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气薰人欲破禅
弘历便跪了道:“皇阿玛吩咐。”
皇上垂了眼眸,有些伤感:“昨日夜里,朕跟你十三叔去了趟咸安宫。”
弘历忍不住有些惊讶。
咸安宫,是他的二伯废太子胤礽的幽禁之所。
皇上叹息道:“你二伯病的厉害,太医说,只怕难过年。他心里唯有一事记挂深重,便是未能祭拜景陵。”
“只是先帝谕令乃终身圈禁不得出。所以这回只好瞒着众人令他与你同行。朕将此事交给你了,路上要好生服侍你二伯,不得怠慢不得稍离,亦不要让旁人见到他,知道吗?”
弘历道:“皇阿玛放心,儿子必朝夕陪伴服侍在二伯左右。”
皇上颔首:“朕再指两个粘杆处的侍卫跟着你,若有意外,你便随机应变处置。只记得一点,祭景陵是大事,不要闹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来。”
弘历这次应的更郑重一点:“儿子明白。”
皇上见弘历明白自己的深意,便换了家常话题:“让你额娘给你收拾行装——朕听说上回你自己带着小太监打包,到底少带了些厚衣裳和雪帽,回来的路上有些着了风,险些病了。”
弘历便露出一点赧然:“叫皇阿玛操心了。”
皇上露出一点笑容:“朕也该给你挑个妻室了。好了,回去吧。”
弘历先给皇上行礼,又向怡亲王行礼,然后才退了出去。
弘历告退后,皇上沉默了半晌。
怡亲王就见皇上眉目间带了些别样的怅然。
他有些能理解皇上的心情。他们的阿玛儿子太多,许多时候根本就是哥哥带弟弟,正如四哥小时候教过自己算数和读书。听闻当年四哥的算数却是当时的太子二哥教的。
“皇兄……”怡亲王轻轻开口。
皇上这才回神,语气茫然道:“十三弟,你也跟朕去见了二哥,他才不到六十岁啊……”可不用太医说,他们也看得出,胤礽活不了多久了。
怡亲王安慰道:“二哥说了,皇兄肯成全他最后的心愿,便是从前兄弟之情了。”
皇上点头:他初登基的时候,为了帝位的稳固,命人将二哥和弘皙等亲人分隔以免其生异心,那是作为帝王的决断。
如今去探望,肯冒着风险成全二哥最后的心愿,是兄弟之情。
怡亲王跟太子爷的年纪差得多,情分到底也差了些,此时倒是更担忧现实问题:“二哥到底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虽然被皇阿玛两度废黜,清洗了当年太子宫中服侍的人,但实不知二哥是否还有别的底牌。”
“或许是臣弟小人之心了,但总要防二哥是故意找机会要离开京城再生事端。皇兄,是否要再给弘历多一些人手,总要保证他的安全才是。”
在怡亲王眼里,自家皇兄这几根苗着实少到令人堪忧,可不能折了这重要的一根。
皇上沉默片刻:“此事朕会再交代弘历的。”
怡亲王点头:“弘历从前跟弘皙一起读了一年书,见着弘历,二哥自然也会惦记自己的儿子,当不会行鱼死网破之举。”
怡亲王也离开后,皇上独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当日给弘历算命的瞎子。
其实这一次,皇上本不打算让弘历独自代祭的,否则接连两年都是弘历单独出头,在朝臣看来,只怕是定储的意思。
雍正爷都写好了批复礼部的折子,这次让弘历主祭,其余三位皇子也随祭。
然而就在他要把折子明发礼部的前一晚,咸安宫的宫人冒死求见。
皇上在答应二哥,许他去拜祭景陵后,回头就烧了写好的折子——这次代祭既然有如此机密之事,自然还是让一位阿哥单独去的妥当。皇上又想起,在自己刚登基的时候,就曾遣弘历去处理咸安宫和弘皙之事。
两年前的事情跟今日的事情,被岁月连成了一道必然的路线:唯有弘历自己能代祭景陵。
这难道就是皇阿玛也深信不疑的,弘历的命格吗?
皇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
且说宋嘉书接到弘历列的行李单时,不免笑问小豆子道:“回去问问你们阿哥,是不是忙糊涂了,把单子都列了两遍。”
上头的炭火、手炉、丸药等,都足够出门一趟七八个人的使用了。
小豆子回去没一会儿,弘历自己来了。
宋嘉书正对着单子,给他准备那些出门在外不带也行,但带了会过得比较舒服的琐碎之物,比如的分装好的茶包、肉干、果干;在眼睛前面一晃就能落泪的小荷包;专门用来分赏景陵奴才的素荷包和银锞子等。
见弘历进门,就笑道:“可见是上次冻坏了你,这回怎么连手炉脚炉都要带好几个?银霜炭更是带了能烧一个月的量。”
弘历见白宁也出门倒水了,才轻声道:“额娘,这不是给我一个人带的。皇阿玛密旨,让我陪二伯一并去景陵。额娘,此事您不要外传。儿子告诉您,是怕若有意外耽搁,消息不灵惹您害怕忧虑。”
宋嘉书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二伯是谁。
弘历就见额娘面上浮现出一层显而易见的担忧:“那这回祭陵你可要凡事当心了,万要保重自己的安全才是。”
弘历还不等安慰,就发现额娘已经开始往单子上继续添东西了:“那多带点薄荷香料和薄荷油提提神吧,估计这一来一回的小十天,你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看着。”
——
雍正二年十一月九日,时隔一年,弘历再次启程往景陵去。
从京城到景陵,以车马的速度走官路,哪怕中间遇到雨雪,两天的时间也足够了。
再留出一天来,沐浴焚香更衣,十三日便是祭拜景陵的正日。
弘历的马车在驾驶出紫禁城的时候,里面就已经是两个人了。马车旁边的跟着的护卫也都换了精干的侍卫。
弘历起初还有点担心二伯这回坚持要祭拜景陵是有别的缘故,然而去的这一路上,他这位二伯却几乎一直在沉睡。醒来的时候,也很少用膳,多半是喝一些米粥和参汤,然后用白水吞服几粒丸药就再次睡过去。
弘历从担心二伯会不会是装病出京要搞事情,变成了担心二伯会不会在路上过世。
好几次,他见到二伯好半天不动,都忍不住想伸手去试探一下他的鼻息。
十一月十三日白日,弘历按着礼部早就安排好的流程,走完了繁琐的礼仪。
然后又替皇阿玛代为赏赐了一些东西,给至今在景陵蹲着看坟的十四叔。果不其然,送东西的太监还是回禀,十四爷不但不收,言辞还很不客气。
弘历这回也无暇去理会十四叔的心情了,待夜色沉沉后,他亲手扶着二伯往陵墓前去。
胤礽的眼睛带了罕见的光彩。
这座景陵里,埋葬了他的一双至亲:从未有过记忆,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额娘,和那个珍重养育了他几十年,却亲手废黜了他的阿玛。
如今,他的阿玛和额娘,会永远在一处了。
作为元后,赫舍里皇后毫无疑问是离康熙爷最近的那位皇后。
胤礽长久的注视着景陵的墓碑,现在,他可以一起看到阿玛额娘了。很快,他也可以见到他们了。
不知是不是如愿以偿的缘故,回京的路上,胤礽睡的少了,显得有了些精神头。
而弘历,在马车起驾回京的时候,也就基本放心了。
最容易生变的地方是景陵,那里地广人稀,守卫人数再多也会吃紧。
如今已经在回京途中,这一队外头包着好几层侍卫,且都打着黄旗,除非是有人不要命要谋反,且已经成功谋反到了京城边上,否则他们便是极为安全的,只等着在马车上一路晃悠回去。
胤礽醒着的时候,便在跟弘历聊天。
他见弘历腰上还带着自己送的玉佩,就温和笑道:“咸安宫还有一枚跟这块玉佩同出一石的扳指,是你皇玛法从前带过,给了我的,待我回去寻了来给你。”
弘历要推辞,胤礽就安然道:“你收着才好,若不然我死了,只怕就叫那些小太监随手摸了去。”
剩下的时间,胤礽还问了许多朝上的事情。
弘历捡了些不要紧的,人尽皆知的事儿说与二伯听。大约是很久没跟人讨论正事,哪怕是过时的消息,胤礽也听得津津有味,在听说皇上雷厉风行的查处亏空甚至抄家的时候,胤礽只笑道:“果然是他的脾气。”
又道:“从前我做太子的时候,见户部里那样多亏空,也是心急火燎的。那时候,我常觉得你皇玛法老了,怎么看不出这样下去要酿成大祸,很多时候,就恨不得越俎代庖,替他做了决定才好。”
弘历默默听着。
他发现,二伯没有再称呼先帝爷为皇阿玛,而都是顺着弘历来称呼,只道:“你皇玛法如何。”
胤礽说完后,自己摇了摇头,似乎感慨似是后悔却又似释然道:“弘历,你要记着,无论什么样的人,做了皇帝,也都先是一个皇帝。”
排在阿玛、丈夫、儿子这些身份之前的,是皇帝的身份。
是不容人沾到一点的皇权。
再然后,胤礽便没再提过这些话题了,他只是再问了些曾经关心的朝政弊端,便似乎已经了却了所有的遗憾。
余下的时间里,他神色淡然温和,甚至回忆起了当年康熙爷关心他的旧事。
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康熙爷往蒙古去,给他心爱的太子爷写朱批,只道:“草原上忽然降温了,蒙古人都穿上了皮袄和皮外褂,但朕觉得,蒙古虽冷,却也不如京城中格外冷的时节。朕如今觉得倒好,倒是你从小不耐寒,随信命人带去银鼠皮袄两件,记得加衣裳。”
时隔许多年,胤礽仍然记得这些事情。此时开了话匣子,便说了许多件给弘历听——除了弘历,大概再也没有人会听这些事情了。
临近城门前,胤礽又陷入了沉睡。
弘历见他过分平静的面容,都生怕二伯是完了所有的愿景,直接离世了。
好在这只是弘历的多虑,胤礽仍旧全须全尾回到了咸安宫,还特意给弘历找出了那枚扳指送给他。
弘历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才从咸安宫告退。
他想,以后估计再也见不到这位二伯了。
果然,就在先帝两周年祭的一月后,雍正二年的腊月二十三日,废太子胤祍于咸安宫过世。
皇上在养心殿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想起,上个月自己去见二哥的那一面。
见从前意气风发的太子二哥,枯叶一样了无生机,皇上当时便与他说:“二哥,你好好保重身子,朕必会善待弘皙他们。”
当时二哥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只是我这样活着,早就没什么意思了。去年一年,我不过强撑着身子骨,尽力活着。”
他凝神看向自己道:“四弟,去年你的日子很难过吧。皇阿玛是骤然过世,太后去的也突然,要是同一年我这个废太子再死了,只怕世人的唾沫会淹死你。”
“但今年,我真的撑不住了。”
“请求皇上,让我去一趟景陵吧。”
——
怡亲王前来请旨的时候,皇上早已拟好了旨意,追封胤礽为理密亲王,一切丧仪皆从亲王规制,不从庶人。
见皇上神色哀痛,怡亲王劝慰道:“请皇兄节哀。”
皇上想起先前二哥为他着想的那番话就心酸,不免道:“朕这些兄弟,偏生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去了。”
怡亲王:……
我好像知道谁是该死的哪个,或者,哪几个。
对朝臣们来,废太子已经是昨日又昨日的黄花了。
他的死没有给朝廷上带来什么波澜,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另外一件事上,
自十一月下旬起,到十二月中旬末,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皇上已经申斥年大将军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