这句话一问,王熙凤心中动容,几乎当场落下来眼泪,她忍住情绪,勉强笑道:
“多谢老太太挂念,早前是不舒坦了几日,而今吃过药好不少,今日见着您,就更好了。”
史苗看得出来,王熙凤受了大委屈,拉她到跟前:
“你没说实话,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女人家心里不要积气,气坏了伤身子,你还年轻,真气出个好歹,你家大姐儿怎么办?”
凤姐前段时日过得日子,说是刀割火煎也不为过,往日她在家中尽心操持,唯恐孝顺不够,照管不到,满家哪个长辈除了责备,哪里说过一点宽慰关怀之语。
凤姐当即眼泪断仿若断了线的珠子:
“老太太……”
史苗冲旁边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将屋里人都赶出去远远的,让老太太和凤姐说话。
凤姐要跪下,史苗拉她坐在旁边:“有什么委屈,倒也和我这个老婆子说一说。”
凤姐用帕子擦了擦泪,低着头道:“如今家中事多,忙乱了些,于是就病了。”
王熙凤肯定没说实话。
史苗试探道:“前儿你家衔玉而生的哥儿那件事,我也听了几句,和你也不相关。”
听史苗这么说,王熙凤心中的委屈更加翻了几番,喉头哽咽:
“原先也不相干,只是当中有两个丫鬟过了我的眼。”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早一二年的事,我如何知道她们的心。”
史苗嗯了一声:“我也是管过家,从媳妇过来的,家里哥儿姐儿身边的丫鬟月例最多,活计清闲,日子最好,故而好些人想谋这个差使,想来那两家必是给了一点好处。”
凤姐见史苗全然说中,不由羞愧点头。
史苗接着又道:“都说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事情管家时候,谁没遇见一两件?我也晓得你的性子,若是那两个丫头办事不成样子,你也不会点头。”
毕竟出了事折的是把关人凤姐的面子。
王熙凤含泪点头:“模样都是好的,针线活计也好,还是家生子……”
按说那家里给凤姐的好处,在王熙凤看来根本不算什么,就是凤姐自己想收揽人心,见丫头人也好,做个顺水人情。
偏偏这两个丫头都和宝玉缠上不说,还互相包庇,胆大包天把宝玉的丑事闹到客人跟前。
史苗心里分析了一下,传言和宝玉作怪的丫鬟不只一个,头一个肯定是袭人。
把袭人放到宝玉身边的人没背锅,隔着两房的凤姐反而这个模样。
史苗向凤姐求证:“凤丫头,在各家夫人跟前求救的丫鬟,是不是当中的一个?”
凤姐感叹老太太心思缜密,露出史苗都没见过的无奈脆弱:“跑出去的是一个,但若没有另一个帮忙,是跑不出去的。”
看来她没猜错。
古往今来都一样,出了事需要人担责。
这一套用在甄家,可不就是凤姐识人不清,给宝玉挑了那两个不规矩的丫鬟是原罪?
史苗只觉得可笑,自古物不平则鸣,旁人都要打死你了,还不能叫一句救命吗?
如果说和袭人那个时候年岁尚小,而今宝玉不是万事不知的年龄。
觉得丢脸要打杀丫鬟,怎么不连着把甄宝玉作怪的□□二两肉一起割了?
史苗这边心里想着,那头王熙凤呜咽起来:“宫里娘娘知道这事,带出话来,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我居心不良,故意害宝玉。”
史苗几乎要气笑了:“胡说!好端端的,你一来是他表亲,再有又是另一房人,害他你又能有多少好处?”
史苗见凤姐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安慰道:
“你瞧,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都想得明白,旁人就是故意冤枉你,叫你气叫你病,你不气不病,不要遂了那些人的愿。”
听史苗一说,凤姐勉强收了泪:“如今家中上下都把我当罪人,我也不知今后怎么活……”
史苗拍拍她的手:“怎么活?份例总是不会差了你,家事必定不会让你管了,你就好生养身子、养女儿。”
“你性子刚强,人又伶俐,我倒是喜欢得很,可惜不在我家。有这一回,往近了说,你也该想想今后你家姐儿怎么教养,若她将来有父兄能靠得住还好说,若父兄都靠不住呢?”
凤姐人抹了泪道:“正是放不下姐儿,有时我真想一死以证清白。”
史苗皱眉严肃:“我知你不会如此,倘若你是个男儿能去做官,办事条理,各处周全,杀伐决断不知比多少官老爷还好。就算做不得官,以前我见江南商户中也有女子顶立门户的,生意做得不知多大多好”
“……还有,就说我家敏儿现在统管庄户的王娘子,她家原先在江南田庄,就是母亲领着女儿种粮,稻米种的又高又好,一家子跟着教学班习字读书,两个女儿还学了父亲的木匠手艺,能耐大得很!”
“还有我家原先还有个叫丑姑的,早前为给姐妹伸冤,长途跋涉来金陵,现在那些铺子往来商路,没有走过的路线,她都要去走一走,一路上风土人情如何,何处歇息安稳,何处要防匪患,她都会记下来给后面人用。”
凤姐一时间听住了,又问史苗丫鬟有什么冤情。
史苗就将多年前家里丫鬟被家中以长辈丧事骗回去,逼迫买卖戕害致死的事大概说了。
凤姐听着听着也不哭了,这回倒将眼泪擦干:“听老太太说了这么多,那些人的日子比我难千百倍,倒是我自误了。”
史苗点头:“人都有这时候,你周遭的人个个都说你不好,说是你的罪过,久了你肯定自己也会怀疑。”
凤姐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劲儿头,眼里也有光彩了。
好在她意志坚定没遂了那些人的意,不然她的姐儿有了继母,可不是由人磋磨。
凤姐有些惭愧:“我一个小辈,倒是给老太太添麻烦。”
王熙凤这状况,换到现代社会的说法,就是被长期打压精神控制了。
凤姐虽不是个完人,起码总体上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尤其对上面长辈和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是尽力照管的。
想不到甄家为了让她背锅,说卸磨杀驴,就卸磨杀驴。
史苗笑笑:“不麻烦的。”
凤姐人惭愧反而愈发深了:“早前我恨极了那两个丫鬟,如今一想,她们纵有错,也非只一人之错,也是可怜人。”
史苗赞许点头:“你能这样想最好,为着闺女,以后那些有伤阴德的事不能做,守好你的嫁妆,将来还要给姐儿呢!”
史苗也只能隐晦的说到这里了,希望凤姐是个聪明人能听进去。
甄家修园子肯定修穷了,遭了这回难,凤姐人别傻兮兮掏出自己的嫁妆来。
王熙凤当下脸上已经带了笑,也能说些俏皮话:
“老太太这么疼我家姐儿,下回必定带她来给你磕头,还请老太太给我家姐儿赐个名,免得她三灾八难的。”
史苗疑惑:“你家姐儿还没取名?乳名也不曾有?”
这个时候刘姥姥应该来过打秋风了啊?凤姐不会没和刘姥姥打过照面吧?
说到女儿,凤姐脸上露出母亲才有的爱怜牵念:“我家大姐儿生在七月初七,日子不好,身上三灾八难的,不敢取名。”
史苗婉转推辞道:“既是如此,你不妨做些善事,请个贫苦年长的老人家取一个名压一压。”
凤姐听史苗说得有理,连连点头,想到荣国府的老太太都比家里的祖母关心自己的姐儿,王熙凤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您说的有道理,改明儿我就去做,早前我家大姐病了,吃大夫的药也不好,还是照着府上出过的养生书上治好的,可惜那书我只有一两册。”
史苗道:“这好办,我家图书馆应该有专门养生板块合订本,让丫鬟给你找一本。”
凤姐含泪道了谢,便说自己叨扰久了,就要告辞。
史苗笑道:“你这样回去,怕是旁人会说我骂你呢,先收拾收拾,刚好等着旁人给你取书来。”
说着史苗把鸳鸯叫进来,让人打水给凤姐洗脸。
不多时探春那边叫做青梅的丫鬟送了胭脂水粉过来,都是全新的,盒子精巧,瞧着就叫人喜欢。
凤姐拿着胭脂盒上下看了好几眼。
“这一套你都拿回去,下次再来,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史苗顺手把一根簪子插在凤姐头上:“我老了,就喜欢看你们鲜亮。”
凤姐没推辞,欣然接了礼:“下回我来,亲自向探春妹妹道谢。”
不多时,丫鬟把书送来了,凤姐也装扮好,虽然眼圈仍旧有些肿,整个人神采飞扬,比往日还精神三分。
平儿疑惑,也不知荣国府的老太太给奶奶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近日病恹恹的奶奶,竟然都好了。
平儿和凤姐共乘一车,说起今日去取书的事:“我看满京城当官的,若论书香门第,什么状元府都算不上,头一家就该是荣国府上。”
凤姐回神:“你也是长了见识,得了书香,说起书来了?”
平儿点头:“往常听过荣国府有供人看书的地方,我去取书,见那些丫鬟们,比咱们爷们好学,内里什么四书五经,都是有的。”
凤姐也道:“早前我在家念书的时候,先生也说这个呢!在京城中那边府上还收敛了,以前在金陵,什么算学、厨艺、绣花,还有集会斗文才是精彩。”
平儿说罢一叹:“咱们家给姑娘请的先生,恐怕还不如那边丫鬟小厮的先生。”
想起这个,凤姐不由冷笑:“咱们家若真有心,怎么请不到好先生,说到底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请什么夫子先生,讲究的不是才情,是人情!”
凤姐自己也吃了个大亏,脸色又凝重起来:“往后咱们家姐儿的先生,我们单独请。”
平儿刚想说,如此搞特殊,故意打脸,怕是家中的长辈不允,但今日凤姐心情有所转圜,平儿便忍住了不提,再问凤姐人和老太太说了什么。
凤姐却没似往日一样与平儿分享,艳羡又落寞:“要是能当老太太的孙女,我就是死也愿了。”
平儿嗔道:“好端端,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平儿知道那边老太太是满京城出了名的疼闺女,疼孙女,连带着对旁人家的姑娘都好。
往常人家送给孩子的表礼,都是男丁的礼重,姐儿的礼轻。
这家老太太不一样,给哥儿姐儿都是一样的,有时候给姑娘们的还要更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