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洪文的脸色古怪起来,“我该同情你吗?”
定国公世子:“……”
刚聚起来的一点伤感瞬间烟消云散。
洪文又道:“老实说,我以为你是想报复,或是质问,但现在看来又不像。可若想让我因为同情就替你们说话,那是万万不可能,沦落到今天的境地,你们也算咎由自取了。”
定国公世子:“……”
就连另一张桌上负责监督的禁军侍卫也忍不住看了洪文一眼。
怎么说呢,这种情况下痛打落水狗的不是没有,但这位小洪大人给人的感觉又很奇怪,反正……就是让人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非常正义凛然!
洪文开始喝小米粥,“不妨有话直说,我马上就要去衙门了,不可能等你的。”
迟到了要扣俸禄!!!
“不瞒你说,我确实曾有过报复之心,”定国公世子缓缓道,“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折磨你。”
如果没有眼前这个人横加干涉,长公主就不会出手,若长公主不出手,那么事情肯定就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小事化了。
不过一个穷人家的小孩儿罢了,算什么呢?
“事发之后,我也曾想过找你说情……”
洪文虽然年轻,资历也浅,但却很得宫中几位贵人的心,此事又有半件是因他而起,若能有他说动长公主从中斡旋……
可一切都只能是如果。
早在双方第一次见面时就已水火不容,陛下以雷霆之势出手,早已表明心意:庙会之事不过导火索,陛下早已起了杀心。
短短几天之内,定国公世子就想了很多。他听着外面不断变化的动向冷汗直流,惊愕于自家如此深陷。
可能单独拿出来一件两件不算什么,但堆叠到一起着实触目惊心,竟是他们自己一点点将隆恩圣眷消磨干净了。
时到今日,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不重要,因为结局早已注定。
“前几日阿雨回家,曾同我说起过你开导她的话,”定国公世子直勾勾看着洪文,嘴巴张了又张,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多谢你。”
一语出,浑身轻。
女儿以前就曾表达过类似的忧虑,但自己却从未放在心上,竟叫她一个小姑娘背负至此。
可惜他身为生父,竟不如一个外人看得清。
洪文叹了口气,“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证明没糊涂到家,若是早些年醒悟,何至于此?”
定国公世子轻笑一声,“因为自立实在太苦了。当一个人常年身处荣华富贵之中,旁人奋斗一生都未必能碰触到的东西,我们却弃之如敝履;常人口中的聚散离别艰难困苦,我们从未遇到过。就算天子也要给我们三分颜面,虽非皇族,胜似皇族……”
当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享受时,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封闭自己,拒绝一切磨难。
就算圣人也会迷失在淬了蜜糖的毒药之中,更何况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现在倒是醒悟了,只是悔之晚矣。
定国公世子忽然站起身来,“洪大人,你的前程必然不可限量,我知道自己现在没资格说什么,但来日若碰到阿雨,能否帮忙照拂一二?她实在无辜。”
素来高傲的人首次低下头颅,吐露的全是拳拳爱女之心,着实令人动容。
然而洪文却干脆利落道:“恕我不能答应。”
定国公世子之惊愕丝毫不下于当日的薛雨。
洪文慢慢擦干净沾了肉汁的手指,“我之所以劝薛姑娘,不过是身为医者,不想看到任何一位病患死去,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至于薛姑娘无辜,恕我不能苟同,或许她没亲手干过什么坏事,但确实曾享受了你们为她带来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曾想庇护薛凉,这难道不是为虎作伥吗?
你只心疼自己的女儿,却不曾想那些被你们欺压的孩童有多可怜,他们岂非更无辜?
况且平郡王丝毫不介意定国公府一团乱麻对她一往情深,她实在可以说一句上天眷顾,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都能全身而退,难道不该庆幸?”
都是娇宠着长大的姑娘,谁不是爹生娘养,可长公主当初还不是毅然挑起身为皇家公主的职责,九死一生和亲去了?也没听她抱怨过什么无辜、可怜的。
这个念头几乎是瞬间出现在洪文脑海中,但他马上又觉得这会儿想这个有些不妥,忙甩甩头,将它驱逐出去。
定国公世子脑袋里嗡的一声,如遭雷击。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之前只是听说有位新来的小洪吏目很是混的如鱼得水,连太后和陛下都青眼有加,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可能所有人都会被他温和柔软的外表欺骗,却不曾想到那副皮囊下竟藏着一把利剑。
他既有着医者的仁慈和宽厚,却又清醒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冷酷……
这样的人,确实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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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定国公府一事几乎占据了所有京城百姓的注意力。
先是薛家嫡支和两家往来亲近的旁支内有官职者系数贬为庶民,又有三法司贴出公告,认定薛凉直接间接逼死三人,隆源帝亲自判了斩立决。
紧接着,前往薛家老家的钦差送回来六百里加急,言明“薛家族人在本地称王称霸不可一世,一应地方官员趋之若鹜,其中胡判官司、霸占田地之事数不胜数……其老宅绵延数里,逾制之处难以估量,更有众多官商勾结相互勾连,暗中把控官员考核、任免,竟成一方保护伞……”
隆源帝看后怒不可遏,着连夜撤掉定国公名号,摘去御赐匾额,将一干涉案人员集中羁押,一一定罪。
至此,薛凉终于和家人重聚。
在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要说: 定国公府的事情告一段落啦!
第三十二章
世上许多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就好比一棵大树貌似遮天蔽日,实则内里早被蛀空。风平浪静则罢,各自相安无事,而若哪天突然狂风大作, 说不得就被连根拔起。
曾煊赫一时的定国公府一夜消失, 文武百官莫不自警自省,纷纷明里暗里约束家中子弟, 一时间百官权贵之家皆是一片好学上进之风, 什么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的都少了, 整座京城的风气竟都为之一肃,真是可喜可贺。
定国公府在京城和老家的两片宅院都被抄了,不看则已,一看甚是惊人:
那搬出来的金银财宝珠货玉器不计其数, 恨不得淌得比海水还多, 堆得比大山还高。
在京城带人协助抄家的正是骁骑尉谢蕴,他也算自小富贵堆里长大, 见惯奢靡繁华的, 可仍是被那一地赃物惊了个瞠目结舌。
国公一级的宝物,该有的定国公府有,不该有的他们也有,金锭银砖自不必说, 恨不得能直接拿来盖房子, 另有许多价值无法估量的宝石盆景、屏风,西洋来的自鸣钟、南洋来的名贵香料等,在库房内挨挨挤挤堆到房梁,几乎可与皇宫宝库之中的珍品相媲美。
绫罗绸缎、人参鹿茸都难以计数,因根本用不完, 便都丢在库房深处无人问津,生生霉烂了……
听说他们家养的哈巴狗儿穿的小衣裳都是云锦做的。
后经审讯得知,定国公府的几位大小主子,逢年过节自有下头的官员和富商巨贾孝敬,众人早就习以为常。
一来县官不如现管,皇帝高高在上,许多细节难免照顾不到,有那个在京城挤破头找门路的功夫,倒不如直接求到定国公府上,办事反而快些;
二来少不得又有想以权谋私做个不法交易的,自然不敢堆到明面上去,可这种事又要找个硬气的靠山,国公府自然是上上之选。
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许多人手里有了好东西宁肯不送进宫,也必定要往定国公府送一份,隆源帝竟是吃人剩下的……
虽说穷文富武,但凡武将起家的必然家底极厚,但这也着实太过了,原本个别替定国公府叫屈的人见了,也跟脸上被人甩了十个八个耳刮子似的,火辣辣的疼起来。
隆源帝着实发了一笔财,户部看着各处填补的亏空也是喜气盈腮,半夜值班时都骂的少了。
不过隆源帝并不借此铺张浪费,他先往西北边境拨款四十万两修筑防御工事和栈道,又拨给东南沿海三十万两造船练兵,再给西南一带拨款三十万两开山修路便利交通,又有若干派钦差专门调拨给各地,多雨地修筑堤坝,少雨地修筑水库、水井,并修葺官学。
一道道旨意发下去,刚从定国公府抄出来的赃款就所剩无几。
有臣子想借机讨好,就上折子说宫殿年久失修,实在太过简朴,求陛下顾惜龙体、顾全朝廷体面云云。
看着龙纹石柱上剥落的油彩,隆源帝也有点心动,就叫户部的人大致算了一回。
结果户部的人噼里啪啦打了两天算盘珠子,满眼血丝道:“回禀陛下,若要大修,至少要一百三十万两左右;若要小修,至少也要四十万两。”
这还不算各级层层盘剥吃回扣的。
隆源帝听了,半晌没言语,良久才幽幽叹道:“都够边境将士们打两三年仗了,罢了,此事不必再提。”
于是第二天,他就将上折子要求修宫殿的官员当众骂了一顿,又连贬三级。
银子拨下去了,能不能落到实处也是个难题,虽说此时刚严办了定国公府,令文武百官人人自危。但富贵动人心,也不乏有铤而走险的,于是隆源帝又特意下了一道圣旨,用八百里加急通告各处:“凡有贪墨盘剥朝廷专项拨款百两以上者斩立决,千两以上者诛三族……”
有臣子提出异议,说是否过于严苛,毕竟战时贪墨军费的惩罚也不过如此了。
隆源帝大怒,在大朝会上指着他痛骂,“百姓乃一国根本,工事乃生存根基,但凡出了一个蛀虫,千里之堤便要溃于蚁穴,那就是在挖朝廷的根子,与叛国无异,虽百死不足惜!你竟还敢替他们求情?是否也存了这个心,生怕自己日后下场凄惨!”
吓得那大臣磕头不止,从此再不敢出声。
此令一出,果然震慑一众宵小,把那些个刚起了苗头的坏心思悉数扼杀在摇篮之中,一笔笔拨款竟都用到了实处,百姓无不感激。
等一切最终落实,炎夏早已过去,秋日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划过,望燕台的第一场雪都落下来了。
虽是初雪,可每片雪花都有鹅毛大小,在空中彼此勾连成棉絮似的一团团,地上没一会儿就白了,天上还在不知疲倦地下。
何家人早起扫雪,何青亭抄着袖子笑道:“好雪啊!”
今年麦盖三层被,明年枕着馒头睡,真是一场好雪。
大雪从来都是富贵人家的浪漫,因为在穷人看来,苦寒不但意味着缺衣断食,更有可能造成严重的雪灾,伤害人命。可今年隆源帝提前拨款修筑房屋,准备赈灾粮食,百姓们便都没了后顾之忧,从上到下就能安心过个好年。
圆滚滚毛茸茸的小麻雀都缩着脖子挤在厨房屋檐下,贪婪地争抢着灶台透出来的一点热气,远远望去活像一串儿毛球。
洪文和何元桥带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堆雪人,约莫一寸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合着墙头斜下来的灰褐色的遒劲树枝,颇有几分野趣。
大家先滚了个大雪球做身子,再滚个小的放上去当脑袋,谁知何元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竟直接把那已经刻画上眉眼鼻子的雪球脑袋抱下来,举到平平面前说:“来,给爹指指这头上的穴位。”
洪文:“……”
考核来的猝不及防!
平平被吓了个踉跄,眼见着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指了几处,“这是百会穴,这是风池穴,太阳穴,印堂穴,阳白,率谷……”
他断断续续指出来十来个,然后就说不动了。
何元桥不大满意,皱眉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平平急得够呛,可越着急越想不出来,最后嘴巴一瘪就哭了,“哇啊啊,这个雪人太丑了!”
丑得分不清五官界限,叫他怎么认穴位啊!
爹欺负人!
洪文白了何元桥一眼,过来把小孩儿抱在怀中安慰,“你也忒性急,这玩意儿能分出个眼耳口鼻就不错了,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认不全穴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