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这只是一件小事,吩咐下去,天还没黑一箱子木牌就送到了他手中。
陆裴叫人抬了,跟在自己身后,一路往两个妹妹的住处去。
院子里只有陆裳在,见陆裴这般大动干戈,不由吃惊,“大兄这是做什么?”
“你看看这个木牌。”陆裴掏出自己的那一块,递给她,“都说你是咱们家的女诸葛,我今日就要考考你了。依你看,这木牌上的纹样,会不会另有玄机?”
陆裳接到手里,在光下翻看了片刻,眸中幽光闪烁,但等她抬起头来,面对陆裴时,说的却是,“就这一块,可看不什么端倪出来。”
“早想到了。”陆裴一挥手,仆人就将木箱搬了进来,“这么多,应该足够了吧?”
“……”陆裳笑了一下,“看来我不弄明白,是脱不开身了。不过,这没头没脑的,一时半会我可说不出什么来。你把东西留下,待我研究一二,有了结果再告诉你。”
还没到开考的时间,这木牌没有其他的用处,陆裴便爽快地应道,“不急,你慢慢来。”
又说了几句话,他便匆匆离开了。
陆裳低头看着满满一箱子的木牌,面上神色难明。
正思量间,陆薇回来了。她一进门,脸上本来是气鼓鼓的,就要开口抱怨,结果一低头,就看到了箱子里的木牌,登时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阿姊,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大兄方才送来的。”陆裳道。
陆薇不由冷笑一声,“呵,白天时我撞见陆遇,见他正把玩这木牌,就说想看看,他却叫我不要胡闹,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明明他自己就是在闹着玩,偏这般敷衍我,可恶!现在倒好,大兄怎么又巴巴地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陆裳伸手捡起一块木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示意陆薇去看,“大兄说这里面恐怕另有玄机,叫我钻研一番。”
“那阿姊看出什么来了?”
陆裳笑了笑,“我猜,这应该是一种文字。”
“文字?”陆薇也捡了一块牌子放在手里看,“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裳道,“待我解析一番,你就知道了。”
“那我也来帮忙。”陆薇立刻说,她最喜欢热闹,也喜欢谜题,这种事情,必然要插一脚的,“要不然,这么多牌子,阿姊你忙到什么时候去?”
陆裳就叫她去给自己铺纸磨墨,然后一块一块将箱子里的木牌捡出来查看。
这些木牌原本系着一条绳子,世家子弟们为了分辨,索性就在绳子上缠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布条。陆裳看完木牌,还会看一眼名字。她博闻强识,记忆力十分出众,凡事京城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几乎都记得,此刻一边查看,一边就在心里回忆他们的资料。
等到所有的木牌都看完,她已经是胸有成竹,起身走到桌边,提起笔就开始写。
木牌上所刻的花纹,实际上是一组字母和数字组合的识别码,是礼部官员在贺星回的指导下编写的。这样可以更快速高效地识别出每个考生的身份,而且在没有人认识字母和数字的古代,还有一定的加密和防伪功能。
如果此刻贺星回在这里,看到陆裳的成果,估计也要吃惊。
因为她直接将木牌上的数字和字母拆分开来,在纸上写下了九个数字和二十六个字母。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混淆数字和字母,二者之间泾渭分明。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陆薇凑过来看,依旧看不懂。
陆裳用笔尖点了点数字所在的区域,“这应该是一到九的数字。”顿了顿,又将1单独圈出来,“这是一,其他的,一时就难以辨认了。”
“那上面这些呢?”陆薇又问。
陆裳放下笔,随手拿起一块木牌,指着开头的字母J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这个指代的是京城。我猜想,第一个花纹应该都是指代籍贯。不过我们手里都是京城的,还需再看别的确认。”
“阿姊真厉害!”陆薇双眸放光地盯着她,毫不吝惜自己的赞叹,“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你?”
不光是她,其实家里不少人都觉得,阿姊比陆裴更厉害。可惜,她是女子,再厉害又如何呢?在外面扬名的,将来入朝为官的,也就是陆裴,阿姊这般才智,却只能埋没在后宅里。
想到这里,她神色又暗淡下来。
“阿姊,我们不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大兄吧。”她突然说。
陆裳有些吃惊,不动神色地问,“怎么,生他的气了吗?”
“我不知道他要用这个做什么,但总归是他们外头那些事,与我们两个小小女子,又有什么干系?”陆薇愤愤不平地说,“你帮了忙,除了空口白话的一个谢字,又有什么好处呢?”
陆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咱们现在就认出了两个,还有那么多没解读出来的东西呢,我便是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陆薇听懂了她的意思,抿着唇笑了起来,搂住她的腰,“阿姊,你真好。”
陆裳鼻尖一酸,连忙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告诉过她,可是她知道,家里已经给她议过一次亲事了,说的是中书令韩青大人家的嫡长孙韩久,没成。可是这种事,只要开了头,有一就会有二,她是已经摆上货架任人挑选的商品,又还能在这个家里留多久呢?
有时候,她甚至恨自己的这种聪明。
如果蠢笨一点、平庸一点,是不是就能随波逐流,不会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
贺子越,陆谏,高渐行等人都是应考的士子,住在同一家店,既然已经相识,又彼此还算投契,自然往来更多。高渐行为其他人引荐了泽州来的士子,陆谏也带来了自家师弟们,一行人时时聚在一处,或是品评诗作,或是褒贬时政,都觉颇有进益,于是越加亲近。
时间长了,彼此熟识,很多事也不必藏着掖着。
原来陆谏师从天下闻名的西门先生,是他的得意弟子。原来高渐行和阿喜兄妹相依为命,这才带了她一同上京。原来贺子越是京城本地人,是为了跟士子们多多交流,才搬进了这里来住。
他们都知道各自还有秘密,但到此为止,更多的不必探究。
不过,相比其他人交际的热情,贺子越更关注阿喜那边的研究进度,时不时就要过去问候一声。
阿喜也就顺便拜托他,“贺公子,只有这几块牌子,看不出什么来,能不能烦劳你再多借一些?”
高渐行和陆谏认识的人都已经将手里的牌子贡献出来了,不过阿喜还是觉得不够。这事指望不了旁人,只有贺子越这个已经在寒门士子之中小有名气的包打听能做到。正好他也对此感兴趣,阿喜才开了口。
“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公子!”贺子越连忙纠正,“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子越或者阿越都好。要是叫不出口,就像高兄他们那样叫一声贺兄也行。”
“那成什么样子了?”阿喜说。别人听见一个女孩叫他贺兄,只会惊异。但叫名字,也委实过分亲密。
贺子越只好道,“那就私下叫叫吧,有人在的时候随你。”
阿喜抿了抿唇,见躲不过,只好叫了一声,“阿越。”
“那我也叫你阿喜吧。”贺子越说,“加上妹妹两个字,好像我在占你便宜似的。况且我们是朋友,平辈论交,不必在意年纪。你虽然比我小两岁,但比我聪明,说不定我还有很多要跟你学的呢。”
阿喜本来觉得不妥,但贺子越的话很真诚,也确实打动了她。
她的朋友,平辈论交……这些都是阿喜以前不敢想的。至于后面那些,她就当是贺子越的客套话了。
贺子越可不知道她的想法,又问,“我现在就去借木牌,有什么要求吗?”
“最好是每个地方的都借一些。”阿喜说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同姓氏的人,也都借一些。”
“没问题。”贺子越答应着去了,第二天就借了一大把牌子回来。
他将这些牌子一股脑儿放在桌上,见阿喜一块一块拿起来看,时不时在纸上写点儿什么,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已经有进展了?”
“谈不上进展。”阿喜笑了笑,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四块牌子,“不过,已经能分清你们四个人的了。”
她说着,将其中一块递了过来,“这是你的。”
“怎么认出来的?”贺子越好奇地问。
阿喜便指给他看,“这第一个花纹,我觉得代表的是考生的籍贯。阿兄和他的朋友们是同一个花纹,陆公子和他的师弟们也是同一个,都很好分辨。剩下的,就是你和穆公子的。”
“那剩下这两块怎么分辨出来的?”贺子越忙问。
“这个花纹。”阿喜指着中间的字母H,“你们不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挑出两块木牌,“这两块的这个花纹和你一样。”
那两块木牌上系了写着名字的布条,贺子越一看,一人姓何,一人姓洪,顿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反切法!我们三个人的姓,反切上字是一样的。”
“应该就是这样。”阿喜说,“可是即使发现了这个规律,范围还是过于宽泛。我简单地给这些木牌分了一下类,连蒙带猜能猜出一些,可还是有好些解读不出来的。”
贺子越却是十分激动,“但是你的思路是对的,这确实是一种文字,只不过没有人认识它!”
“我猜礼部是故意用了考生们都不懂的文字,这样既可以加密,又能够防伪。”阿喜说,“如果不知道它的意思,就算照葫芦画瓢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认得这种文字的人也能看出不同。”
“正是如此。”贺子越肯定了她的猜测,“就算是我们这些识字的人,每个人写出来的字也各不相同,强行模仿别人都不会像的,何况不懂的人?”
“阿喜,你太厉害了!”贺子越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按捺住兴奋,问阿喜,“你要不要继续研究它,把所有的花纹都解读出来?”
阿喜有些迟疑,但大概是头一回这样投入地去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不用为生计奔波,也不用操心阿兄的前程,只需要想着脑海里的难题,这种感觉太好了,她一时难以舍弃。
而且面前的人是贺子越,跟别人比起来,他一直在支持自己,而且好似很推崇她似的。阿喜虽然觉得他是在客套,但心里也不免会想,“也许我确实比我自己想的厉害呢?”
现在,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摆在眼前。
她最终没舍得推拒,低声道,“其实我已经有了思路,只是做起来太难了。”
“你就说,需要什么东西吧,只要我能找到的,一定给你弄来。”贺子越想都不想,拍着胸脯保证道。
阿喜咬着唇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这些花纹虽然古怪,却也并非无迹可寻。这木牌是礼部下发给考生的,用以辨别身份,那就一定跟考生的身份有关。”
她说到这里,看向贺子越。而贺子越得到提示,立刻也想到了答案,“家状!”
阿喜闻言,眼底露出一抹欣悦的喜意,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对。个人履历、祖宗三代、乡名籍贯、年龄相貌,这木牌上的内容,无非就是这些。只要拿到所有考生的姓名、籍贯和木牌,一一对照,自然就能解读出所有的花纹了。”
但是很显然,拿到考生名册,比解读更难。即便是在礼部,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触到的东西。
贺子越倒是可以走个捷径,进宫去问问有没有办法,可是他现在心里有了一个想头,就不愿意走这条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手来回踱步,片刻后猛地下定决心,“不就是考生名册吗?我一定给你找来!”大不了他就一个一个去问,自己登记总结,纵然没有礼部的全面,但作为参考应该够用了。
从这一天起,他每天早出晚归,揣着一个小本本,到处打听消息,晚上回去誊抄总结。
亏得皇后体贴大家,住庆州商人的旅店可以省一笔钱,大部分寒门士子都会选择享受这个优惠。而这些旅店又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十分方便。
至于世家子弟那边,他好歹在京城住了那么多年,如今又是个外戚子弟,这些东西都是必学的,打听起来反而更容易。
如此七八日的功夫,贺子越就将名册整理得差不多了,送到阿喜这里。
阿喜这时已经猜到这名册怎么来的,接的时候手都在抖。她天生命薄,只有自己替别人操心的,从来没有人像这样,为她的一句话辛劳奔波,毫无怨言。
高渐行对她不是不好,不过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固定了,纵然把她当妹妹,也不会为她做这些。
而贺子越明明只是个陌生人,却不但能用平等的姿态与她说话来往,还能因为她一句话,就这般辛苦。明明就算解读出这些花纹,其实也没什么用。
贺子越对她的想法全然不知,兴冲冲地催促道,“现在就试试看?不过我已经尽力了,资料还是不够齐全,就算解读不出来,你也不要灰心,不是你的错,怪我。特别是木牌,连一半都没有。”
他后来又借了一些木牌,但世家子弟那边是不要想的,所以跟总人数比起来,数量依旧不多。
阿喜看着他,很是费解,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在贺子越察觉她的视线之前,她吸了吸鼻子,应道,“现在就开始。”
她拿起贺子越给的名册,想了想,道,“我后来又想了想,应该是先有一本名册,然后再根据名册,编写出木牌上的文字顺序。我们来试着还原这份名册吧。还原得越准确,这些文字的意思也就越清晰明了。”
“对对对,应该就是这样。你怎么这么聪明?”贺子越迫不及待地道,“那我们开始吧!”
两人便埋头忙碌起来,时不时地商议一番,有迟疑的地方就暂且放下,根据木牌将名册重新整理了一遍。
这时再来看,这名册就显得清晰了许多。再斟酌着将拿不定主意的那些填进空白的地方,就容易多了。虽然最后的名册必然还有不少错漏,跟礼部的肯定不一样,但是两人看着它,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我们做到了……”阿喜双手交握在身前,低声喃喃。
贺子越转身看着她,纠正道,“不是我们,是你做到了!”他一把抓住阿喜的手,紧紧攥住,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喜悦,“阿喜,你做到了!你是天下第一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