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薛雨把手腕伸出来,“烦请何院判尽力保胎。”
话音未落,就听平郡王急急道:“若不好,自然还要以母体为重。”
薛雨眼眶微红,“王爷何必如此,我自从进了这门,太妃待我好得跟自家女儿似的,您又这么着,偏我……”
平郡王拉着她另一只手安慰道:“你别多想,咱们都还年轻,只要你调理好了,还怕日后没有孩儿承欢膝下?”
薛雨才要说话,却听他继续道:“纵使没有又如何?如今咱们这样已经极好了,左右也管不到身后事,且……”
话音未落,贵太妃就黑着脸拧了他一把,恨声道:“混账种子,还说自己改好了,怎的又出这等狂言浪语!你媳妇素日心思就重,偏你又拿这话来招惹,岂不叫她越发自责?”
按常理来说,婆婆自然更看重儿子和孙子,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几年相处下来,薛雨安分守己孝顺懂事,她对薛雨自然也有了几分真情。
况且儿子又认准了这么个人,她哪里会做棒打鸳鸯那等糊涂事?反倒叫儿子和自己生分了。
自古教唆什么婆婆打压儿媳的当真糊涂,一家人好好过日子难道不美?怎么非要闹得鸡飞狗跳……
果然还是女人更了解女人,贵太妃一番话当真说到薛雨心里去。
她本就因自家的事心有愧疚,如今若连孩子都保不住,自觉愧对太妃和平郡王的厚爱。她心思又重,又爱多想,平郡王越表现得不在乎,她就难免越怀疑对方是强忍悲痛欺骗自己……
眼下添了这个病,本该平心静气细养,可若心病不除,又怎能安心保养?
平郡王这才明白过来,又忙着向母亲和媳妇作揖,好算把那婆媳二人哄出笑模样。
洪文冷眼瞧着,对平郡王还真有些刮目相看。
也不用远了,就往前推两年吧,谁敢想能从平郡王身上看到一点儿筋骨呢?
这个当年沉沦声色犬马的无知青年,果然成长了。
因为今天何青亭带着他来,就没让吏目跟着,不然也太过兴师动众,于是誊写医案的活儿又落到洪文身上。
“……臣太医署院判何青亭、太医洪文奉旨请得平郡王妃脉,其左脉大、右脉虚数,其腰膝酸软、头晕欲呕,默默不思饮食,舌苔薄白,此乃脾肾双虚之相,宜双管齐下……谨拟定固胎汤一副,以党参、炒白术、云苓等入药,另寻骨脂若干为药引,加水煎服,每日午后一剂。”
写完之后,他将墨迹吹干,回想起自己当初刚入太医署时写过的脉案,竟也有些感慨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已前进了这么多。
作者有话要说: 病例节选自《老中医治疗疑难杂症验方集锦》中刘云鹏大夫的一则“固胎汤”病例,个别细节有删减,请勿对号入座胡乱吃药。还是那句话,生病了一定要去看正经大夫!
第一百零四章
何青亭能做到院判的位子, 家世、天分和勤奋缺一不可,饶是回去的路上也不肯放松,戴着小眼镜儿总结脉案。
他年纪大了,因长期伏案抄写坏了眼睛, 去年英吉利画师保罗进献了几幅金边西洋眼镜儿, 隆源帝自己留了两副把玩,剩下的三幅一个给了上书房的白先生, 一副给了皇后的父亲, 最后一个就给了何青亭, 老头儿视若珍宝,日日都仔细擦拭。
谁承想那日保罗来太医署拿药,见何青亭擦得勤就提了一嘴,说擦太多容易有划痕, 把他吓得够呛, 后来就改成了隔日水煮。
洪文觉得他戴着眼镜的模样特别有趣,嘿嘿笑了几声, 等老头儿从眼镜上方看过来时, 又连忙缩着脖子看向窗外。
快到饭点了,街上百姓尤其多,小两口一起来的,扶老携幼一大家子来的, 都说说笑笑。
洪文看着看着就不自觉跟着笑出来, “真好。”
何青亭瞅了他一眼,“什么好?”
洪文抬头想了下,“什么都好。”
风和日丽好天气,没有天灾人祸,眼前的人吃得饱穿得暖, 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街上人多,马车跑不起来,只好顺着人群慢慢走,打着蹄铁的马蹄声踢踢踏踏又清又脆,像江南伴着雨打荷叶声的民谣小调。
洪文才要缩回车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街边一个摊子,“停车!”
车夫问道:“洪太医,您有什么事?”
洪文掀开车帘跳下去,笑道:“劳驾稍等,我买个东西就回来。”
说罢,一溜小跑冲了出去。
何青亭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扎到卖竹蜻蜓的摊子上,无奈摇头,也跟着下来。
平郡王妃的病情并不紧急,而且他们这会儿回去也正是隆源帝用膳的时间,总要等午后才有空见他们,早一刻晚一刻的,倒也不妨事。
卖竹蜻蜓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说是摊子,也实在算不上。他只牵了一头小毛驴,毛驴屁股后头绑了个像卖糖葫芦的那种麦秆垛子,上头插满了五彩斑斓的竹蜻蜓。
他随手取了一只青色的用力一搓一抖,上方倾斜的竹片就嗖一下飞向高空,围观的大人小孩儿都跟着仰头,发出整齐地“哇”“真高”。
大约世人都有个上天的美梦,哪怕自己做不到,看着这些小玩意儿上去也叫人欢喜。
不多时,竹蜻蜓落地,有个眼尖的小姑娘跑过去捡了回来。
卖竹蜻蜓的年轻老板却笑着将手里的细木棍递给她,“给你玩吧。”
小姑娘又惊又喜,再三确认后才低低地欢呼一声,抓着竹蜻蜓跑远了。
年轻老板冲着她的背影喊,“别往人多的地方飞!”
小姑娘转过身来,倒退着应了,“知道啦!”
才说完,就是一个踉跄。不过她年小身轻,连着小跳几下,很快又重新站稳,笑嘻嘻跑远了。
一直跑到背影都不见了,嘈杂的人声中还能隐约听见又清又甜的笑声。
洪文觉得这个老板有趣,凑上去问道:“这个怎么卖?”
那年轻老板一看他着官袍,唬了一跳,忙请安问好,又挠着头憨笑道:“不敢赚官爷的钱,您若喜欢,随便拿就是了。”
洪文摇头,拿眼睛在人群中溜了一圈,问一个拿着竹蜻蜓的小胖子,“你买这个多少钱?”
那小男孩儿大声道:“三个铜板!”
三个铜板这一听有些贵,可若细细算来,倒也有出处:
京城并不产竹子,材料先就要从外头运进来,这就是一笔开销;况且这竹蜻蜓构造虽简单,但自带窍门,不懂的照葫芦画瓢打磨出来也飞不动。而这摊子上的却飞得又高又远,这就是木匠真功夫了。
再者,时下笔墨纸砚皆贵,颜料也在其中,可摊主却每一只都精心绘制出蜻蜓的纹路,很是栩栩如生……
林林总总加起来,莫说三文,便是五文甚至更多也使得。
洪文点头,先挑了一只最鲜亮的大红色拿在手中把玩,“倒也值这个价,给我十个,不,二十个吧!”
“多少?”那小伙子傻眼。
没事买这么多做什么!
洪文笑道:“我家里和亲朋好友孩子多,总不好这个有那个没有。”
何家平平安安两兄妹,然后就是上书房那一群小毛头,整天读书骑马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六公主……
况且这是野趣,那些出身大族的小孩儿或许还没见过哩!
何青亭站在他背后算了一回,“也用不了这么多。”
洪文将那只大红色的单独用手帕包起来,小心翼翼揣入怀中,从外面轻轻拍了下才安心,“这个给长公主,那个绿的给我。”
都说红男绿女,如今他们互换,就如彼此伴着一般。
只是这么一想,心里就美滋滋的。
何青亭:“……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洪文诧异地瞪圆眼睛,认真反问:“为什么大了就不能玩?多有趣呀!”
这个问题他曾回答过无数人,没人能找出正经反驳的理由。
果不其然,何青亭也噎住了。
是呀,为什么人长大了反而不能拥有简单的快乐?
真是奇怪。
回宫后一问,隆源帝果然正在用膳,洪文想了想,巴巴儿跑去嘉真长公主宫外。
他记得嘉真长公主喜欢很早用午膳,这会儿应该正在院子里散步。
他拿出绿色的竹蜻蜓,退后两步,冲着墙内用力一搓一抖,木棍上倾斜的竹片嗖一下飞起,荡着优美的线条蹿到院子上空。
紧接着就响起小宫女诧异地低呼,“呦,哪儿来的蜻蜓飞这样快!”
“咦?不大像呢。”
“哪儿哪儿,我瞧瞧!”
“呦,要落了,快接住看看……”
嘉真长公主对内十分温和,宫里的宫女太监也都比别处更活泛,这会儿冷不丁瞧见墙外飞进来的东西,都嘻嘻哈哈追着看。
嘉真长公主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什么好东西引得你们这样,拿来本宫瞧瞧。”
青雁过去接了,哎呦一声,“是个竹蜻蜓,瞧瞧这纹路,竟跟真的似的。”
“什么是竹蜻蜓?”嘉真长公主好奇道,又接了来看,“咦?倒有些趣味,也不知是谁在外头玩飞进来的,出去瞧瞧,若还在就还给人家。”
宫中难得有这么点儿玩意儿,弄丢该着急了。
青雁才要打发人去,却听到有人敲门,然后就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里头可有人在?小生偶然路过此地,不小心弄丢了一样宝贝……”
嘉真长公主一听这声音就笑开了,也不叫青雁她们去,自己施施然从躺椅上下来,倒背着手走到门口站定了,冲着门缝道:“并不曾见什么宝贝。”
洪文忍笑,故作惊讶道:“怎会没有,仙女莫要哄我。”
里头一群小宫女小太监都又羞又笑,在嘉真长公主身后挤作一团,捂着嘴巴拼命踩脚。
驸马真会玩!
若来日她们出宫能嫁个这样的人,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嘉真长公主扑哧一笑,“你又没见,怎知我是仙女?”
洪文正色道:“虽未见人,但姑娘声音清脆悦耳犹如天籁,必然是下凡时带着的。”
嘉真长公主桃腮泛赤,面颊微烫,才要再说,却听外头一声干咳,紧接着就是极其迟疑地“洪大人?”
刚还满嘴“狂词浪语”的洪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脑袋里嗡的一声,浑身僵硬。
可他还是本能地扭过身去,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三个官员。
嗯,有点眼熟。
再看看腰牌,嗯,礼部的,前几日曾找自己核对过大婚细节……
那三个拼命忍笑的礼部官员表情十分扭曲,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变了,“咳,这个,我等来送长公主的嫁妆单子,打扰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