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不关
德清道:“主子不放心您,叫奴才送您进府再回去。”
他故意说了这话,见贾家仆妇脸色更难堪,心里满意。就是要叫他们知道,林姑娘在京里可不是只能依靠贾家的,莫想将人当面团揉圆搓扁。
“劳师兄操心了”,黛玉抿唇一笑,“师兄自来考虑周全。”
二人叙了一会儿话,不多时便有人驾着七八辆马车到了他们面前。
德清道:“奴才考虑不周,没早早备下马车,匆忙间只能找到这些,委屈姑娘了。”
又是一波对贾家的嘲讽,接人本是贾家的事,德清不准备马车才是应当,准备了才不合适,仿佛打贾家脸似的。然而如今贾家没把事办好,倒叫旁人着补,到底是被打了脸。
况且德清嘴里次一等的马车,马匹高大威武,皮毛油量,精神地不得了,车厢也宽敞华贵,比之贾家的不知好到哪里,贾家仆妇们臊得脸色胀红,见宁嬷嬷扶着黛玉上德清叫来的马车,本还想阻拦,然而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
实在是双方对比太过惨烈,没有放着好车不坐,叫主子坐差车的道理。
宁嬷嬷安排车马,让贾家几位婆子也上马车,然而婆子们纠结再三,还是决定用自己捍卫贾家的尊严,坚决要坐贾家的车。
宁嬷嬷一笑,并不劝说,只让林家下人坐了两辆,剩下的用来装行李,她叮嘱车夫:“仔细着些,都是贵重东西,仔细磕了碰了。把东西直接送到林府,那边有人……”
“等等”,其中一位仆妇打断宁嬷嬷,“怎的要把行礼送去林府?”
宁嬷嬷笑道:“咱们去贵府做客,不好带这么多东西,咱们家在京城也是有宅子的,已经收拾好了,不耽误的,您就放心吧。”
婆子嘴唇嗫喏几下,她并不在意林家麻不麻烦,只是莫名有点可惜。
但她又不敢说让把东西送到贾家,她是知道的,府里给林姑娘准备的院子委实不大,林姑娘带了这么多下人,勉强还能住下,但加上行李就不能了,回头再丢脸,老太太少不得恼了她,
婆子无法,终究任由宁嬷嬷安排罢了。一切妥当,林黛玉辞别德清往荣国府去。
马车晃晃悠悠,黛玉透过帘缝看外面陌生的街道,心中升起一丝恐慌。然而想到父亲的诸多安排,想到师兄的周全用心,想到身边有这么多熟悉的人,那点惧意又一点一点退了回去。
没什么好怕的,黛玉想。
……
却说贾府,刚用过午膳,因码头来人说黛玉已经到了,众人并不散去,而是聚在一处等待迎接。
贾宝玉抱着贾母的胳膊笑嘻嘻道:“早就听说林妹妹是个好的,如今可算能见到了。”
贾母拉着孙子乐呵呵叮嘱:“你妹妹身子不好,你可要让着她些,不许吵嘴打架才好!”
贾宝玉忙道:“那是自然!老祖宗何时见我和姐妹们拌过嘴?若有什么不是,自然都是我的过失,我只向她赔礼就是了。”
便有一盛装美人吊稍眉一挑,打趣道:“哎哟~宝兄弟这般好性儿,我可要见识见识,改日便找个由头与你吵上一嘴,到时候呀,你不与我十件八件好东西做赔礼,看我再理不理你?!”
众人被逗得大笑,纷纷嚷着要看热闹,直闹得贾宝玉连连求饶。
王夫人手里数着念珠,眉毛却越皱越紧,突然道:“怎得人还不到,这都多少时辰了,可别是这孩子遇上什么事了吧?”
此话一出,房里顿时一静。
这话听着是担心黛玉,但王夫人的语气和表情可不是那回事,倒像是盼着人不好似的。
贾母瞥了王夫人一眼,心里越发不喜。
早就知道这儿媳妇不喜黛玉,说来说去不过是与敏儿有些别扭罢了。当初敏儿与大儿媳张氏关系好,王氏没读过几本书,和那两人说不到一起去,自觉受了冷落排挤,竟是记恨起了张氏和敏儿,这些年处处和二人比较,因着敏儿无子背地里多番嘲笑,打量她不知道呢!
这也就罢了,如今张氏和敏儿先后过世,她竟连小辈也记恨起来,说出这般不知长短的话,实在叫人瞧不上!贾母淡淡扫了王夫人一眼,冷声道:“这话不吉利,以后不要乱说了。”
当着一众小辈的面,贾母一点面子没给王夫人留,王夫人顿时脸上臊得慌,只能喏喏应是。
探春连忙打岔:“时候确实不早了,应该快到了吧。”
正说着院子里喧哗起来,有人嚷着“林姑娘来了”,紧接着帘子被打起来,逆着光走进来一人。
只见那人身材纤细袅娜,两弯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明月拂风。猛一瞧周身笼着雾气,仿佛云端走下的仙娥。
果真天仙似的人物!众人一时竟看痴了。
贾母登时双目含泪,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去拉黛玉,黛玉便要跪下行礼,贾母连忙拦了,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祖孙二人抱头痛哭。
众人陪着掉了几滴泪,这才忙上前安慰。
宝玉道:“祖母快住了泪吧,您一哭,林妹妹就要哭,听说她身子最是娇弱,哪里受得了这个。”
一时哄得贾母收了眼泪,拉着黛玉与她介绍:“这是宝玉,你二舅舅家的那孽障,你该叫他二表哥。”
黛玉这才发现屋里还有外男,不由蹙眉。她已经不是小孩儿,这些年也学了许多道理,见这般大的外男出现在这里不由觉得失礼,只是她到底不是拘泥礼教之人,故而并没计较,只是微微扶身:“二表哥。”
宝玉眼睛一亮,伸手去扶黛玉,口中还道:“妹妹乳名黛玉,是哪个黛字?”
这问题委实轻浮,黛玉不答,避开对方企图扶她胳膊的手,转而与王熙凤笑道:“这位便是琏二嫂子吧?”
王熙凤奇道:“妹妹如何得知?”
黛玉抿嘴一笑:“惯是听说了的,都说琏二嫂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最是爽利能干,一般男子都比不上的,我一瞧嫂子就是了。”
贾母哈哈大笑:“可见咱们辣子的名声,竟连扬州都知道了!”
众人都跟着笑,王熙凤一边笑一边用眼角余光扫了王夫人和宝玉一眼,心里一叹:宝玉瞧着倒是喜欢林妹妹,但林妹妹明显不大待见二房,日后可是要热闹了。
黛玉又和众人一一见过,及至薛姨妈和薛宝钗,贾母道:“这是皇商薛家的太太和姑娘,因宝钗待选公主伴读,故在家里暂住,你只管随着宝玉叫薛姨妈和宝姐姐就是了。”
黛玉福身:“薛姨妈,宝姐姐。”
薛姨妈连忙扶她起来:“好孩子。”
宝钗还礼,拉着黛玉的手笑道:“宝兄弟和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来了,以后咱们姐姐妹妹多在一处热闹才是。”
黛玉笑着点头,心里却不免疑惑,她记得宫里和她们年纪仿佛的唯有四公主和五公主,四公主年长些,已经有了伴读,五公主该到读书年纪了,只是上次师兄信里提起时并不曾说要大动干戈选伴读。
且宫里挑伴读要求极高,师兄和几位皇子的伴读都是朝中大臣子孙,家世平常些的都选不上呢。怎的公主伴读要求这般低,就连皇商也有资格竞选么?
黛玉心里疑惑,打算下回写信问上一问。
眼下众人见礼罢,贾母拉着黛玉坐了,问起黛玉身子如何,吃什么药。
贾宝玉笑嘻嘻:“我瞧着妹妹身子未免单薄,想是有些弱症在身上,合该用人参养荣丸补身才是,祖母不是正在配药么,正好配上几丸予妹妹服用。”
黛玉眉毛皱得更紧了。纵然再文雅,此刻也不由想问:此人莫非脑中有疾?
药是能随随便便吃的么?
她垂着眼睑懒得理会,只答贾母的话:“幼时身子不好,倒是把药当饭吃。后来请了名医,这些年细细调养,倒是好了许多,如今也不常吃什么药,只是吃食用度注意些罢了。”
贾宝玉又道:“那如何使得,扬州能有什么好大夫,祖母,你快拿了帖子去请王太医,细细给妹妹诊过脉才能放心。”
黛玉:“……”
贾母点头:“合该如此。”
黛玉:“……”
直到这一刻,黛玉终于确认了一路上若隐若无的感觉,贾家在轻视她。
或者说,轻视林家。
在他们看来,林家给女儿准备不了多少行李,吃不起人参养荣丸,也请不到什么好大夫。纵使父亲官至二品,荣国府却只有二舅舅做了个五品员外郎,在贾家女眷眼里,林家还是不如贾家。
哪怕他们没有恶意,黛玉也只觉得遍体生寒。外祖母固然亲近,但她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林家和父亲,决不能让他被轻视非议。
黛玉笑了笑:“劳外祖母操心,原给我调理身体的也是太医,一开始是黄院判,后来换了郑太医。”
贾母脸色一僵:“黄院判自是好的,郑太医医术也不错。”
至少比王太医好多了,这些年因为胤祚,太医院厉害些的太医,黛玉差不多都知道。却从没听说过王太医,想来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黛玉是故意说出来的,她本就是玲珑心肠,先前没意识到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自有办法不叫人小瞧林家。
她悄悄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一嬷嬷捧着个匣子越众而出,笑道:“叨扰府上,姑娘在府上暂住,万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这是五千两银票,权作这一年嚼用,还请老太太收下。”
“快收起来!”贾母脸一沉,“我自己的外甥女,来家里住着还要拿钱?没有这样的道理,你们这是打我的脸呢!玉儿,快让人收起来,难道连你也要与我生分了不成?!”
黛玉心里一叹,知道这样会叫外祖母伤心,她原也不打算拿出来,只是如今却不得不给了。
黛玉靠在贾母怀里抿嘴一笑:“父亲的事,玉儿如何能插手?不过父亲既想孝敬外祖母,您老人家又何必推辞呢,岂不是令父亲伤心?”
“不成,不成!”,贾母直摇头,但凡换个时候,黛玉这么说了,她便是受了也无妨,偏偏这时候不行。
是的,贾母也意识到自己和宝玉方才的话有问题了,生怕黛玉因此吃心,因而无论如何不肯接受。
黛玉无法,再坚持下去真的要伤了情分,她只能道:“既如此,便只当外祖母给我的零花吧。”
“这才对嘛”,贾母拉着黛玉的手拍了拍,“一家子骨肉,不必算这么清楚,可记住了?”
“是,多谢外祖母教导”,黛玉依偎在贾母身边,笑道:“只是另有一件事,外祖母可得允了我才好。”
贾母笑呵呵道:“你且说说。”
“祖母既不肯要银子,就允了我自己开火吧”,黛玉说完,见贾母不甚赞同的样子,笑道,“这却不是与您生疏,只是我这身子,吃用上需格外当心些。”
她细细说了平日怎么吃:“……不能不吃,也不能多吃,一日三餐需得准时,但也不必拘泥时辰,饿了加餐就是,说是‘少食多餐’,正是养身子又不累肠胃的法子。入口的东西更是讲究,每餐五谷杂粮、蛋肉菜蔬一样不能少,辛辣不能吃、油腻不能吃、生冷不能吃,寒凉不能吃,就连茶也不能喝,只能喝特制的饮品。光是为着我,父亲就请了三个厨子,当真是琐碎又麻烦。”
这些饮食计划都是胤祚和太医商量着制定的,黛玉每每想起总是心中温暖,故此丝毫不觉得麻烦。然而眼下说出来,一屋子的人却听得直咋舌。
贾母笑道:“正该如此,玉儿切莫嫌烦,好好爱护身子才是。既如此,你就自己开火也罢,叫厨房每天送菜肉给你。”
黛玉只笑,却决定回头还是自家买食材。
双方谈妥,气氛又逐渐融洽起来,贾宝玉原本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见状松了一口气,笑道:“方才我便瞧着妹妹眼熟,倒像从前见过似的。”
贾母笑道:“胡说,你何曾见过她?”
黛玉一直没看宝玉,如今看去,竟也觉得眼熟,但她对此人实在不喜,心里并无触动。只是想起当初师兄似乎也曾对爹爹说过类似的话,不由抿唇笑了笑:“我与父亲有几分相像,二表哥许是见过父亲吧。”
“这倒是,宝玉以前确是见过女婿的,只是那时你还小,难为现在还记得”,贾母只觉得孙子果然聪慧,心里欢喜不已。
贾宝玉见黛玉笑了,不由更为痴迷,呆呆问道:“妹妹可有表字?”
不等黛玉回答,又道:“若是没有,我送妹妹一字如何?”
黛玉眉毛挑了起来,憋不住要出口讽刺了,宁嬷嬷赶在她之前开口,严肃道:“请这位小爷慎言,姑娘家的字向来由父亲来取,林大人尚在,您怎能越俎代庖?”
她只说林如海,绝口不提夫婿也能替妻子取字之事,否则林黛玉的名声也必然受损。
然而即便如此,也让贾宝玉十分难堪了,这话听起来竟似指责他咒林姑父去世似的。他从小到大都被宠着惯着,除了贾政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本是恼怒的,然而宁嬷嬷在宫中多年,积威甚重,如今板下脸来极是唬人,宝玉不敢训斥她,只能讪讪转移话题:“妹妹可有玉吗?”
黛玉只觉得这个表兄每个问题都莫名其妙,在这么多人面前,也只能淡淡道:“有一块黄玉。”
宝玉眼睛一亮:“叫我瞧瞧,那玉上可有字?也是妹妹从胎里带出来的?”
黛玉这才知道他什么意思,不由好笑,胎里异象不是谁都能有的,即便有也不会宣扬的到处都是,这般胡问,实在惹人发笑。
她已然十分不耐烦,努力保持耐心:“并没有那般神异。”
却见宝玉闻言脸色一垮,下一刻就疯癫一般,摘下脖间的玉狠命往地上摔,嘴里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黛玉吓了一跳,屋里其他人也大惊失色,一拥而上,拦人的拦人,拾玉的拾玉。贾母见宝玉哭得不停,哄劝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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