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孔佑双拳攥紧,抿着嘴不说话。
孔希友看着儿子难受的模样,心中也十分难受。
他年轻时候也曾痛苦,为何孔家读的书和做的事完全割裂。之后他就习惯了。
洪武皇帝居然登基五六年仍旧将孔家置之不理,虽未废除衍圣公的爵位,但也没有承认,只是偶尔去曲阜祭孔赏赐。世人已经猜测,这个洪武皇帝肯定不是一个尊孔的人。
许多文人在痛哭洪武皇帝对儒家不尊重,但也有更多的文人冷眼旁观。
南孔见到洪武皇帝没有承认衍圣公,以为自己有了机会,频频让朝中重臣上书,迎南孔回山东曲阜继任衍圣公的位置。
洪武皇帝却评价,“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孔希友坐在轿子上,闭上了双眼。
这四个字就像是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
但即使受到这样的侮辱,当洪武皇帝召见的时候,他立刻马不停蹄前来拜见。
北孔和曾经洪武皇帝想要联宗的朱子家还没机会拜见呢。南孔的族人都感到很荣幸。
他想,要是我心中的圣人道理也完全消失了就好了。
就不会痛了。
孔希友来到朱家后,还以为自己会继续遭遇冷眼。
他没想到,朱标已经在亭子中摆好了酒菜,没有与他严肃正经地谈事,直接邀请他入座。
“我并非想晾着你们这么久,只是在等山东的消息。”朱标开门见山道,“山东遭遇倭患,又遇天灾,田地荒芜。孔家以祭田名义吞并民田,又联合山东官绅上奏减免商税和海外贸易税,以赈济百姓……”
朱标讽刺地笑了笑,道:“皇上让人去山东给了他们一点教训,看他们会不会服软。”
孔希友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不由颤抖,好不容易才让声音不颤抖:“他们、他们服软了吗?”
其实看到朱标的笑容,他就知道北孔完了,但他心中仍旧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当朱标摇头的时候,孔希友和陪坐的孔佑皆手脚瘫软,脸色煞白。
朱标当做没看见,给他们酒杯中斟满酒:“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出自哪本书?”
孔希友深呼吸了几下,道:“《论语·为政》。”
朱标道:“推行井田制,是诸子百家哪个学派的主张?”
孔希友声音忍不住颤抖:“儒家。”
朱标沉默了许久,道:“吃菜吧。”
孔希友和孔佑哪能吃得进去?但朱标都命令了,他们只能食不知味,机械进食。
待朱标稍稍填饱一点肚子之后,放下筷子。
孔希友和孔佑也赶紧放下筷子。
朱标举起酒杯,和孔希友、孔佑说起元之前、特别是宋之前孔家出现的贤能之人。
世家大族有家族藏书,有家训教导,有教育阵容十分强大的族学,出能人的比例很高。
孔家这样的大家族,当然本应该不缺少贤能之人。
在元之前,孔氏族人有辅佐国政的,有为民请命的,有造福一方的,有死战报国的……历史长河,总会出现些令人敬佩的人,孔氏族人并非都是庸碌。
只是有了爵位继承之后,孔家就迅速堕落。
“其实不是孔家堕落,而是若要保证大家族的延续,必须奸猾之辈。”朱标喝下一杯酒精度估计不超过百分之五的果酒,故作深沉,“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若不识时务,如何让家族如铁打一般?有刚直正义者,大概也会被排挤吧。”
孔希友没说话,孔佑却径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忍不下去了:“朱知省,你有何事,何不直说?!”
朱标瞥了孔佑一眼,道:“皇上决定,将孔家祭祀收归朝廷。既然孔子已经成为泥塑的神灵,无人再真正思考那个鲜活的先贤是否会为这些祭祀而愤怒痛苦,那么就让孔子成为菩萨佛祖道尊,神化得更彻底。你们孔家,想祭祖就自己祭祖,以后别再趴在孔子身上吸血。”
孔希友和孔佑神色大变。
朱标笑道:“你们南孔应该不在意。你们失去了衍圣公的爵位,本就没有喝到多少血。只是以后官府不再因为孔子对你们有厚待,反而你们要靠自己的本事为孔家正名。还是说,你们南孔也做不到?”
孔佑想说什么,被孔希友拉住。
孔希友声音尖锐道:“你这么做,天下儒士不会同意。”
朱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孔希友:“这个已经在印刷中了,全天下的儒士都会同意,他们还会想把你们推进火堆里烧死,以消除你们对孔子的侮辱。”
孔希友翻开小册子,小册子一笔一笔,全是孔家人和孔家家仆犯下的罪。
一桩一桩,地方豪强都经常做这些事,孔希友本来不在意。
但他听到朱标说“印刷中”,就很在意了。
朱标幽幽道:“儒士们把你们孔家捧上神坛,对你们的期望也如同对神灵一样高。虽然这些事存在,但没有人讨论,就被所有人忽视。你说他们开始讨论,你们孔家并非孔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会犯下许多劣迹的地方豪强,他们还愿意供奉你们吗?”
孔希友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朱标:“你、你……这是你的主意!这一定是你的主意!”
朱标挑眉:“是我的主意又如何?难道我做得不对,不该把你们孔家做过的事记录下来,公之于众?”
孔希友捂着胸口,眼前一黑,居然喘不过气了。
朱标看着孔希友往旁边栽倒的身体,吓得跳起来,大喊:“快去叫唐大夫!”
假装自己是一个普通侍卫的燕乾,给了孔希友和朱标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飞速离开,亲自去叫朱唐大夫。
唐大夫大概又要抱怨了。
“父亲,父亲……爹!”孔佑手足无措。
朱标越过慌乱的孔佑,将孔希友放到地上躺平,为孔希友顺气掐人中。
我的亲爹亲娘呢,怎么又来一个碰瓷的!!!
我冤枉!!!
第205章 对着孔圣人画像说
“我冤枉!”看见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仍旧健步如飞的唐大夫,朱标梗着脖子道。
唐大夫给了这个被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个“我听你狡辩”的眼神,放下药箱,为孔希友扎针:“你做得很好,看来已经很熟练。我希望你别这么熟练。”
朱标气得要学小时候鼓腮帮子了:“我真的冤枉!”
“嗯嗯嗯。”唐大夫敷衍道,“下次你再和人辩论,提前把我叫一旁侯着。”
朱标垂头丧气:“哦。”抓狂!
孔佑眼泪啪嗒啪嗒掉,仍旧六神无主,根本没听清朱标和唐大夫在说什么。
直到孔希友转醒,他才恢复理智。
“爹,爹你还好吗?爹你怎么了?”孔佑哭道。
孔希友被委屈的朱标搀扶起身,声音沙哑道:“我没事。”
朱标给孔希友喂水,孔希友把水喝下去之后才发现,自家儿子慌乱得现在还没站起来,居然是朱标在伺候他。
孔希友忙道:“朱知省,我……”
朱标立刻道:“出去不准说我差点把你骂死。我没有骂你!”
孔希友:“啊?”
唐大夫忍着笑道:“知省因为外界老传他骂……和文人辩论辩出人命,非常烦恼。”
孔希友沉默。
他以前不相信,现在信了。
孔佑看着朱标,满脸惊恐。
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能三言两语骂死人的文人!
朱标见孔希友醒来,没好气道:“你们南孔做的错事又不多,也不致命,就清理一些败类而已,你晕什么晕?有什么好晕的?没有衍圣公这个爵位的拖累,说不定你们发展还更好。难道你对你们孔家对子孙的教导不自信吗?”
唐大夫干咳。
燕乾叹气:“标儿,少说几句。”
朱标更委屈了。
于是,他今天准备了许久的话,都默默地咽了下去,只能过几日再和孔希友商量。
还好孔希友刚到五十岁,身子骨比他之前骂死和差点骂死的人健康许多,虽然气急攻心晕了一瞬,睡一日就好了。
孔希友被朱标吓得不轻,不敢拖延,能起身后立刻拜访朱标,希望朱标指条明路。
朱标不敢再和孔希友辩论,直接说要求:“你们南孔站出来,先披露北孔劣迹,然后上奏请愿,取消衍圣公爵位和对孔家特殊待遇,说孔家圣学传家,从古至今一直凭借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以后也是。”
朱标看见孔希友苍白的脸色,继续道:“昨日我说了那么多孔家在历史中的杰出人物,你照搬一遍,还不足以用这些先贤来保证你们南孔在文人心中的地位?放心,文人们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如果他们承认孔家彻底烂掉了,岂不是承认自己一直在膜拜的是……”
见孔希友身体又在晃了,朱标乖乖闭嘴,没把话全说出来。
他见孔希友神色稍稍平静后,才继续道:“不要让你们族中真正的孔氏后人,被腐朽的孔家拉入泥潭。你们不是在延续孔家,是在扼杀孔子后裔。孔子真正的后裔是圣学,而不是血脉。你们所作所为,让后人谁还敢相信四书五经的教诲?”
孔希友又想晕了。
朱标长叹一口气,道:“你会露出羞愧之色,是心中圣学的痕迹还未完全被世俗名利抹去吧。”
身形佝偻的孔希友突然抬头,怔怔地看着朱标。
朱标神色无奈,无奈中又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宽容:“世人都说我骂死人。如果一个人心中无愧,怎么会被我的言语触动?我不喜骂死人的说法,是因为我知道,会因为我言语难受的人都是可以挽回的人。”
“王亮已经在南京编纂《元史》,现在已经是大明著名大儒。我希望孔氏族人也能出现在大明各个需要他们的岗位上,入可辅君王,出可抚百姓,留在民间也能延续孔圣人有教无类教化之泽。”
“你们读了这么多书,不该被约束在小小的孔庙附近,我看得出来,你儿子孔佑就是一个可塑之才。”
朱标叹了口气,最后道:“你选择护住孔氏后人中的可塑之才,还是选择让孔家所有人站在大明对立面,蛰伏到未来一个尊孔的皇帝出现,再次把孔家人养起来……唉,自己决定吧。皇上马上要动手,你们时间不多了。”
孔希友在朱标提起他的儿子的时候,神色终于从煞白变成了动摇。
朱标在心里握拳。
有戏!
朱标再接再厉:“你一定很疑惑,为何陛下会让你们来我一个小小的北直隶这里。”
在一旁背了个医药箱,假装自己和唐大夫一样也是个大夫的李善长在心里道,那自然是因为标儿你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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