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皇上在昏暗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其实这些人也罢了,朕心里所忧虑,唯有太后。”
宋嘉书已经沉默很久,此时便开口道:“皇上,皇后娘娘每日领着臣妾们去侍奉太后……”
想了想太后对帝后二人的态度和言语,实在没有什么能安慰到雍正爷的,于是便换了个思路:“太后娘娘近来常礼佛,用膳也好些了,太医都细心照料着呢。”
反正是不寻死觅活了。
而且太后到底是四爷的生母。她老人家虽然偏心,那也是偏心小儿子十四爷,又不会傻到偏心八爷九爷这种别人的儿子。所以太后对宜妃传播此等流言还是很不满的,在听说宜妃扯着自己之前的话当虎皮,还把宜妃训斥了一顿。
反正现在两人已经不是平起平坐的四妃了,一个已经是太后娘娘,上下分明。
皇上想起太后近来的举动,也觉得安慰些,他已经不指望亲额娘多护着他了,别作弄他就行,只是他想到一事,不免就沉甸甸的。
于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坐在自己身侧的熹妃。似乎在安抚她,其实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今日京外传回话来,应当是明日,最晚后日一早,十四弟就要到京了。只怕到时候太后娘娘见了他,心境动摇大悲大喜的伤身,你跟着皇后要多劝慰照料太后。”
一听十四爷要回来,宋嘉书的心也跟着沉甸甸起来。
太后娘娘好容易扑腾累了,没消停几日呢,怎么十四爷就要回来了呢。
——
且说如今先帝爷驾崩都一月了,十四爷还没到京城呢。
因康熙爷驾崩的时候是冬日,从京城到西北一路难免有些大雪封路的地段。哪怕康熙爷驾崩第二日,京里就有人传信往西北了,但等十四爷收到信儿的时候,京城这边皇上都登基两日了。
故而虽有‘皇上驾崩,天下缟素’的规矩,但边地人民群众碍于消息流通的速度,很可能京城人民都缟素完了,他们才收到信儿。再偏的地方,很可能皇帝都换了两年了,他们才知道。不是不敬,而是来不及缟素。
如今且把话题说回十四爷。
他骤然听闻皇阿玛驾崩的消息,整个人也有点崩,本想立马昼夜不歇奔回京城,结果还没动身,就迎来了镇国公延信。
这位寒冬腊月不顾过年直奔西北来的镇国公,是奉新帝旨意‘陪同’抚远大将军归京的。
同时还带来了任命年羹尧全权负责藏边事务的命令。
这给十四爷气的啊,他辛辛苦苦在藏边风餐露宿,顶着恶劣气候和刀兵血战了好几年,如今战事已毕,军事安稳,他甚至还带领藏地建立了办事处,结果一转头,皇阿玛驾崩了,自己的最高指挥权也没了。
他简直恨不得插翅膀飞起来,立刻回京去找新帝兼自己的亲哥哥理论理论。
但当十四爷看到延信总是盯着自己,而且反复催促自己赶快进京拜见新帝的时候,十四爷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了:我偏不!反正皇阿玛已经去了,我是赶不上见最后一面了,那我偏不听你这个新帝的指挥,何况你还小心眼的派人来监视我。这路,我还不赶了!
于是延信越传达圣谕,命十四爷即刻返京,不许再沿途会见其余官员,十四爷越要干。
把镇国公给憋屈的啊:虽有皇上的圣命在身,但他也不可能强迫十四爷啊。
十四爷跟皇上可是亲兄弟,别自己这会子做了恶人,回头十四爷进京跟皇上一和好,十四爷跟哥哥告个小状,皇上再把他给削一顿。
再者说,就算延信想做这个恶人,他的武力值也达不到绑了这位爷回去。十四爷是真能提剑砍了他的。
于是一筹莫展的镇国公也只得眼睁睁看着十四爷在路上会见了不少官员,以跟往年返京差不多的行进速度慢腾腾走着。
延信深觉自己差事要凉,为自身少担点责任,便把这些情况如实记录下来,一封封信函送到京城先报给皇上,顺便哭一哭自己的无奈:自己传达了好多遍圣意啊,无奈抚远大将军不肯听。
于是十四爷还没进京,皇上已经很生气了。
并不打算按着太后的殷切期望以及明示暗示,给十四也升个亲王啥的,反而准备狠狠镇压一下这个弟弟——亲娘他必须按着孝道敬着捧着,亲弟弟可不用了吧,长兄如父,自己本来教训他就是应该的,何况现在还有君臣之分。
此时,宋嘉书虽不知道外事,只听四爷提起十四爷的语气来,就觉得事情要不妙。
果然,次日十四爷归京后,事态朝着极为不好的方向狂奔而去。
——
且说皇上在景仁宫好好歇了一夜后,次日疲倦少了许多,自然疲倦带来的烦躁也少了些,说话语气也平和了些。
其实皇上并不是会随意处置下人,或是打死太监的人。冷脸和厉色只不过是他登基以来的习惯罢了。可奴才们并不知道新帝的脾性,主子一个皱眉,一个反感的语气,能吓得他们连夜要上吊。
就雍正爷这种常年‘朕不痛快’的气场,要不是奴才自尽会连坐家人,养心殿早就崩溃到自挂东南枝好几个了。
今日皇上的语气一舒缓,养心殿伺候的人都是热泪盈眶求神拜佛。知皇上昨夜是在熹妃娘娘处歇着后,就尤其想要来给熹妃娘娘磕头,就差给熹妃立个牌位了。
尤其是花房,在被皇上点头表扬过,又收到皇上亲笔勾选,为景仁宫添置的花木册子后,对景仁宫的差事就更是一百二十分上心。
以至于今日到景仁宫的匠人之多,把院子都占了一半。
花房的总管都亲自来了,只要熹妃娘娘路过院子,他就请一次安,然后卖力的亲自掘土干活,卖力到感觉要把自己也种到土里了。
然而宋嘉书也没什么时间看这位主管的殷勤了。
她与皇后被太后娘娘宣了过去。
且说这还是第一次,太后格外点了她的名,指名道姓要熹妃过去,不似从前,宋嘉书都是随大流来请安,随大流告退。
今日太后也不冷冷淡淡修闭口禅似了,一见了她们两个就直接发问道:“方才养心殿打发了小太监来说,今日十四就要入京了——昨儿皇上往你们两处去,有没有提过此事?”
太后是深知两个儿子不太和睦的。
这些日子她每每提起请皇上给十四升爵位之事,皇上都拿交泰殿门口那铁牌上“内宫不得干预政事”的世祖真言来回应她,脸更比那块铁牌还要冷,把太后堵得不得了。
今日小儿子好容易回京,太后急于探探皇上的态度。。
皇后四平八稳道:“皇上在臣妾处并没提起此事。”
太后就把目光转向了宋嘉书:太后也知道,皇上昨儿在皇后的钟粹宫晃了一圈就走了,倒是在熹妃处待了一整夜。
宋嘉书第一次接受太后娘娘的注目礼,只觉得这个目光非常符合这会子的天气:让人如浸霜雪之中。
太后打量了一会儿,见这位熹妃脸容清淡,气度温和,瞧着还算顺眼,就纡尊降贵亲口问她道:“熹妃,昨夜皇上宿在景仁宫,有提起贝子回京之事吗?你瞧着皇上神色如何?”
宋嘉书:好一个死亡问题。
我总不能说,昨儿皇上提起这个弟弟,很是不高兴,看起来就要狠削他吗?
于是宋嘉书只道:“皇上疲累至极,只用了一口晚点便就寝了。”
她说的也理直气壮,反正昨夜她没侍寝,且屋里早早都熄了灯,太后非要查问也是不怕的。
太后也知今日敬事房的没有记档,但这会子看熹妃一问三不知,只会摇头,还是流露出一种‘啊,真是没用’的眼神。
宋嘉书全当自己瞎了,低着头不看太后谴责的眼神。
一时屋内陷入了一种焦虑的安静,太后没问出什么,只得兀自出神。
片刻后,皇后看了看地上摆着的大挂钟,已经下午两点了,差不多到了该传晚膳的时候了。她便以退为进道:“皇额娘,到了用膳的点儿,您身子要紧,臣妾服侍您用膳吧。”
太后并不喜欢皇后及四爷所有后宫妃嫔,之前‘绝食’期又被这些人跪着劝膳,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以至于现在用饭,从不要皇后等人伺候。
这会子皇后故意这么说,也是想让太后传膳,解放她跟熹妃。尤其是她,这会子可忙。
虽说大行皇帝过世,过年的喜庆要大减,但过年的流程以及各宫过年所需之物还是要皇后来主理的。
今年皇后又是新从佟佳贵妃手里接过宫务,别说朝廷内外,就算是宫里的奴才们都等着看这位新后的本事,好掂量着之后的行事。
皇后深知这回过年的要紧处,自然不能出差错,正是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个时辰用,忙的连皇上都顾不上敷衍了,何况是本来就对她不喜的太后。
谁知太后今日惦记着十四爷,颇有些心乱如麻,居然点头道:“也好。”
皇后:……
宋嘉书就看着皇后娘娘颇为憋闷的看着宫女传膳、摆膳。等太后好容易坐到桌子前头,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期间皇后除了看地钟,也悄悄拿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小金表看了好几回。宋嘉书深觉,皇后娘娘的气场,很像想要通宵复习,结果被困在了饭桌上的高三生。
且说在太后这里,是一贯没有什么笑着让儿媳妇坐下一起用膳的习惯。
于是皇后便带着宋嘉书奉茶奉饭,侍立在旁。
宋嘉书对这些活计还真有点陌生:从前有两个侧福晋在前头顶着,她还很少‘配’干这个捧羹把盏的活。
而在皇上跟前,无论他是皇上还是四爷,都未曾要求过宋嘉书一板一眼的服侍他。
然而宋嘉书奉的饭并没有荣幸被太后吃下去,反而被太后砸了个粉碎。
因养心殿来了个小太监,抖抖索索跑来告知太后:“回,回太后娘娘,抚远大将军抵京后,不肯入宫,直接去了景山寿皇殿去祭拜先帝去了。”
太后捧着碗惊了,连声问道:“皇上怎么说,皇上难道就准了,没宣他进宫?”
小太监头趴在地上:“回太后娘娘,皇上,皇上只道既如此,大将军就不必再进宫了。”
“哐啷”宋嘉书刚盛好的饭就这么打在了地上。
宋嘉书:心痛,这可是一碗上好的御田胭脂米。
太后理也不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去,口中还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吗?”
那小太监像个向日葵一样,跟着太后走路的方向转着圈的趴着磕头:“回太后娘娘,奴才奉命来回话时,皇上还在养心殿议事。”
太后得了这一句,由身边嬷嬷扶着就往外走去。
被遗忘在原地的后妃两人对视一眼。宋嘉书便请示:“皇后娘娘,咱们可要跟着去服侍?”
皇后伸出手,接过赤雀捧上来的银指甲套给自己带上,然后反问宋嘉书:“太后叫咱们跟上了吗?”
宋嘉书莞尔摇头,皇后也不由笑了笑:“这就是了。你也先回去吧。”
从前在王府,她会让钮祜禄氏和耿氏帮着料理些事务,如今却不能了。她如今是皇后,手下可不想出什么协理后宫的妃嫔。
尤其是在这进宫起始,皇后更要牢牢把各处攥在手里,不能一开始就交给旁的妃嫔。故而皇后近来虽忙的饭都顾不上吃,却没有再叫宋嘉书和耿氏帮她做事。
宋嘉书也乐得清闲,回到景仁宫第一件事就是传膳。
白宁笑道:“娘娘出去一趟是饿了吗?”
宋嘉书点头:“得抓紧时间多吃点了,只怕接下来又没法好好吃饭了。”
十四爷回京,不肯叩拜新帝,反而倔强不入宫,好似在等新帝去请他——换了别人,宋嘉书不知道能不能忍,但雍正爷必然是不肯惯着他的。
若是皇上处罚了十四爷,只怕太后娘娘又要‘绝食’,她们又得陪同,所以宋嘉书趁着此刻赶紧传膳。
宋嘉书预备的没错,次日,太后再次病倒,旨谕六宫需妃嫔前往侍疾。宋嘉书发誓,自己在皇后脸上看到了‘不耐烦’三个字。
当众人齐聚永和宫时,就见皇上和太后正在内间榻上对坐。
太后披着一件莲青色大氅,面色憔悴苍白,说话间或还咳嗽两声。皇上一身素服,也是面容严肃的坐着。
这种神仙对峙的场景,使得以皇后为首的所有人都觉得寒毛直竖。
别人可以缩着,偏生皇后还得上前请安:“臣妾携妃嫔前来侍疾……”
话音未落就被太后打断:“哀家的病不要紧,皇上要真有孝心,不必让你的皇后和妃嫔们来搪塞哀家!”
自打年贵妃在永和宫失了孩子后,皇上在永和宫的脸色永远只有一种,就是毫无表情的寒霜脸:“皇额娘的意思,是觉得儿子不是真有孝心?这话儿子受不起。”
太后见皇上口中说着受不起,身子却一动未动,没有丝毫对自己这个额娘的尊敬和顺从,不免气的发抖。
再想起可怜的十四,就更伤心了,不免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