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已有许多人觉得年羹尧功高自满骄纵过甚,也有御史就此上书弹劾过。
贵妃都不用看外头的事情,只看宫中人看她的眼神,恭敬外更多了些害怕躲闪,就知道这件事的影响远远没有过去。
贵妃当日就让嫂子带话回去,劝二哥带着年斌亲自往阿哥所去请罪。她的意思是,不单单是年斌这个无爵无官的得给阿哥请罪,连年羹尧本人,都应该向阿哥道歉。
然而年羹尧对妹妹这样的建议,只是嗤之以鼻。
甚至还跟夫人感慨了一句:“真是女子出嫁从夫,胳膊肘都向外拐去了——斌儿脸上也挂了彩,连着耳朵都被打破了,贵妃这做姑姑的不说心疼他替他讨情,倒还想压了我去给黄口小儿跪了请罪。”
大臣都得集体给他下跪的年羹尧,如何肯行此事,‘亲自屈尊降贵’去给一个还没封爵的光头小阿哥行礼。
皇上这两年的优待,加上这半年来年羹尧自为立了大功的底气,都让更加傲气起来,便是怡亲王当面,他都不肯行臣子礼,何况五阿哥了。
觉罗氏倒是劝了两句:“五阿哥年纪虽小,也没爵位,但到底是皇子。贵妃娘娘得宠多年,必是揣测着皇上的心思,凡事小心,自有其为难之处,爷也不要这样说贵妃娘娘。”
年羹尧对妹妹还是很有感情的,闻言就叹息道:“我哪儿能不知道她的为难呢?虽说皇上宠着,但到底她身子弱些,从前失了两个阿哥一个公主,如今就守着一个独苗苗过日子,自然要小心些。”
说完又皱眉:“对了,上回你是不是说起,贵妃的乳娘私下告诉你,曾有旁的妃嫔的鸟雀惊着了七阿哥,甚至把七阿哥吓病了?据说连皇后跟四阿哥的生母熹妃都在其中有牵扯。”
觉罗氏沉吟道:“寿嬷嬷是这样说来着。只是我问了贵妃娘娘好几回,娘娘都只说是意外,还叫我再不许提这句话,甚至说寿嬷嬷年老糊涂了,让我安排着寿嬷嬷养老的所在,过两年就把寿嬷嬷放出宫呢。所以究竟如何,爷问我,我也说不好。”
年羹尧一对浓眉立刻就竖了起来。
“从前我都不在京中,这回回来,问阿玛和大哥,才知道娘娘没向家里说过一句委屈,都是说皇上待她如何好,旁的女眷也好相处。”
“我倒不信,若真这么好,寿嬷嬷在宫中养老就是,何必遣出来。何况只看五阿哥的性情,便可知其母,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说完吐了口气:“罢了,娘娘在宫里已然养成了隐忍的性子,只想着忍气吞声保住七阿哥,连争都不敢争,却是误了。”
于是,贵妃传话出去,让年羹尧给五阿哥道歉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激的年羹尧越发要为福惠争取代祭之事,兄妹两个奔着南辕北辙就去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
此时先只说贵妃在皇上跟前。
她这些日子,也辗转反侧百般思虑:论起战事来,她当然不如兄长,但论起对皇上性情的了解,贵妃自认世上无人出其右者。
皇上对人好起来,自是掏心掏肺的好,但也有个条件,就是对方也要同样掏心掏肺的回报。
正如皇上与怡亲王一样。
而要长久的留住皇上的好,便不能辜负皇上的期待,哪怕一点。
这些日子贵妃常常想起几年前,齐妃失宠的过程。正是因为齐妃利用了皇上对她的好,辜负了皇上的信任,才落得这样失宠到底的下场。
贵妃生怕她的母家,居然要重蹈她最看不上眼的齐妃的覆辙。
说来贵妃一向自矜一件事情,便是她虽为嫔妃,但面对皇上,却极少矫揉造作的暗示,心里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告诉皇上。
可这回,为了自己的母家,贵妃却不得不婉转言辞,试探皇上一回。
这让她心里有些犹豫,开了好几次口,才终于说出来:“皇上,臣妾心里很是担忧。”
皇上随口嗯了一声,便问道:“怎么?”
贵妃轻声道:“二哥的性情,一贯是不拘小节的。他心里只有打仗的事儿,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不甚理会,都得嫂子跟着操持。这回事涉阿哥,皇上处置过,二哥也只当过去了,只怕外人会觉得二哥轻狂。”
皇上等她说完,对她伸出手道:“朕知道你这些日子在担心什么。朕也实话告诉你,外头确实有人弹劾年羹尧僭越无礼。”
贵妃的手便不由的一颤。
“年羹尧的性子朕明白,正如你所说,他一心只在打仗上,又是少年起就得意的,难免性子狷狂些。人无完人,朕也不会苛求他面面俱到,只要他一心尽忠,为朕守好西北,日后再建功立业开拓疆土就是为将的本职了。”
“上回他进京声势浩大之事,确实引人侧目,朕知道你跟你母家嫂子说过此事。年羹尧前两日也为此给朕上了辩解的折子。朕便提点了他,以后于礼仪上头多用心就是了。”
皇上见贵妃十分动容,眼里似含了泪,就越发道:“当日他平定西北,朕着实欢喜,一应厚待也是出于他的功劳。朕曾写过折子与他,也明白说与他,朕的赏罚都是出于至诚,并非笼络。”
雍正爷一向认为,若是待臣子如犬马,旁人效力一点,就扔点好吃的犒劳一下,犯了错误就打骂两句,那臣子成了犬马不说,他自己也不过犬马之主罢了。①
所以他对待这些有功之臣,全然是出自一片真心。
不只是年羹尧,他对待隆科多、张廷玉乃至田文镜等人都是这样,在他心里,这些人皆是亦臣亦友。且人各有长,也各有短,只要原则上忠心上没问题就行。
贵妃听皇上这一番宛如从肺腑中挖出来的话,当真是心内百感交集。
只觉得这些日子烈火炙烤般的焦心也渐渐散了。
她双目盈着眼泪:“皇上这样的恩遇厚待,臣妾与父兄,真是百死不能报。”
这一晚,贵妃只觉得得了莫大的安慰。皇上如此厚待她的家人,更让贵妃觉得心中旁无所求,只愿跟皇上和他们的儿子一起,长长久久顺顺当当的过下去。
——
次日清晨,贵妃又忙着起身,服侍皇上穿衣,一应都不假于宫女之手。
待到用过早点,贵妃便对皇上道:“皇上虽说了无事,但臣妾已经备好了东西,便还是送与裕嫔去吧,笔墨纸砚等物弘昼阿哥日常也用得着。”
皇上颔首:“若是你们寻常往来便罢了,若是赔礼,便再不要提。朕也问过熹妃了,她说裕嫔除了心疼弘昼外,大半倒是生这孩子的气。”
“便是耿氏有点子想不开的地方,朕也让熹妃去安慰她了。你放心,熹妃说了无事便再无事的。”
看着贵妃晨起显得有些苍白的唇色,皇上便关切道:“你从来身子弱,要少费心思,好生保养才是。”
然后便上朝去了。
贵妃却在原地愣了一会:明明是自己与耿氏之间的事儿,皇上竟然先与熹妃说了吗?竟然说让熹妃去安慰耿氏就放心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皇上对钮祜禄氏有了这样的信任呢。
年氏自然知道,自打入宫来,皇上见钮祜禄氏倒比在雍亲王府时还多些。可在贵妃看来,那不过只是零碎的时间,若说熹妃在养心殿过夜记档或是皇上整夜留在景仁宫,仍旧还是少的。
年氏也只当皇上与熹妃有许多儿子的事情要说。
可如今细细想来,皇上跟耿氏之间也有儿子,皇上对弘昼阿哥也绝不是不喜欢。日常说起弘昼来,皇上哪怕是训斥他淘气顽劣的话,都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亲近。
虽也喜欢弘昼,但皇上跟耿氏便很少见面。
那么,皇上见熹妃见得多,就不是因为儿子,而是因为皇上想见熹妃罢了。
年氏昨晚刚刚感动平静过的心又乱了起来。
“娘娘,到了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辰了。”
贵妃的思绪被绯英打断。
她点点头:“今日你跟着去钟粹宫。”
绯英动了动嘴唇,到底没说话:娘娘这些日子不怎么肯带寿嬷嬷了,且表露了两回想让嬷嬷出宫养老的意思,要不是寿嬷嬷哭的死去活来,简直是宁死也不离开贵妃和七阿哥,估计这会子娘娘早就跟皇上求恩典,让嬷嬷出去了。
贵妃见绯英欲言又止的样子,又见站在角落十分落寞的寿嬷嬷,也只好在腹内叹气:嬷嬷年纪越大越执拗,认准了皇后熹妃与懋嫔串联要害福惠,竟还背着她偷偷说给了二嫂。
这已经踩过了贵妃的底线。
且寿嬷嬷的态度也常藏不住,皇后和熹妃绝不是糊涂的人,哪里能瞧不出呢。
若再留寿嬷嬷在宫中,反而要害的乳娘老了老了反不得善终,倒是让她出去颐养天年的好。
——
且说今日请安过后,贵妃就很庆幸,还好没带寿嬷嬷来。
因皇后又单独留下了熹妃,若是让嬷嬷见了,指不定又要脑补出什么事儿来呢。
钟粹宫中,皇后仍旧高居上首。
赤雀替宋嘉书换上了一杯新茶。
皇后颔首示意她尝尝:“这不是待客的茶,就是本宫日常吃的茶。”
宋嘉书有些意外,皇后这可第一回 给她用自己的家常之物,于是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品了品道:“娘娘泡的酸枣仁茶吗?”
皇后点头:“枣仁安神养胃,这是太医院为本宫合的养生茶,本宫喝着倒好。”
宋嘉书莞尔:“怪不得臣妾瞧着娘娘近来气色好多了。”
皇后也笑了笑,却不说留宋嘉书何意,反叫赤雀再上淮山薏米糕来吃。又就着点心与熹妃论起养生之道,只说山药健脾,薏米去湿热等功效。
宋嘉书也笑眯眯跟皇后对聊:聊别的她还不一定能说上来,但她这几年,除了整理东西就是研究吃食了,绝对能跟皇后对着侃大山侃到晚上。
皇后边跟熹妃说话儿边在不动声色的观察她。
自己单独留下熹妃,并不说明本意,只是说家常闲话,明明是与众不同的举动,熹妃看上去却好似很适应,不骄不躁的跟自己往下聊。且她并非是敷衍,而是认真在跟自己讨论饮食,甚至说的兴起,身子还会微微前倾,眼睛都亮了一点。
皇后有时候真有点搞不懂,熹妃是真的心无旁骛还是沉得住气。
等茶也喝了一盏,点心也尝了四碟后,皇后进入了正题。
宋嘉书握住手帕,悄悄擦掉手上的糖霜,正襟危坐如同当年听领导讲话一样,听皇后发言。
皇后这回就开门见山了:“眼见得又要到先帝爷祭礼了,这回皇上可有向你说过,仍旧叫弘历去?”
宋嘉书认真道:“皇后娘娘,别说这回指不定是哪位阿哥代祭,便是去年是弘历有幸去,直到圣旨明发前,皇上也没告诉臣妾一个字呢。”
皇后:……你这样认真到还有点骄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于是不免道:“都是做额娘的,你这也太不上心了。”皇后叹口气:“本宫是为了一事才特意留下你说话的——听闻年家有意为七阿哥争一争代祭的名额。”
皇后望着熹妃,开诚布公道:“本宫与你说句实在话,弘历与七阿哥比起来,便是为了自己,本宫自然也更看重弘历一些。”
“以如今皇上对年家和贵妃的看重,若贵妃的儿子再……本宫便无容身之地了。所以知道此信,便告诉你一声。弘历虽是个好孩子,但你这做额娘的,能帮也帮着些,别只稀里糊涂的度日。”
皇后说完,就听熹妃还是语气特别真诚道:“皇后娘娘也说了,臣妾能帮就帮着些,可臣妾实在帮不上——论起位份恩宠,臣妾不如贵妃,论起母家,皇后娘娘您也知道啊,把臣妾的母家所有男丁摞起来,也不如年大将军自己。”
皇后再次无语:熹妃每次都能把这种无能为力的话,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是怎么个情况。
宋嘉书笑了笑问道:“皇后娘娘,臣妾能不能问一句,年家欲为七阿哥争代祭之名的事儿您是从哪位命妇那里知道的?”
此事要紧,年家自不会满大街去说。
皇后没有隐瞒,直接道:“廉亲王福晋处。”
宋嘉书忍不住挑挑眉毛。
皇后以为她不信这话的真伪,便道:“这消息自是准的——你大约不知道,年家跟廉亲王府渊源颇深。年羹尧的原配夫人是从前太子太傅纳兰明珠的孙女,后来纳兰氏早亡,还是纳兰家极力为年羹尧说和,他的继室才能是一位宗室格格。故而纳兰氏与年家一直关系颇密,而纳兰氏跟廉亲王的关系更不必说。”
自打大阿哥胤褆凉了,纳兰氏就整个靠到了八爷这边。
宋嘉书摇头:“皇后娘娘,臣妾不是觉得这消息是假的,只是觉得这真消息来得太快太及时了些。廉亲王福晋又不是开善堂的,平白告诉您这样要紧的消息,让人疑惑。”
皇后倒没有这个疑惑,随口道:“廉亲王这两年屡屡受皇上斥责,为人越发谦逊随和。别说与几位理事大臣了,据说王爷与旁的低等官员说话都和气的很,自然也是为了与人结个善缘,来日皇上再动怒,好有个为他说话的人。既如此,廉亲王福晋将要紧消息给本宫,自然也是为了结个善缘。”
宋嘉书默默:旁人都是这样想八爷的。
但她却觉得,八爷到处与人为善,并不是为了来日能有好下场。他为的只是来日自己没了下场后,这些感受到他好的人,会觉得皇上刻薄寡恩,苛待手足。
廉亲王所做的,无非是我已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那能再伤你一分,我也绝不会放过。
至于廉亲王福晋,估计就是夫唱妇随,来挑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